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無用之用》
旅館的三樓是男生房,二樓是女生房。天已放光,大家紛紛起床,一位高貴的小姐穿著一套齊整的外出裝扮,卻是披著一頭散髮──如同長在野地的薰衣草──來到貴族少爺的房門前。「叩叩」兩聲,門便開了。
房內高瘦的僕人向她鞠躬,領她到餐桌坐下,拿來一把精美的牛角梳,為她梳理頭緒。
房間主人梳洗完出來,她已綁好了兩條辮子,垂在肩前,靜靜地等候他。
僕人端來兩盤有蛋有肉有菜的豐盛早餐。房間沒有爐灶,是他借用旅館廚房炮製的:主人的碟上沒有番茄,並有一杯鮮奶;小姐則有一杯蘋果汁。他對兩位大人的口味一清二楚。
「莉惠,今天的你也受到丘達女神的祝福呢。」他早已換好衣服,到餐桌就坐,不忘讚美他的青梅。
「基爾才是,品過丘達之蜜了麼?」她嫣然一笑。
「美人配美食是理所當然的。來,請慢用。」
客套話就免了,莉惠想,接著開口,「她來找過我。」
「她來求你?你看出她什麼來了?莉惠你是『帝王』的人,不能被她扯後腿。」他的眼神冷漠。
「是請求沒錯。」莉惠徐徐道出當時的情景,這是她在奧德斯大賽的特殊任務。因為查洛實在查不出她什麼來,只知道入學試當日她跟澪凜一同進城,而他們從來沒有在阿克西斯家見過這號人。
昨晨,她獨自來叩莉惠的房門。她的不安彷彿被層層積雪覆蓋而露出沉著,向莉惠行禮後便恭敬地邀請她談話。莉惠允許她直言,她就不客氣地跟她討論明天的雙人賽。
是的,莉惠是她的拍檔。她們到那時才交流,總比沒有任何默契地上場好。莉惠以為她不敢找她,或是放棄了比賽,但從她胸有成竹的語氣,是值得一聽的。眼前這位小白兔的實力眾所周知,如果她在場上一無是處,莉惠就會把她當棄子,自己拼盡全力取勝。不過莉惠不想揭露底牌,並想知道她有多少斤兩。
她微微低頭,「絲蘭大人,我已瞭解對手之強弱,並想好計謀,只欠大人的協助。」
莉惠堆起笑容,「我們是共同進退的,我也要為絲蘭家爭勝,快跟我說詳細。」
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態,與澪凜起初跟她提到的「無用的僕人」相差甚遠,有幾分查洛的模樣了。
再怎麼說,她都會幫助澪凜和阿克西斯家。若是拒絕,變成澪凜親自向她求情,場面就太難看了。所以她早就打定主意和她好好合作,分組結果出來的時候,基爾馬上就吩咐她。
況且,莉惠感覺澪凜看重她,這是莉惠目前能為澪凜盡一點綿力的機會。
小白兔的耳朵像是要豎起來般,眼睛都發亮了,馬上就跟她說,說得頭頭是道。
莉惠隱約猜到赫茲老師的用心,若她真的有料,確是個人才。人才真不真,成功不成功,今日就知曉。
基爾聽言,切開煎蛋,把凝固的蛋白與半熟的蛋黃送入口,細細地咀嚼。
「她找了多少人幫忙?」
「我的四人賽隊伍還未集結過,她該未找加登家少爺,沃修認識她就不用提了。其他隊伍的話,小凜肯定是她的劍。赫茲老師是她的後盾。」莉惠分析著。
