“你家好空喔。”
进入黛西的家里，我如此感慨。
“是啊，毕竟我一个人住。”
黛西家里装潢简约，家具也不算很多，所以就有大量空间没有被利用，显得十分空旷。不过就我对画家的刻板印象来说，她家里还挺整洁的。
正当我这么想时——
“你现在一副‘你家里意外的整洁’的表情喔。”
“是有吓一跳啦，不过是你的话就可以理解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喔。”
我们在客厅坐下，我发现电视柜上有一幅画，于是便问黛西：
“那幅画......为什么会放在那里？”
“唔......可能因为是勿忘我吧。”
黛西说的是画上花的名字，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选择勿忘我，大概是她过去的某一段经历吧。
“你知道吗，勿忘我的由来？”黛西没等我回答，又接着说下去，“传说古代的时候，一位骑士和他的恋人在河边散步，他的恋人发现了一朵蓝色的花，于是骑士就为她去采。刚好摘下花的时候，一个浪潮将骑士淹没，骑士在被冲走前将花扔到了恋人手里，并大喊：‘不要忘记我！’，于是勿忘我就因此得名了。”
“很浪漫的故事呢。”
“对吧，所以我有一天就兴冲冲地画了一幅勿忘我——对了！要不我也给你画一幅？”
“可以吗？你最近不是很忙吗？”
虽然听到黛西愿意为我作画，但我还是有点担心她的行程安排，其实看烟花的时候我有注意到她脸上的疲态，不过她化妆的目的肯定是不想让我发现，所以我就没说。
“哎，家里的事反正一直都是那样——我想想，一个月左右就能完工，如何？”
黛西说是问我“如何”，其实已经没有我婉拒的余地了。
“你开心就好。”
所以我这样笑着对她说。
之后我在她的画室里欣赏她的作品，大部分的用色都是黑、蓝、紫，给人一种沉郁的感觉，但毫无疑问，每一幅都很美。
“吱——”这时门传来响声，刚出浴的黛西走了进来，“你去洗澡吧，我给你准备好睡衣和浴巾了。”
“好的，谢谢你，”我同她一起从画室出来，“为什么你的画颜色都用那么暗？”
“嗯......”黛西露出了有点为难的表情，随即她压低声音，“因为这样很酷，有种神秘感。”
“神秘美女画家吗？”
我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两人都笑了出来。
——绝对不可以说出口。
我在心中提醒自己。
“欸——为什么不跟我睡嘛？”
“你撒娇也没用，我要去客房。”
我掰开黛西紧抱我的双手，坚决地走向客房。她这人一放松下来就没轻没重的，明明正经的时候就很帅气啊？我在心里无奈地吐槽。
“晚安。”
黛西不再坚持，轻轻挥手。
“晚安。”
我也轻轻挥手回应。
为今天画上句号，但人生并不会告一段落。
从明天开始，如果要用一个名词来形容的话，我想应该可以用“朋友以上”。
然后，她们的日常沾染上了更多色彩。
比如这样的——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黛西从入口处急匆匆地跑过来，向朝日道歉。她们约好在商业中心见面，朝日提前到了之后，先买了两杯奶茶，自己边喝边等黛西。
“没事，给你买了杯奶茶。”
朝日把手中另一杯奶茶递给黛西，黛西接过后用力吸了一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露出宽心的笑容。
“你的是什么味的？”
“和你的——”
黛西还没等朝日把话说完就直接咬住吸管吸了一口。
“都是一样的！你怎么把吸管咬成这个鬼样子！”
“哎呀，又不是不能喝了。”
“我才不要和你间接接吻。”
“好过分耶，”黛西鼓起脸颊，“我都没说嫌弃你欸。”
“是是是，感谢黛西大小姐大恩大德不嫌弃我。”
还有这样的——
朝日和黛西坐在草地上休息，她们看见不远处有人在卖气球，既有氢气球，也有折成各种物品的那种。
“我去买一个。”
黛西玩心大起，从草地上起身，小跑着过去了。
......
“没想到啊，我以为你会那种玩具气球。”
“那种不能放飞的没意思，你要写点什么在上面吗？”
朝日思索了一会儿，说：“要不还是你画点什么吧？”
“也行。”
黛西答应下来，拿出马克笔画了起来，不出一会儿她就画完了——是简约风格的太阳与雏菊。
“我放飞咯。”
朝日松开气球的绳子，气球乘着迎面而来的南风，悠悠地在空中打了个转儿，最后渐渐模糊成点，钻进了云里。
以及这样的——
“明明直径为1的圆绕一周在数值上就是圆周率，可它却是个无限不循环小数，很奇怪吧？”
“嗯，但正是因为是圆才会这样吧。”
“为什么？”
“人生中无数个小小的圆满之事不断发生着，倘若人生没有圆满，也只是因为那一个个小圆满还没延伸到尽头罢了。”
“哎，知足常乐吧。”
然后——非日常的元凶就会出现。
在我从黛西那里拿到画的几天后，我刚从家里出来，就被一位陌生男子拦住。
“你好，朝日小姐，冒昧地打扰一下你，是关于黛西小姐的事，我们到那边说吧。”
虽然觉得有些疑惑，但听到是有关黛西的事，我不能置之不理。
......
“情况就是这样，希望朝日小姐你能作出决定。”
男人说完后就从座位上离开了，只留下我还在把玩着茶匙。
我讨厌那样的说法，也讨厌那样的自己。
——今晚我去你家做饭怎么样？
我以平常的语气询问她。
——好啊，我要吃意大利红烩！
她也以平常的语气回复我。
可是我的平常心还能维持多久呢？
“不是红烩啊......”
