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草站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莉莉安前一秒还站着的位置。木门撞击门框的声音仍在她耳畔回响，她的脑海一片空白，眨了不知几下眼才回过神来，发觉那人身影已然不见，此刻注视着的是泛着柔光的橡木门板。

这下好了，月见草在心中对自己说道，管不住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吧，这下倒好了。

快去追上她啊！你在这儿愣着做什么？！她的身体随之惊醒过来，急忙向前挪动两步，她的手探出去，握住了门把手，将其拧下——

她停下了动作，手保持在按下门把手的位置，却没有将门拉开。相反地，那只手倒像是个锚点，那只手臂作为锚绳，徐徐将她身体牵引过去，直到她前胸贴住门板为止。她轻缓俯首，让额头抵住门板，橡木的温度似乎冷却了她的大脑些许，她胸中升腾的愤懑不再云遮雾绕，渐次散去，其下被压住的思绪则得以冒出头。

她现在真的想见到自己吗？月见草不禁质疑道，毕竟她跑出去就是为了远离自己，现在若是再追上去会不会……会不会让她更讨厌自己？

想到这儿，她都有些讨厌自己了，不过不是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一码归一码），而是因为……

咚。

她用额头磕了一下门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烦闷的声响。

她从来不愿去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不是不在乎，是不愿在乎。原因很简单，她做不到完全不在乎，所以只能尽量不去在乎，而这样的她现在竟然在乎起莉莉安对她的看法，这让她有些讨厌自己。可这甚至不是最大的问题：她明明已经发现了这件事，但比起遵守自己的原则。她竟然选择去在乎莉莉安的想法。这令她的自我厌恶更上一层楼。

她当然可以不去在乎，没有人会强迫她。只是，在她失去了将近一切之后，她察觉自己剩下的不过一同旅行的这三个人。比安卡本来就默默寡言不说，她在比安卡面前其实很不自在。因为比安卡救了她的命，而她不知道该怎么与这种人物相处，她从没有过这种经历。

艾儿的话她倒不介意。艾儿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出人意料地好相处，她可不确定自己在她那个岁数的时候有这么平易近人（其实她才大艾儿四岁而已）。可艾儿再怎么说也是小孩子，与她的共同语言有限，好相处也仅仅是好相处。

莉莉安……她们虽同龄，二人却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没有，更不该有，不是吗？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理应如此。可是……尽管她十分不乐意，她也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她还是挺喜欢这姑娘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也别问她为什么）——当然不是有关情爱的那种！她慌忙想道，简直像是要对谁解释一样。

然后她意识到她是在对自己解释。她叹了口气，对自己更加恼火，同时也感到失望。

咚。

她又拿额头撞了一下门板，力道还比之前更大了些。

接着她听到门外传来动静。

月见草抵着门板的头骤然抬起，她将脸侧过去，一只耳朵贴上了额头刚才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啊？月见草想道，难道是她听错了？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但月见草对自己的听力极为自信，如果她觉得她听见了什么，那么一般很大概率不是错觉。于是她驱动体内星尘向耳部凝聚，她感到耳框微微发热，随即，她周遭的一切音量都开始放大，乃至变得嘈杂。

过头了！

有段时间没这么干过了，她有点生疏。幸好旁边没有大声的声源，她松了口气，然后撤去了些在耳部聚集的星尘。

嘈杂的噪音消失了，现在原本就能听见的更加显著，原先微不可闻的则是清晰可辨。她一一过滤她周围的声源——她自己的心跳声，房内座钟的钟摆声，窗外传来的点点鸟鸣等等——这个过程没耗去她多少光阴，不过几息她便确定了自己要找的声音。

门外两步的地方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月见草心头一紧。教团的人最后还是找到她了吗？她下意识地这么以为，双手已经摸向腰间匕首。好在理智紧随其后，她又想到，如果教团的人能够越过此地的监视及埋伏来到这扇门前，那她无论做什么都没用了。而且，这呼吸声不像是一个存心隐匿的人会发出的声响：其一，过于明显了，如果这人存心隐匿还能被这么简单就发现行踪的话，那这人是真心不适合这个职业，不如回家种田算了；其二，她又仔细听了听，这呼吸声像是……一个女孩子发出来的。

她僵在了原地。一个崭新、难以置信，又令她有几分害怕的想法浮现于脑际。

“莉莉安？”她怯怯开口道。

外面的人似乎对这个名字起了响应，月见草听到一声响动，应该是鞋底碰撞木质地板的声音。她面色恍惚，难道莉莉安一直就在门廊里站着？不会……真的是在等着她吧？这个念头给了她一些动力，她后退一步，终于把门拉开。