沃修跟她是同學,在課業上有請教她。自從「帝王」救了她,沃修就有跟她聊天,不外乎是天氣、午餐、課業、訓練和隊伍的事,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寒喧,偶爾可露可和春香也會一同聊起來。「帝王」中不是貴族就是貴族的僕人,只有他是普通的平民,跟同類聊天才能舒心。
「我指賽外。」他的眼目彎如柳枝,活像一條赤紅的舌頭,「她一個人不可能揭開眾多參賽者的天靈蓋,吸吮他們的腦汁。」
「我會多觀察的。」
「比賽要緊,這件事交給查洛。莉惠,你不會敗給那群垃圾的。讓大家知道,誰是『帝王』。」他彷彿見到鮮肉而興奮,嘴角上揚,眼珠瞪大得凸出,「那個人會幫助澪凜,她會帶來什麼變化呢,有趣……哼哼,不要讓我掃興啊,澪凜。」
個人賽的結果無可推翻,跟平常一樣打敗她太無趣了,但還有雙人賽和四人賽能碰得到他最愛的澪凜。他們的隊伍分在兩邊,決賽前都不會遇上,真是美妙的分組。他們的勝負還未分出來,還能再戰的,基爾的血液沸騰著。
「小凜隊伍中的魔法師東安薔不能輕敵。」莉惠感受著口中的肉汁,卻是回想著前天的賽事,「她這次迫得我更緊了。」
莉惠得了魔法系第一名,東安薔是第二名,跟在雷格爾學院的排名相同,第三名則是邁密夏學院的首席。基爾有看這場個人賽,在看比賽之前從莉惠口中聽聞過這號人物。莉惠會在意的,不會是小兒科,況且是入學起就關注的人。查洛得了刺客系第一名,這屆雷格爾學院在個人賽有五位一年生榜上有名,是歷年最好的成績。基爾沒料到,除了他們四人,這位平民能拍得上他們。
那場個人賽,莉惠非常冷靜,每招的出手時機恰到好處,能應付她的攻勢之餘,給予威脅的進攻,在基爾看來卻是帶著狼狽──她需要奔跑,才能避過惡狼的暴牙。
總的來說,還是莉惠技高一籌。可是她能迫到莉惠這個地步,才半年就成長得如此快,倒是值得期待的。基爾拿起手帕抹去嘴唇的油脂,摸摸下巴,「莉惠你放心比賽吧,沒有人能阻礙我成為王者。跟我比賽,你不要留情。」
基爾那副赤紅的眸,莉惠看來跟彩攸有半分相似。都是對自己有信心且堅定,並帶著野心的烈火,分別在於彩攸的有點裝腔作勢故作鎮定,而基爾是切切實實的有實力,並傲視他底下的愚人。
基爾那雙烈火燒到她內心,讓她吃痛似的剎那間避開了這把火。
作為王最忠誠的臣子,她願成為他往王座的階梯。
*
雙人賽終於來了。對面的弓箭手和戰士就是我的對手。圍繞我們的觀眾屏住氣,見到我登場時卻聽見憋不住的偷笑與私語。
我按住繫在腰間的一袋硬豆,焦躁快要把我和豆烤焦了。
「三、二、一,比賽開始!」
絲蘭大人按兵不動,長髮的弓箭手已架起弓,直直地朝她射擊。藍光箭頭有如撕破了空氣,「咻」的一聲飛越了大半個圓場。與此同時,壯健的戰士提著斧頭,踏著穩健的步伐,一邊警戒她一邊前進。
她的大腿前出現了一道厚石壁,把箭牢牢地咬住。她的腳沒移半分,如同打了樁不動如山。
果然不用擔心她。對手完全沒有放我在眼內。我不能怠慢,一定要拖住戰士,不能讓他接近絲蘭大人。
我是個點了火的炮彈,一下子就衝出去,坐落在他旁。鐵斧刮起狂風,橫砍直劈厲如利刃風暴,速度之快讓人想不到他手中是把斧頭。他的手臂比我的大腿還要粗。
我左閃右避,他沒有追擊,而是逐步靠向絲蘭大人。那只是威嚇,威嚇對於弱小的動物來說非常有效,然而煩人的烏蠅不會輕言放棄。
