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1年4月21日晚间。
也就是《全性别平权法》在纳噶阿澜共和国元首亚斯亲笔签署颁布后的第三天,亚斯就此法案在国立第一大学院法学讲堂演讲。
其间,遭到了对本法案不满的学生赫尔玛的刺杀,只有耳尖和额侧皮肤受擦伤。
赫尔玛用于刺杀的武器并不高明、心态也优柔寡断,他用四处收集来的二手枪械,自行组装了把卖相一言难尽的小巧手枪。几经犹豫,在元首接受着欢送的掌声而退场到幕布边上时,才感到千载难逢的机遇将逝、迫不得已出手了。
第一枪,是个乌龙,直接射中了前面观众突然举起来鼓掌的手,半根手指头在惊叫声中飞离原主、砸到了前排回头的院长脸上。
四溅的艳红血花和大人物们惊恐地晃动的一双双目光,给了生性懦弱的赫尔玛前所未有的鼓舞——
第一次,仿佛全世界的剧本都由自己主宰!
相隔一秒后放出的第二枪很有气势和准头,可惜总统已并非孤身一人:
他此时靠近讲台侧边右数第3位,那里坐着起草这法案的“罪魁祸首”,最高法院副院长阎姬。
据传时年66岁的阎姬副院长是这位元首的情妇,本来真相如何谁也不知,但她死前做出的事、却让这传言在民众的心里彻底成了真——
阎姬在第一声枪响时已经警惕地站起身果断冲向元首,第二枪就打在她不可不说是瘦弱单薄的后背上,她面色痛苦,却在元首耳畔留下冷静遗言:“亲爱的领袖,你现在还不能死,记住我们未竟的事业。”
过后就立即闭上了眼睛。
时年不到40岁、气质翩然俊雅的元首亚斯紧抱倒下的阎姬,像个失去情人的少女那样诚实地痛心、无助地哭哭啼啼求神说:“天父天母啊!萨拉玛!请救救你心爱的女儿!”
他不顾自己场下的夫人是什么脸色,在救护人员到来之前,一直亲吻怀中女人的手背。
阎姬,在她的太太冷杉阿凡(第3任夫人)和4个女儿;
疑似的情夫与情妇(共6位、全部为国家政要);
同僚(共8位、包含2位疑似情夫和1位情妇);
元首亚斯(此处为正史,故不包含在疑似情夫名单中)——
的哀声挽留中,一直无情地昏迷不醒,于翌日凌晨6时许,在第一大学院第二附属医院的病床上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
她的遗体最终安葬于出生地,即鲨岛自治地区的墓园中,纳噶阿澜共和国元首亚斯为其主持了为期7天的国葬仪式,仅首都大议院前,就有上千万民众自发参与了吊唁游行。
阎姬的一生或许因其混乱的情史、婚姻关系而受争议,不过这不妨碍她成为民众心中一位伟大的女性(或称第三性别鲨岛女)法官。
未见过她面的人,与其说对那略显荒诞的情史感兴趣,莫如说疑惑不解,单单凭借她那与母亲荼荼无差的清秀面容、五短身材,至于让那么多人爱恋着迷?只凭借她工作上的能力?