进入她眼帘的是一个披着红发的身姿——是艾儿。

月见草略显失望地吐了口气，低下头去。她一开始还真的以为是莉莉安，毕竟是姐妹二人嘛，容貌十分里有八分相似，再者她们皆为红发，姐妹二人的装束还是同款。要不是二人发型间的区别——艾儿的头发将将及肩，而莉莉安的头发足以垂胸——以及莉莉安比艾儿高出快一个头的话，她说不定还真分辨不出。

“是你啊……”

站在门口的小姑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向一侧歪过身子，随后又歪向另一侧，越过月见草挡在正中间的身子张望着什么。摆正身子后，她才抬头看向月见草。

“晚樱姐姐，是在找我姐姐吗？”

“没——没有，”月见草迟疑了一下，“她……刚才出去了，我就在想是不是她回来了。”

你还能找个更蹩脚的借口吗？月见草强忍住扶额的冲动，一边保持住她的姿态一边想道，谁把耳朵扒在门框上就是为了听别人回没回来啊？！

她欣慰的发现艾儿一如既往地心善，或许其实是这小姑娘其实没发现，所以才没揭穿她。无论如何，小姑娘没有对月见草的这个借口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装模作样地？月见草看不出来）哦了一下，表示她知道了。

“你……”月见草稍稍面露难色，开口道，“有没有看见……”

艾儿摇了摇头，不需要她把话说完就已经理解了她的意思。

“你和姐姐之间…怎么了吗？”

“没。”

月见草想都没想便这么答道，话出口后才发现自己回答得过快了，快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气氛。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惊讶，这小妮子怎么眼光这么毒辣！不能跟她在一个屋子里待太久，月见草想道，不然待会那点事全给她知道了。

这样一想，她才发现自己还堵在门前，人家艾儿还在门口站着呢，于是她侧过身去。艾儿刚进来，她就身形一拧，站到了艾儿方才的位置，手搭上了门另一侧的把手。

“别乱跑，”她对艾儿说道，小姑娘像是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到了，正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我……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

没有给艾儿回复的余地，她话一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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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见草一溜烟冲到楼梯才想起来要放轻脚步。如果莉莉安在下面，月见草可不想让她看到她下楼的身影。那样她是被动的。她需要先去决定脸上该是什么表情才能去面对她，而这决定的因素则是取决于莉莉安的……气氛。如果是莉莉安先注意到了她，她就会失去这个先机。她不喜欢那样——她不习惯那样。

来到台阶顶端，她减弱呼吸，踮起脚尖向着第一阶台阶迈去，心中祈祷着这阶梯不要发出吱呀声。第一阶……第二阶……第三阶……这过程如她希望的那般顺利，没有一阶台阶发出动静，楼下也无丝毫声响。她一只手轻轻抵住身旁扶手，下楼的同时俯过身去，想要提前一窥楼下的景象。

然后她才发现这寂静是有原因的。

楼下根本没人。

她磨了磨后槽牙，从齿间吐出一口气，把刚刚的什么放轻脚步，减弱呼吸尽数抛诸脑后，直接放开脚步下了楼梯。

她站在楼梯口叉着腰，视线又扫视了一圈。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干：楼下的灯都是亮的，根本没有能够让她漏看的角落。可是她不这么做还能做什么呢？是吧？果不其然，她一个人影都没能捕捉到。月见草不禁有些灰心丧气，她只想到要下楼找莉莉安，却完全没有考虑过她不在楼下的话该怎么办。

好在房子不大，大概没有其它地方给莉莉安待着了——不对，她此刻其实更希望她还在这房子里，不仅能省去不少功夫，还省得她像只无头苍蝇在外面乱转了……估计待会是少不了乱转了，希望是能给瞎猫碰着死耗子吧。

该从哪儿找起呢？她移步窗前，侧过身去，轻轻地将头靠在了窗板上。月光与她眼眸中的淡紫晕成一片，她感到些许的惆怅，莉莉安若是就在门口该多好？屋内的光亮使得窗外的夜更显黑暗，她微眯起眼，屋外的景象便渐次明朗。她会在这儿吗？

没有。当然没有。得出这个结论并未费去她多少功夫。马车驶离后，屋外的样貌便一目了然，就像这屋内一样，第一眼没看到就意味着再怎么看也都看不到。

只不过……莉莉安不在不代表没有其它人在。

她重新站正，转头看向她在视野边缘捕获到的轮廓。那人身形高挑，脊背笔直，双手负后，似乎在眺望着城区的夜景。月见草双眼一亮，心底升起新的希望。作为联盟这群人的头子，他应该会有什么线索。就算他没有，他暗中盯梢的眼线也一定会有。

她推开前门，快步下了阶梯向那人走去，结果没两步路就意识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要跟他讲话。这人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月见草竭力检索着记忆，好像是叫……克莱蒙特？

要怎么开口呢？喂，你有没有看见——不行，她现在是在求人办事，这样太没礼貌了。克莱蒙特先生，请问你——这样更不行，太有礼貌了，她可说不出这样的话。就连比安卡那女人她还没称呼过小姐呢，他还想让她叫先生（她理所当然地忽视了人家什么也没让她干，这都是自己脑中的臆想这一点）？