我捏住硬豆,彷似棒球般投擲出去。微小的力量碰到他鋼鐵般的胸膛,輕輕「噠」一聲就掉地了。
豆,一顆平平無奇煮了能吃的豆,威力零嘲諷性十足。他轉過青筋來,把我鎖在他的瞳中牢獄中,像鐵處女將我處刑,刺得我千瘡百孔。而我連一根能刺出血的針都沒有。
斧刃刀刀帶風,從我的耳邊、頭頂、膀臂旁掠過,真是把好風扇。
我抓了一把豆,不動聲色,吹著「風扇」時悄悄撒下豆。一把又一把,袋已輕省,豆則遍地,他踏入了我擺好的「陣」。
做不到咬人的獸,那就當煩人的烏蠅。
眼角掃視到絲蘭大人絲毫無損,腳沒動過一步,跟弓箭手耍太極般你來我往的切磋,簡直相敬如賓。勝負隱藏在平和之下,已經分出來了。
大力士腳步急性,踩中了圓球陷阱。陷阱不冒刺,它長滑──滑開重心。他的動作瞬間閃過不協調,在我跳走又追上,便多加一重不穩,戰士引以為傲的穩定重心就被瓦解。我一拳敲上他的手肘,斧頭鬆脫,趁機奪去,向他的隊友逃去。
斧頭重死了,他很快就能追上。我使盡全力,把斧頭甩到弓箭手附近,放下重擔飛奔。
戰士解決了,弓箭手就是缸中魚。
弓箭手察覺到風勢不對,戰士又吹回來,還帶著一隻煩人烏蠅,馬上慌亂地舉弓指向我。
「扎」──右肩的劇痛令腳晃了一步虛,我重重地站穩,奮不顧身再前衝。
「嚓」──膝蓋插了光針,像是斷線的木偶跪下。
戰士重新拾起斧頭,光束在我眼前。
是我贏了。
頃刻間,石頭所造的殼罩住了我。外面仿似又是山泥傾瀉又是狂風驟雨,石頭大的雨點在外邊敲打,「碎碎卜卜」的打個不停。待外面平靜了,它才揭開天洞,漸漸消散於空中。
「勝者是雷格爾學院的莉惠.絲蘭和彩攸!」判詞一起,嘩言四興。
二人倒在地上,身旁有大大小小的石塊。而絲蘭大人仍站得威風。
絲蘭大人真是惡趣味,遲遲不下手,當對手是個傀儡玩弄。她不願單靠自己取勝,是想試探我,還想借此藏起自己的真面目,真懂計算。雖然她跟東安薔比賽時,已展示過比現在更狂暴的魔法,但我感覺那還不是她的全部。難怪她在此等比賽仍能向我提出要求:一不能讓她動,二使用最少魔法。不單是她,費列多少爺和查洛亦然,「帝王」到底是什麼怪物。
我正想跟她揮個手,卻被人扶到治療室。哎呀,要被春香唸了。
奧德斯大賽是人與人的賽事,成了我的優勢,若是魔族我就不大用處了。跟魔族對打是靠力量,跟人類是用腦筋。人能誘導,能欺騙,能推斷……有人搶了自己的東西,第一個反應就是奪回來。這兩位對手的個性和習慣,我已從杏口中得知。戰士的頭腦不靈光,是突破點;弓箭手的實力則在眾人中屬下等,該不會威脅到絲蘭大人。
刺客是四學系中最自由的,武器不限手段不限,只有一個目標:殺死敵人。在王城的市集遇到這個硬豆真是幫大忙了,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沒想到會有硬得踩不爛的豆,需要加水煮沸才會變軟。當「零」的我拖住了「兩」份戰力,比賽就結束了。有同伴,打法就變多,我會徹底利用。
技倆開光了就只能用一次,這袋豆要丟。沒有人摸到我底細,猜到我下一手。
不過,我覺得多神氣都好,在春香面前什麼氣都使不上了呢。
