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四．富饒之城》
「噠噠」、「噠噠」、「噠噠」……她們在驛站換了一匹馬，穿越絲蘭領地的邊境，投奔到下一個驛站。
衛兵靠著昏暗的陽光，看見快馬加鞭的可疑人士，先是吹響號角，結集夥伴攔下這匹馬，馬匹將到便大聲吆喝。
「停！是誰在入夜鬼鬼祟祟衝過來！」
馬匹倒是聽話，收緩腳步，恰好停在他面前。馬上的二人滑下馬，為首的鎮靜若，挺起胸膛，舉起腰間的劍鞘。
「我是澪凜．阿克西斯。」她把劍鞘遞給衛兵，供他們檢查。
劍鞘印有阿克西斯家的家徽，衛兵即便背不到全部貴族的家徽，也肯定認識阿克西斯家的。好些人曾親眼見過，錯不了，這把正是阿克西斯家的寶劍。寶劍比起她們的雷格爾學院徽章貴重極多。
撇除寶劍，澪凜這個名字他們亦有所耳聞。大小姐重視的好朋友，從前常常來找大小姐，抓風聲是資歷深厚的衛兵的長處。
「阿、阿克西斯大人，請恕我們無禮！請問阿克西斯大人為何急急忙忙呢？有什麼事在下能幫上忙？」衛兵長低頭，一眾衛兵更是躬了半身。
絲蘭家和阿克西斯家交情深厚，澪凜自然就是貴賓。貴賓歸貴賓，貴族尤其注重禮儀規矩，若要來訪，每次都會預先通知對方，好讓對方準備接待。可是衛兵他們沒有收到通知，澪凜的突然來臨，讓衛兵長一時困惑，誤以為是自己看漏了領主大人的命令。
「我剛剛在亞麻村完成委託，順道來探望廣睿叔叔。我的時間不多，腳步急重了些。請讓我們借住一宿，明早換一匹壯馬給我。」澪凜把跑得氣喘，面帶倦容的馬交給衛兵，「牠我回程取。」
衛兵聽到這番話，不是馬上去整理房間，就是替她們拿行李，或是將馬帶到馬廊照顧。
「遵命。阿克西斯大人，這邊請，先食餐飽飯。」手下們都自動自覺，衛兵長眼色都省了。
難怪阿克西斯小姐不需要帳篷，吩咐我預備少量糧食便足夠，還拼命趕到絲蘭家的驛站，原來他們會如此招待。彩攸跟在她後頭，享受同樣待遇。
驛站有一座高塔，與之相連的是馬廊和驛舍。驛舍是衛兵的住所，供八人住宿，其中有特別空出來，為貴客預備的房間。內裡有舒服的床，與衛兵睡的雙層床薄褥墊是兩個世界。驛舍的角落有一個大廚房，一日兩餐都是從此而出。
「寒酸小菜，請恕我們招呼不周。」衛兵端來兩份豆米蓉、雜菜湯和水。這些都是他們即將要吃的晚飯，優先給她們享用。
「無妨。」澪凜擺個手，他便恭敬地退下，關上房門。
好大的官威，不愧是貴族，彩攸慶幸自己是她的跟班。她提著黑毛雞入房後，軟癱在椅上。
經歷了一天的騎馬，彩攸人快要虛脫，澪凜則略顯疲累。面前清淡的晚飯，正好適合此時的她們。豆米蓉由一些豆類、黑米、粟米和醬汁煮成軟爛後，搗成泥狀的主食，鹹鹹甜甜的易入口；雜菜湯有多種蔬果，大部份經長時間烹調而失去顏色，只有鮮艷的紅蘿蔔還發出光彩，其他的彩攸就看不出是什麼菜，喝起來略帶一點鹹味。
「明天是不是能騎慢一點？」彩攸把食物全都倒進肚子，眼皮就變重了。
「最遲入夜前要到主城百絡城，騎慢點到得了。你不是說要趕快到嗎？這就背棄，真沒用。」
「不對不對，是你說早上才探望絲蘭家。那我們多早到百絡城，也是要借宿一宵啊。」
「我現在突然來訪太無禮。衛兵應該立即發馬，衝去通知絲蘭家了。要多等半天，才能讓絲蘭家宴請我。」
「所以就是能放慢腳步啦。」
「誰讓你自把自為。再慢我也要在下午到達。」
「這不是沒慢多少……這麼早到，是想旅遊嗎？」彩攸打了個呵欠，眼睛瞇成一線，聲線也輕如羽毛。
「才不……」澪凜正要說明，她的頭就要垂到桌上了，「給我收拾桌面，放到門外就滾上床。」
「是……」彩攸用盡最後一點力，收拾碗碟杯，放在門外，隨後倒在床上。