“呃……”

一如往常地，月见草没想好说什么便开口了。不过这次她是有预谋的——她要抛砖引玉，等对方转过身来，她再……她再……她也不知道，总之先等他转过身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

“晚上好，月见草小姐。”那人转过身来面对她，对她颔首致意道。月见草感觉他脸上隐约藏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可无论她怎么看，都无法从他锐利的五官找到一丝笑的痕迹，“是要找人吗？”

月见草睁大了眼睛，心中一阵震惊，却也没去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点了点头。

“莉莉安小姐从后门，顺着小路向林子里去了。”

“林子里……”月见草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咀嚼着这条信息。紧接着她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林子里？！你们让她夜里一个人去了林子里？！”

“请稍安勿躁，月见草小姐，”克莱蒙特面不改色地说道，“上城区不会有任何危险，即使是林子里。而且我们自然也不会任她独自出行。”

“那——那夜里这么黑，她要是磕着碰着，或者被绊倒了怎么办啊！”

“今夜月光明朗，”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相信莉莉安小姐不会有事的。”

月见草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但能够确信他在暗示着什么。此刻她也没有别的选择，除了相信他。

“您只需顺着后门小路走，即可追上莉莉安小姐的脚步，”克莱蒙特接着说道，“剩下的就靠您自己了，我们也爱莫能助。”

月见草心头又是一惊，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他的监听与监视她一点都没能察觉，幸好他目前是站在她这边的，她暗自庆幸道。

“那……我赶紧走了。”说着她便回身朝正门走去，但是没两步路又停了下来，“谢谢……”紧接着她一甩头，快马加鞭地离开了此地。

“祝你好运。”克莱蒙特对着少女的背影说道，随即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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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见草站在后门的小路上，她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仰起头，闭上眼睛，引导着体内星尘向上流动。一股热流顺着他的脊椎渐次登高，一路直至脑域，再流淌向她双眼，沿着眼眶打了几个旋，随即便被她的眸子如久旱逢甘霖般尽数吸收。

呼出那口气，她睁开双眼。夜空比起先前无甚变化，唯独月亮的轮廓仿佛清晰了些，即使还是那么地遥不可及，却显得近了些，她露出了微笑。这感觉她并不陌生，她将视线水平，以新的眼光打量着四周。她感到她目力的极限被一种力量硬生生撑开了，所见的一切轮廓都锐利起来，事物层次分明，石子藏于草中，草生长在土之上，而土被隔开，分成被绿色覆盖的，和保持原本样貌的。

她稍稍弯过腰，仔细盯着脚下这片暴露的土地，寻找着莉莉安留下的痕迹。土质平滑结实，再加上莉莉安本来就很轻，鞋底也无纹路，单凭肉眼与月光想要找到什么怕是有些难度，可要以她现在的目力嘛……找到了。

在离她脚尖没几步路的地方印着第一道脚印，下陷可能不过两厘，在她看来却似刀刻般显著。她视线顺着脚印扫去，一旦知道了要找什么，寻觅的难度即刻骤减，她眨眨眼的功夫就寻到了一连串的脚印，不知何故，那些脚印似乎随着距离的增加逐渐变深。

土质没有变化，她想道，那就是……她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这是个合理的推测，只是这么想让她感到格外罪恶，她想象起莉莉安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边漫无目的跑着的样子。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她甩了甩头，还是赶紧找到她再说吧。

月见草催动脚步，沿着小路奔去。夜风吹过她柔嫩的后颈，一阵凉意随即窜上肌肤，她打了个牙颤，这才想起来自己连衣服都没套一件就跑出来了，身上还是只罩了那衬裙而已。月见草啊月见草，你今晚怎么回事？这夜晚的凉意使得她对自己的不满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幸亏是夏天，她对自己抱怨道，要是冬天看不把你冻死的！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找她？她发觉自己到现在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有些可笑，她可以给自己找许多借口——不想让她被狼吃掉，不想担责任，不想错过机会去道歉、解释——但那些借口都会被一一打消，因为事实是，她并不需要出来找她。

克莱蒙特已经保证过莉莉安是安全的，她自然也不会担什么责任。如果她想要道歉、解释的话，等莉莉安回去再说也是一样的，以莉莉安的性子，就算她真的因此讨厌她了，大概还是会听她说完，而她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了。

可她依然在这路上奔驰追寻莉莉安的踪迹。她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出来不是因为她需要出来，是因为她想。

她不愿莉莉安在脆弱的时候独自于情感中浮沉，往一厢情愿的方向越陷越深，最终形成一种错误的结论。到那时莉莉安可能还愿意听她说话，但已不愿再相信。

她要在那之前找到她，然后和她说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