春香的眉愁如花落,葉掛玉露,我只得苦笑。
*
「你和加登公子說過了嗎?」
「嗯,多虧絲蘭大人替我說話,現在我們的四人隊由我下令指揮。」
「有莉惠幫忙,肯定沒問題。」
加登家少爺一口一個賤民、婢女,彩攸就忍了。珀萊西.加登是「指南針」的成員,校內第二名的弓箭手。「居然敢摃上東,你膽子不少啊」,他第一眼見到她,就丟下這句話,不知是賞識還是威嚇,然後目中無人地跟其他人打招呼,不理會她。「指南針」的人好麻煩,彩攸第一個感想就是如此。
經過了兩場雙人賽,下一場是四人賽,彩攸已有計策,想跟他們商議。加登少爺一聽到她的聲音就叫她閉嘴,是莉惠叫他耐心聽,他這個三級貴族才忍住氣。他和沃修的雙人組合,在第二場賽事便輸了。
彩攸沒想到莉惠會主動挺她,澪凜也感到意外,真的如她所言:「我們是共同進退的」而幫她嗎,貴族真的全都在乎勝負嗎,彩攸保持疑惑。
「你那邊如何?保護東安薔難嗎?」
「東安薔跑來跑去真是惹麻煩!不過她很強,其餘兩位就一般了。」
「她沒在管你的步調呢,」彩攸有看她的比賽,「要不是你就沒人追得上了。這樣下去該沒問題。」
夜光悄悄的透來,跟房中的燈光相映,她們準備入睡了。彩攸翻出澪凜的睡衣,替她更衣,這時傳來叩門聲。
門一開,一個小人兒倒向她懷中,酒臭與髮香敲醒了她的睡魂。
「你的爛泥。」廊中的影子既冷且辣地睥向她。
門有怪聲,澪凜跨步,望及不省人事、衣衫襤褸的可露可,拳頭已揮出去了。
「阿克西斯小姐!」彩攸推開她的手腕,壓在門框。
「別以為我們是病貓。」她把話吐在貴族小姐臉上,接著就隱沒在黑暗中,如同沉默的小草。
「她的臉色飽滿,無外傷。」彩攸把她擱到床上,脫掉外衣,只有醉得桃紅的臉與背,「明明就是個小孩,喝什麼酒。」
「可是,不知道東安薔做了什麼手腳!」澪凜吸的氣都是炙的。
光是想到好天真好傻的可露可跟流氓般的東安薔走在一起,就火燒心了。
「她應該只是醉酒,我們明天再問她。夜了,你先睡,她放在我床上就好。」彩攸何嘗不憂,可也要安撫她,不能令她明天的比賽失準,「你不要發東安薔脾氣。」
澪凜平常沒留意,但彩攸知道東安薔是可露可的好朋友,不宜鬧大,讓她左右做人難。
屈辱,屈辱!當著她的面挑釁,擺明瞧她是個虛設的窗簾,罩不住自己人。她谷了一肚氣,被子也脹鼓鼓的。
床不大,彩攸拉好被子,自己就擠到邊緣,任得可露可隨性地伸展手腳。
「不要丟下我……」可露可嘟嚷出含糊的夢話。
彩攸聽不清楚,翻身見她的臉揪住揪住,像捏成一團的廁紙,閉上的嘴「咿咿唔唔」地顫著。她伸出手,揉開她的臉。
直至她平復下來。
*
夜晚,街上好些店都關門了,一位融入夜幕的少女快步穿過夜夜笙歌、燈火通明的妓/院,來到已打烊的酒吧前,輕輕敲門。
「是誰這麼晚啊,都打烊了,我們要睡覺的!咦,你不是前天的……」壯漢不耐煩地開門,一見她臉火就熄了一半。
他記得,當時她的朋友聽完赫茲一番話後,便急急腳拖走了她們,對他們毫無興趣。
「我想加入『訊鴿』。」翠綠的瞳堅定如山。
凡事不會如那位隊長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