服侍主人直至主人入睡，她又忘記了。這個僕人常常都失職，舉止不莊重，語氣不恭敬，為什麼都大半年了，她才進步一點點；阿克西斯家年紀最小的僕人不到幾個月就學會的功夫，她大半年都學不會，還要好吃懶做（這程度的工作，在澪凜眼中仍是好吃懶做），澪凜偶爾會覺得自己白養了一個近身僕人。除了廚藝不錯，澪凜看了又看，再也找不出她的優點了──那個赫茲老師看重的「智慧」，出現的機率微乎其微。她或許是有點聰明，但顯然懶惰更多。
這不是第一日的事。習慣了這投機取巧的懶惰，明知不會被炒魷魚的放肆。
一隻手掌拍不響。
澪凜只祈求不要有人看出她的默許。幸好衛兵沒有進來，他們見到一定驚訝萬分。
這可不行，在絲蘭家家主面前萬萬不可，明天一定要捉她特訓！澪凜入睡前，腦裡充斥著這個想法。
她沒有察覺，自己被拿捏得剛剛好。畢竟對手是個比她年長約十年的大人。
次日，她們沒有進入任何村落，按著預定的時間，下午來到百絡城。夏日陽光長久，下午仍光亮，城市亦熱絡活躍，熱絡的程度不輸雷格爾城。百絡城的街道上，貨車與工人絡繹不絕，許多販賣不同商品的店就在兩側，行人都悠閒地逛街，路邊談生意的商人聊得高興。
澪凜將馬交還予百絡城的衛兵，然後領著彩攸到氣派的旅館投宿。光是走去旅館這條路，就見到好幾間旅館，以裝潢的氣派程度可見分級，分級亦意味著人流之多之廣。
街道整潔，井然有序，大家都面帶笑容，空氣帶著開明輕快。雷格爾城由一級貴族管治，百絡城則是二級貴族，卻感覺比雷格爾城經營得更好。大城市，彩攸也只去過雷格爾城、王城和百絡城，任務去的都是小村小鎮，不知道是否每個大城市都一樣。
於雷格爾學院，貴族們沒機會展現管治手腕，卻可從他們所屬的領地窺知一二。服於如此的有能的父親底下，想必莉惠亦學到半分，穩重而內斂的作風想必是遺傳至父親。
「百絡城好像特別多商人。」彩攸從房間的窗口望出去，「連帶路邊小攤、賣藝者都多，商機處處，朝氣勃勃。」
「絲蘭家雖然是新興貴族，從莉惠的爺爺開始掛上名銜，但在經商方面是西區最優異的貴族。百絡城是貿易重鎮，並且是主城，是貿易最自由的地方。」澪凜點頭，她每一次來都感到大開眼界，「他們的村莊和城鎮同樣有自由貿易的風氣。為了建造安全、自由的貿易城市，絲蘭家將通往各處的路都舖設得平坦舒適，全力打擊強盜，驛站提供住宿，興建旅館，衛兵會保護沿途的商人；城內有衛兵巡邏，維持公道。花費了許多錢財人力才成功。」
國家分成五個區域：東、南、西、北、中央，中央亦即王區，是王室直轄的地區。四所戰鬥學院，分別座落在四區的一級貴族領土的主城中，雷格爾城位於北區偏西。換言之，一級貴族只有四個家族。而貴族不能入讀自己所屬區域的戰鬥學院，因此澪凜他們不能留在西區，便去了北區的雷格爾學院。平民沒有此限，不過領民隨著領主屬慣例，春香和可露可就是跟隨了澪凜。
「阿克西斯家和費列多家是在西區吧？你們也一樣嗎？」
彩攸記得，阿克西斯家、絲蘭家和費列多家的領地鄰近，來往頻繁。北區、西區及中央位於同一個大陸，因此三區的文化較接近。南區、東區就分別處於隔了個海的兩個大陸上。都隔了個海，為什麼還會是同一個國家，彩攸就不深究了。
「我們和費列多家都不及絲蘭家。阿克西斯家偏重農業和工業，商業沒那麼發達，費列多家就平均發展。我們三家都有貿易來往就是了。」澪凜想了想，「你之後到我家那邊就知道了。」
商業社會啊……難怪絲蘭小姐很會計算，有種香港人的味道，彩攸暗想。
「去你家？沒這個機會吧。」不是做任務就是上課，她們可不能到處跑。雖然作為阿克西斯家二小姐的近身僕人，沒有去過阿克西斯家領地怪怪的，但是沒時間了。最近彩攸每天倒數，剩下幾個月了。
「總有機會的，不帶你到我家，怎培養得好，我一定要讓老僕人把你從頭到腳大翻新！」澪凜撐著腰，怒氣又來了，「拜訪絲蘭家之前，你要好好糾正你的態度！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你的主人，要恭敬我！」
那還是不去為妙，彩攸臉都僵了。