阎姬在事业和信念方面无疑是出色的,继其双亲之后,她是第三位获得纳噶阿澜共和国公民身份的鲨岛女性,更成为首位鲨岛出身的共和国最高法院法官。
她一生为推动鲨岛合并入大陆的和平统一、为国家废除东北部和西南部奴隶制、促进全性别平权而鞠躬尽瘁,最后时刻也如英勇的斗士舍身而出,从恶徒枪下拯救了共和国伟大的元首亚斯。
如此生平,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上述史书没有写、当然照片上的容貌也体现不出来——阎姬的容态气质、行事作风完美融合了狠戾率性、睚眦必报,与庄严慈软、沉静低调这两方看似不可融的极端。
以至于性格方面简直没有弱点,用来做人绰绰有余。
举手抬足间,自有一派丰神异彩、王者无羁的风范。
从青少年时期察觉到自身优秀异常、追求者无数开始,就仿佛全世界都成了她的大花园,供她哼着歌、跳着步采撷应季鲜花来疼爱。
若骂她招蜂引蝶无边浪荡,她滥亦有道,挑挑拣拣地筛选能够为己所用的政要英杰;
若骂她不懂专一笃新怠旧,她亦段段都用情至深,把一众情人关系管理得服帖和谐。
她的孩子们视她为家族骄傲和慈爱的母亲,严守一妇一妻制的岛上同族们把她当作精神偶像和终归尊位的阎王——鲨岛人忙着把“阎王”供起来天天夜夜地拜,哪里会议论她半分不是。
从天宠、魅力、精力和交际能力方面来讲,阎姬此女,都太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了。
死后,她被授予共和国荣誉大法官的称号,尸体被穿上笔挺的大法官长袍、戴上三十六颗荣誉勋章,这是共和国的礼仪。
按照鲨岛的礼仪,生时那颗带刺的淡紫红色蛋壳——如今只有老妇人的小臂长了——也被合并装入半开的棺椁,寓意生命最终回归源头、生与死因寻得彼此而完整。
为让尸身不腐、冰鲜柜似的高级棺椁几天内保持着冷气飘飘,摆在首都大议院正堂的花台中央。
花台外围有柏枝堆堆叠叠,内里扎着七千七百七十七朵白、紫、粉紫色花朵,身侧点缀七百七十七只鲨岛孩子手叠的白、黑色千鸟,同样代表出生地鲨岛习俗的,还有矗立宝蓝色香烛、装饰水果的供品台。
中间碗碟内堆尖放置了各类珍贵鱼干、海鸟蛋和面粉做的甜蛋糕以及必不可少的糯米糕团,有包海藻咸菜的,有黄豆粉裹的,还有混着海胆肉酱和酒渍鱼籽的。
都是阎姬爱吃的。
重要领导人、各级干部轮流上前敬礼哀悼时,沙罗和荼荼阎姬母女二位就漂浮于一片哭声中,乐滋滋地吸香火、吃水果和供品。
至于另一个妈三千(之碎片),则饶有兴味地在众人身上穿梭闲逛,盖因其灵身只由入世修炼所聚,尊口不进那来源复杂的供养。
当然、神鬼并非吃实在的供品。如果看见虚空一口一口将烛火食物啃个精光,活人就吓破胆四散奔逃了。
精神体不以含有难消化渣滓的物质为食,只吸取其上供养的纯粹精神力。
这位小鬼阎姬,阴身成熟于死后7个小时,两位母亲和小神沙罗探讨许久,如何将祂初次成型完整的精神体引导出世——
从能量较为活跃稳定的头顶或喉咙部位,还是能量较为封闭不安定的腹部。
正苦恼着,祂自己却像当初撕开踢开胎胞那样,一忽儿神采奕奕地从两肋之间冒出,揉眼呵欠、神态娇憨,只有总角年纪,样貌已显不俗。
阴阳瞳眸灰与蓝,左右发束光与黯,阴身细秀神却足,质地半合气更清。
因是鬼神落爱河,溯于天地生玄法,再探源头谁可知?只说妙奇阎魔王。
这阎姬。
一边品鉴那糕团味道与记忆中母亲手制的有何差别,一边指着吊唁之人评价判断、大话此生。
“这家伙是新晋的秘书官,嚎哭得越悲痛、越显得假惺惺。
他总喜欢拿近期社媒评论的意见啦,结识的几个‘国外资历很深的司法界人士’的意见啦,佯装公正敲打我,以众取证或诉诸权力议论一番。