黛西看着我端上来的火锅，有点期望落空般说道。
“想吃的话自己出国去，反正你也可以在意大利进修艺术吧。”
“不要，我不会意大利语。”
“我可是在你画室里看到意大利语教材了呢。”
“呃——赶紧来吃饭吧，都要凉了，哈哈哈！”
......
饭后，我们一人拿了一瓶冰镇汽水在阳台上吹风，夏末的夜里余热尚存，挟着“唧唧”虫鸣的晚风拂过脸颊，吹起发丝。我们倚着栏杆，享受着最后的夏天。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啊......”
黛西先开了口，感慨着季节的变化。
“是啊，夏天就要结束了。”我喝了一口汽水，气泡在嘴里翻腾，破碎，“关于刚才那件事，我觉得你还是有在考虑出国的吧？”
“说是这样说，但我又没钱，运气也差。”
“家里不支持吗？”
我巧妙地慢慢转移话题。
“唔，”黛西沉思了一会儿，“你要听吗？关于我的过去。”
“嗯。”
我出生在一个有钱人家，这样听起来很俗，是因为现在我根本不想用“名门望族”来形容。
家里管教很严，压得我喘不过气，只是为了维持家族所谓的“体面”，就把我束缚得死死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我愈发叛逆，长了一身反骨出来。
“反正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差我一个也无所谓吧”——成年没多久的我这么想，于是与父母大吵一架搬到了外面住，结果父母意外没有阻拦我，甚至买了一套房子给我，就这层意义上来讲，我还是没能摆脱他们，还是在接受他们的帮助。当然我也不想去探寻他们这样做的用意，所以就这样得过且过了。
“总之就是这样，”黛西耸了耸肩，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现在遇到你啦，感觉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
说罢她又开心地笑笑。
真的吗？
我不断在内心质问黛西的话。
她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过去，但与我从那个与她有关的男人那里听来的少了很多细节，她现在露出轻松的笑容，可又把多少事实藏在心里？
换句话说，在黛西面前暴露出软弱的我，把多少她本应说出口的话锁在心里？在她身上强加我的幻想，又让她承担了多少重压，却还要在我面前逞强？仅凭一句“我想更多地了解你”，就让她继续强颜欢笑？
说到底，“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我有什么资格站在你的身旁。
我果然讨厌这样的自己——自以为是，觉得考虑了对方，实际上连冰山一角也未曾触及。
我将亲手擦除我的污渍。
“呐，朝日，我——”
“不行！”
我才刚开口喊出你的名字，你就似乎很决然地拒绝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不行。”
原来你已经察觉到我快要满溢而出的感情了吗？
“为什么？”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你也可以正常地交到男友，正常地结婚生子。”
几乎冷漠的声音刺痛着我的全身。
我多想说出“难道这不能算正常吗？”啊，可朝日说得也是啊，既然她可以用拙劣的谎言与我产生交集，何尝又不能用肤浅的理由远离我？她一定有因为我而无法说出的话，这种难言之隐都是我的错啊。
“是吗......”
不能哭啊黛西，你不是说好了要在她面前像雏菊一样绽放太阳般的笑容吗？难道你就只有这点程度就要放弃了吗？
我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像是要把所有的痛苦都转移到手心上。
如此静谧的夜里，我只能听到我愈发沉重的呼吸与朝日啜饮汽水的声音。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做错了呢？
我想起小时候父母对我的严厉教导——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大人。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或许正在朝这个目标迈进，可随着时间推移我只是快要在淤泥里腐烂。
当你把你的软弱展现给我时，我却卑鄙地想让你拿出更多的脆弱，这样你就会更加依赖我，我就可以更加被你依赖，在你困难的时候伸出我的援手，在你遇到麻烦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为你解决......
如此恶劣差劲的我——想要成为你的神明。
可事实上......
“黎明从未失约。”
你如此说道，带着些许忧郁。
“可黎明来临之时，不一定会有朝日。”
我如此回复，带着些许忧郁。
事实就是如此。
不管是我的言语，还是创作出来的画作，其实都无法治愈你的心灵，我所拥抱的不是你的痛苦，而是我所强加在你身上的幻想。
事实不会因我改变。
你有你要走的路，你会以你自己的坚强在跌倒后再度站起，以你自己的意志作出选择，以你自己的力量向前迈进。
而我却无力至极，每日的竭尽全力只为多活一天。
这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承认的现实，或许也是我早就该认清的现实——
我无法成为你的神明。
易拉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空空荡荡了。
想来所谓的玻璃高墙可能是我擅自竖在我们之间，自始至终也没能打碎或是移除。
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只是在玻璃折射的偏差下若即若离。
“再见。”
某人低声说出这句告别，仿佛同时也宣告着夏天的结束。
这样就可以了吧？
我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这样最好吗？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五）Yours
“妈妈妈妈，你快看！”
稚嫩的声音兴奋地叫喊着。
“怎么啦？”
“你看这本书上，这朵花和家里那幅画上的花一模一样！”
“我看......真的欸。”
“你快把下面的字念一下嘛，我有好多都不认识。”
“你在幼儿园没有好好认字吗？”
“胡说！你快点念嘛。”
“好好好，”一双大手从小手中拿过这本不算很厚的书，“雏菊，喜阳光......”
她以前从来没有去关注过这些，帮女儿念一遍自己也顺便可以了解一下。
“最后是花语。”
“花语是什么？”
“就是花所代表的特殊含义，”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雏菊的花语是天真、和平、希望和纯洁的美——到这里就没有了。”
“谢谢妈妈！”
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跳着跑开了。
她起身站到了那幅画前，默默注视着，默默回味着。
她并没有把那段话全部念完，就像这幅画也并没有完全展现。
此刻，她又在心里回想起那段花语：
天真、和平、希望、纯洁的美，以及......
以及——深藏在心底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