澪凜還未跟她算在王城的宴會上，沒有緊隨她的帳。這基本中的基本責任都不會，澪凜真的氣死了。
「是是是，老闆說得對。」彩攸擺正站姿。
「是主人！從頭來過！」
她們花了半小時練了又練，彩攸才重拾近身僕人該有的姿態，她剛成為近身僕人的時候曾經也有如此恭敬過，是近來疏忽了。在百絡城這尤其重要，因為這是絲蘭家的地方，會被人注意到。
接著，她們到城中最熱鬧的商圈，體會新鮮的氣氛。
澪凜認真地看不同的商店，沒有作聲。彩攸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就不打擾她。逛之前，澪凜只有跟她說了一句話：給我好好觀察。
＊
滂沱大雨。黑雲把積於心胸中的所有鬱悶都發洩在無辜的大地子民，突然又強烈。
不開心，哭一下就暢快多了。春香望來，這片黑雲只是過雲雨，問題是即便是夏天，全身濕透還是會冷的。用魔法石塊當雨傘是可行，但要持續消耗魔力才能穩定石塊，魔力用量之多是不切實際。
周遭好像還有野獸或魔族盯著她們，她們為避雨而躲在樹下發現的。天色灰暗，她們看不清。若要點火，在下雨的環境需要用更多魔力才能生出並維持火焰，春香無法估算能撐多久。
不到非不得以的時刻，春香都不會花光魔力。
隨著雨水的冷卻，可露可的興致沖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備戰。弓上箭已對向眾多眼睛，隨時可以發炮。弩弓雖然威力大，但在這環境下處於劣勢，她不敢貿然開火。
發光的眼睛，肯定看她們看得很清楚。仔細看，這些眼睛的形狀有兩種：圓形與橢圓，似乎是兩種生物，牠們和牠們站在對立面，她倆就夾在中間。
到底是兩者搶食，還是爭地盤開戰，只是她們剛好在這裡？她們流著冷汗，有默契地同時面向雙方，慢慢地後退。
她們動，大家動。三雙圓眼睛或左或右地衝來，卻繞過了她倆，撲向橢圓眼。近距離的擦身而過，她們看到那粗糙的皮毛，是狼！
矮小的那雙橢圓眼怯懦地抖了抖，往後奔跑，就被從後埋伏的狼撲上。牠們和牠們搏鬥了一會，最終是橢圓眼們夾著尾巴逃跑。狼群沒有追上去，眼睛仍發出嚇人的光，她們卻感到安心，那眼光不帶敵意。
她們在牠們搏鬥時，躲在另一棵大樹觀察，隱約見到橢圓眼的應該是魔族。她們還以為魔族肯定比動物強，沒想到魔族會輸給狼，更沒想到狼會出手相助。
最大頭的狼走過來，抬頭看她們一眼，又走開了。走了幾步就停下來，轉身望向站在原地的她們，彷彿在說：動作真慢。
好奇心驅使之下，她們跟著狼大佬，狼群就伴隨她們左右。這群狼有八頭，都是強壯又敏捷的精英，除了走在最後的瘦削的狼。
「牠要帶我們到哪裡？」放下戒備，可露可走路都走得大步點。
「嗯……」未見到真相前，春香不敢確定，但心中有數，「應該是因為我。」
瘦狼偷偷湧前，頭頂蹭上春香的手，「嚕」了一聲。她們認出來，是上午的餓狼。
那這件事就容易理解了。餓狼受到春香的治療後，活蹦亂跳的回到狼群中。將會因殘廢而死的狼完好無缺地站在面前，同伴們必定十分驚訝。然後餓狼告訴牠們，是人類（治療師）救了牠……
可露可仍懵懵的，春香已經知道全貌。狼大佬帶她們到牠們的洞穴，領她們入內。洞穴口有茂密的高大植物遮蔽，只有牠們才知道。一進洞穴，狼們便渾身抖動，把水珠甩走。
狼老大直入深處，叼住小狼出來。小狼的腹、尾巴和前腳都受了傷，傷口已止血，留下深刻的傷痕。狼老大來來回回，一共叼了四隻過來，全都閉上眼了無生氣。
春香生出火球，照亮洞穴，讓她看清傷勢。牠們的傷口都是咬痕或抓痕，看來跟人類無關。想當然爾，每個傷者春香都會盡力治好，狼也不例外。不用多久，牠們就不再有血痕，虛弱地睜開眼睛。母狼們馬上就蹭牠們的孩子，給牠們最溫暖的愛。
狼是懂禮貌和感恩的動物。狼老大又叼出一隻死兔來，放到她們腳前。兔仔還溫溫的，毛是乾的，該是不久前捕獲。小狼們盯著兔仔，卻不敢動。