过后却总要夸我是个了不起的女强人、再说一句‘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呀’。强人就强人,非加个女字——
看,他的心内果然不像别人一般盈满供养之情,只那么一小点儿,大概因为我总和他姐姐上床、而不是他罢了。
但这就是我对他的爱——因为我这‘老妖婆’让他无比好奇,他才对如何治理国家产生无比的热心。”
“这位就是首相亚斯,我痴情的小可爱。
在一干绯闻情人中,只有和亚斯连接吻都没有过呢。
不知怎么的,我仿佛深知,这才是最好的爱他的方法。如果不把那一厢情愿的爱恋保持到最后时刻,余生他就不会将我这尊救命的神像供在心底、相信自己在贯彻非常圣洁的事业。”
“妈妈认识的,这是岛上的阿凡,我与她做下了自由关系的契约——上两任夫人也是如此,契约之力却独独对阿凡无效,三位夫人中只有阿凡,以顽固的、类似单相思的力量保持对我的纯洁,将这纯洁立成仿若家宅照壁的存在。
照壁上面空无一物、只有赤裸裸的纯洁。如此白壁,竟也不是为彰显我游荡花丛的罪恶的影子,反而帮我挡住外界复杂的视线。
她只是为这样天真的贞洁乐趣而生的,阿凡,是我见过最愚钝简单、却也最智慧神秘的存在,于是,我竟打破此生不留后代的婚姻约束,与她养育了4个孩子呢。
我学着母亲一样,用爱浇灌她们。按照阿凡所言,她的愿望这就算圆满。那么我也就放心了。”
“如此,真情俱往、吾业已竟,世俗的人事和信念都可以放下。托母亲和沙罗尊者司命司缘之福,此生我从未体验过真正的贫穷的不幸——是指心灵的贫穷与困滞。
若从来只体验过爱和尊重,被赋予足够的自由,那么余生只习惯于付出爱、手握强大的自尊,自由自在。
时常感到此身天宠丰盈几乎溢出,纵使在他人眼中行为放纵狂野、也从未有一刻他人常言的局促不安。
“我早知,人世种种不过逢场作戏的嬉游。是奔向一个注定的辉煌结果、而努力让经过也与之相配的线性巡行。
命定的死亡到来前一刻,我已有预感,于是迎着枪弹而上,心中的期待与狂喜到达前所未有的巅峰,以至于对身体之苦痛浑然不知。”
“这小娃娃说话噼里啪啦的,真难懂啊。”沙罗小声评价说。
荼荼倾听她论述总结,满意地抱住孩儿说:“那么阎姬,我想你已明白自己因何而生了。”
“妈妈!嘿嘿,我因爱而生。我的爱,本是我体内独自的感触,以关照为契机,源源不断通过我的身体流向他人——
它千变万化,以最合适的形状帮我照料身边每个不同特质的家伙。
于是死后,如此场中众人也以千百倍爱意回馈,如我所悟人生就是正和博弈,世间真爱最后总有所增加,我想宇宙也是如此吧。”
“嗯,你有深刻的体悟是很好,却也不要早早形成固定观念,宇宙之大还需你遨游历练——
宇宙的能量走向,我看众神鬼也还弄不清楚呢!”
荼荼这样笑说着,远处的三千有一瞬貌似不经意的回眸。
“我明白了,妈妈,我还会好好历练的。”
对阎姬爱戴敬畏的力量、岂止源于在场各位,外间民众的诚心供养如山呼海啸向几位涌来。
之前还为祂们恼怒头痛的沙罗,被这一家神神鬼鬼、不神不鬼的连塞3天3夜供养入口后,眼看着自己样貌舒展、体型变大,此时从少年进化成丰满俊逸的青年女神了。
“见沙罗尊者如此瑰姿艳逸,看来我的供养能够为您所用,真是再好不过。阎姬托您照料才得化形此身、不要客气尽管多吃些。我知一条人间真理、也可用于神界否?——
自身威力强健可免生不少事端纷扰。二来、也出于私心,指望沙罗尊者法力精进愈高愈强,好照顾我母亲们。”
阎姬礼数俱全不逾矩、伶俐健谈有巧思,全挑正面积极的遗传,怎能不招神喜爱?