春香擺手，把兔仔推到小狼面前，「你們吃吧。」
看到兔仔，就想到兔仔。現在見到死兔仔，該不會是什麼預兆吧，兔仔和凜凜還好嗎？不知道那邊有沒有下雨呢？兔仔很會逃，凜凜也很強，遇到魔族應該不用擔心。可是她們會又又又又吵架嗎？明明兔仔脾氣好好，不愛衝突，怎麼常頂凜凜頸，她們不是在奧德斯大賽的時候感情變好了嗎？真是搞不懂。我們不在的時候跟凜凜鬧翻了怎麼辦！可露可看著小狼進食，腦袋胡思亂想。
兔仔那麼細小，幾頭小狼不出一會就把牠分屍，餘下骨頭。春香不怕牠們的尖牙，柔和地撫摸小頭腦，自然的笑起來。
在狼穴還這麼放鬆，春香真厲害……可露可瞪大眼睛看著這不可思議的畫面。短短時間，狼就親近她了。不單是人，動物亦輕易就放下戒心，春香本身就是不可思議的存在，這也是「治療師」的特殊技能嗎？「你們『四季之風』就只有你正常。」──可露可想起杏對她說的話。
小狼舒服得抬頭，渴求她更多的撫弄。
「嘻嘻，牠們真乖。春香果然是馴獸師！」
杏知道春香有親近動物的體質？
「在鄉下，常常有動物找我治療牠們，不時收到牠們的回禮呢。動物是有靈性的，好像看到我的治療魔法一樣，親近我。」春香邊摸邊說，不亦樂乎。
但那時，杏是把我脈之後才說那番話的，所以應該是指身體有什麼特別。我怎麼看，春香都是正常人，開學至今還沒病過呢，健康得很。我的身體和春香的身體，有何不同？
「人也會嗎？」可露可蹲在她旁。
大家都喜歡春香，不論是第一次見面的委託者、學生、街坊，都對她非常親切。該不會，春香有令人喜歡自己的能力……
「人？」春香停手，笑意止息，「人複雜得多了……可、可可，怎麼盯著我？」
可露可的鼻尖碰到春香的臉頰，春香馬上紅了臉。粉色腦袋順著她的手臂而下，轉了個圈，靈巧地托起她的手掌，手掌安放頭頂。紫眼彷彿被水氣打濕，朦朧又亮晶晶的，光彩直照翠綠。朱唇撐開，「汪！」
春香覺得自己好像過少了一秒。心臟好像跳漏了一拍。身體好像不會活動。
粉色腦袋蹭蹭她的手掌，換成下巴壓在她手上。那可愛的臉蛋就在自己手中，春香僵住，臉色再沒有陰暗。
「小動物比蘋果更有效呢！」可露可笑著說。
時間流動了。
「可可的蘋果，我、我也很喜歡！」春香忽然的大叫，嚇了狼們一跳。
語無倫次。
「那晚上再食！說起來，我們的食物……」可露可搜索肩袋，「都濕掉了，麵包好嘔心……」
「啊！」春香手忙腳亂的探入腰包，摸出信封，「不太濕，太好了！幸好手巾包住。」
「地圖、地圖！呼……多謝麵包替它吸水，沒事沒事。」可露可擦了一額汗。
狼大佬疑惑的看著兩個奇怪的人類，牠在她們身邊繞了個圈，走到洞口，「嗷──」
她們順著狼大佬的叫聲望去。
「雨停了！」可露可高興得跑出去，「我們可以出發了！」
「還不行，我們的衣服都濕了，要烘乾！」春香拉住她的手，到草叢咬耳朵，「衣服濕著走，會病的，我們就在這裡停留吧。順便烘乾麵包。」
「好，狼牠們應該不會趕走我們，就借牠們的家放點東西。」可露可回到洞穴，放下肩袋腰包。接著她找了一塊較少草樹的地方，解開衣服的鈕扣，一下子就脫光光。
「可可，你在做什麼！」春香的臉紅了更紅。
「不脫掉怎樣烘乾？春香你也快點脫吧！」說完，可露可就跑去撿樹枝。今天的春香常常大叫，好奇怪喔，不過惹春香害羞好好玩。
「也是……我、我不會看的！」
之後，春香點燃樹枝（濕了很難著火，但還是靠魔法強行點火了），把衣服掛在架起來的支架上，拼命地轉過身不望青梅（可露可不停逗她害她很辛苦）。麵包烘乾後有好好吃進肚子，可露可說有雨水味。
衣服乾了，她們多走一會，天色也暗了，就在此設營睡覺。春香覺得今天特別累。心臟。
翌日，她們回到正途，走了半天，終於遠遠望見地圖上的那條小村。
也遠遠望見，守在村口的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