这会儿沙罗享用过“国宴”,修为大涨,又得三分好言,怒气不知所踪。
祂眼神清澄、态度柔顺地对阎姬不好意思道:“你说、你一个小辈,初次人生过去就有这样通达的领悟,还请我享用如此饕餮盛宴……死后有什么样的打算?若往神界修行,我定当助微薄之力。”
“那自然是成为鬼王。”荼荼妈当然道,“看这半身混杂的恶质,我的孩儿去了神界也是受欺侮嘛。”
“啊,至于此事,孩儿心下明了。”阎姬乖巧答罢,望向不远处形态上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三千,对方正在“女儿”老迈失色的尸体身旁呆着。
翠柏花丛和黑白星点般的千鸟群的簇拥中,三千默默然蹲成莹白烁光的一小团,比阎姬更像小孩儿。祂正观察那颗勾起回忆的淡紫红色“海胆”,这边阎姬喊一声妈妈,三千纵是被除去了身魄也知道回望点头,迤然轻盈地飘来了——
毕竟与肉身关系不大,从精神体来说,完全是三千月神倾力引导荼荼打造的宝贝孩子。
阎姬问说:“我隐隐记得是您布置下的任务,让我守护一方叫做灿烂地狱的,对吗?请向孩儿明示它的所在吧。”
三千点头、又摇头。
荼荼心下一动,蹲身向着三千、半是诧异地说:“三千,你留下过那样的任务吗?哎,你只是碎片一枚,恐怕不记得了。话说灿烂地狱被我弃置不管以后,无鬼王可接手,本待它慢慢消散的,那样无所谓的东西也没必要留着吧……”
三千闻言却眨眼、双目中似乎冒出尖锐的星耀闪光,祂突然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抓住荼荼一边肩头、对祂开口道:
“我早说、鬼王建造守卫地狱,在宇宙间亦是要紧事一桩。灿烂地狱是你创造修建的优质地狱,若比之我身,简直如同亲手发明创造的生灵世界,绝不是‘那样无所谓的东西’。
与我相约出外游历,地狱若无鬼王继承管理,岂不是一件憾事?当时探知你仍心悦我、且用情很深,才出此下策,塑造你我的精神力结晶、以备接管地狱用。”
祂说起自己被荼荼一直喜欢、深深喜欢的事情,简直如同谈论天气的话题般脱口而出、轻巧自然。
“你……”荼荼扬眉无语,面对一小小少女样态的三千、加之事实如此,祂连评论三千不要脸的欲望也没有了,“好吧,行吧。”
三千又转而以小手抚上阎姬的脑袋,温和嘱咐说:“灿烂地狱正在消散中,况且具体处所、以我如今微弱法力已寻不到,你这样一路遨游玩乐过去,感应母亲荼荼气息必有所获。
只是,我的本愿并非强加于你什么任务,若不乐意修造整饬,寻个另外的差事开心度日就好。”
未等阎姬闪着一双水汪汪亮闪闪的异瞳、甜笑着答应,长高许多的“青年”沙罗,紧绷着周身阴郁仇怨的气场,俯身地对三千逼来一张僵硬了苦笑的大脸,道:“我说啊,你这碎片……阎姬的事情不是全部……都记得很清楚吗!”
“看到阎姬真身,才想起来。”三千理直气壮。
沙罗只见三千仰视自己,祂全身几乎全用白、光泽却有冷有暖,发似珍珠润,肤若脂玉白,全身神凝之处、眼球之冰色尤其清润珍稀。淡蓝浅浅、明光漫漫,祂用这样平直温和的眼光仔细浸润着沙罗带有虹彩的白目,说道:
“沙罗,怀揣我漫长年岁,又经司缘应当敏锐察觉,
第一世我只认面孔、不识荼荼,第二世我聋哑呆傻,比起之前,在目力之外,丰满了嗅觉、味觉、身体之觉。
你怀揣碎片的三千,非昔时三千的耳喉鼻舌、肝肾脏腑、肉骨四肢等物之碎片——
正是、也只是祂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