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要怎样的灰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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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泽的月事4天就结束了,三千依靠自身对事实和数字的敏感、不必仔细回忆就能算出,她的第二次月事距离上一次只有22天。


那天早上,不算明媚的阳光透过木雕的缝隙,照射在小泽依然留了眼屎的嫩红色眼角里,也照射在她睡裤屁股部位染的红色、被单上一摊锈红血迹上。


这位头发蓬乱的农妇不再粗憨地吐舌头耸肩,也不像上次那样红着脸害羞,而是紧张到声音发抖:“又、又弄脏了……当家的,我真不是故意知错不改,我、怎么之前连续四个月都不来,这次不足一个月就……”


三千闻言冷静地说:“你已不是初做姑娘了,这种早来的月事没有过吗?下次计算日子快到了,就提前在床上铺个薄毯。”


鉴于小泽昨夜睡觉时,依旧如常紧靠外侧,平时也不就床事这些琐碎向阿娘“告状”,老实得很。于是三千话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倒夹入了关心:“这几天身上难受的话,家事我也会帮着做的。”


“不、千万别!我不难受,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您的手……这么漂亮,是文化人翻书写字的手,安心在书房办公就好,千万别弄伤了。我这样的粗人做惯了家务,再者、小活儿而已,不用劳烦您的。”


她料理家中杂务非常勤快,甚至可以说这家的活计,于她而言实在很轻松。


例如喂猪、挑水这些,都不让自己和阿娘操心,尤其要承认她做的菜肴和煮的粥饭,实在很鲜美。


除了那身上和手上因此无可奈何地带着尘垢、猪圈味或油烟味,其余的竟无可指摘。


“好吧。那家里就拜托你。”话到此,三千觉得,再推辞似乎是种不礼貌了。


“嗯。”果然见她咬着下唇、笑吟吟地答应。


小泽应答时,那鬓角的深灰头发上,点缀了一块同样留在她眼底的阳光。几根毛茸茸炸出来的头发变作了金线、描摹出更加明亮的轮廓。


三千由此有一种错觉,似乎阳光和月光都格外偏爱她,总是追着她照耀,错误地将她当成了女主角。

这农妇自然毫无察觉,只顾着含羞而笑。


三千如常浅浅呼吸着、缓慢起身,将自己白金的长发束了个马尾。她挺身坐直,端着当家人的架子稳声说:“以后身上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要早早去看医生抓药。钱的话,书房左边抽屉、墙上外褂口袋的钱夹里应该都有,自己拿就行,不必问我。”


“是,我知道了!”小泽声音十分开朗。受到关心和信任,她一下子仰起白脸笑得恣意灿烂,三千不常仔细看她的脸,如今这么一瞧,只觉得和新婚夜比起来,她的脸盘子明显地瘦了,也很白净、不再上火生疮了。


配着弯弯笑眼、小鼻头和小红嘴巴,也可称有种小家碧玉的清新动人。瘦了,应当是婚后终于劳动起来的原因吧。


“当家的放心、不可能是什么病,不用看医生的。毕竟我一点都不痛的呀!定是这段时间吃的营养太好了,血多如壮牛!多得溢出来了吧,嘿嘿,说起来都是阿娘和当家的对我太好了……”


“我只是这么一说。”三千习惯了她用词的粗俗,也不讨厌她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明朗性格。这样拧眉将话题收敛,只是因为一丝恐惧掠过心头,唯恐自己哪一句话施舍出过多的好意。


三千抬起长腿,越过她的小身子和一滩血污下了床,也不披外衣、就疾步走入于卧房相连的小书房——她刚刚说到钱夹,忽而以自己应具备的道德感为契机,想起,钱夹里面有不可见人的东西:荼燃和自己的合照。


若是小泽拿钱时看到了、总是不好。


与荼燃相遇的那日,是深秋时节,三千刚从丰京近郊搬去学校的小宿舍住。


在一楼房间内整理抽屉内书册时,忽感到桌面平铺的方格形阳光上罩了鹅蛋形的阴影,自己鼻尖萦绕起芬芳的洗发香波味道。抬头一看,是个白衣翩跹、灰发落肩、灰眸浅淡的美人,她端着台黑色外壳、黑色镜头的胶片相机,头快伸进窗框来了。


美人笑望自己,口中呼出淡淡咖啡的苦香,说:“这位——云老师……哎呀,您瞧我、光顾着拍照迷路了,本想问您美术学院3号楼怎么走的……但这么一看,想先说一句、您真叫我感到眼熟啊。”


她虽如画报女郎般丰韵动人,但女子寻常的娇媚之色皆无、生得娴雅大方。颊上唇上不留多余的胭脂,自有血色铺起恰到好处的温红,本不带饱和度的灰发灰眸,此刻尽情、自信地吸收深秋树冠和阳光的一片金黄……所谓绝色以天成,莫过如是。


“云?我记得我不认识您……”


三千看惯了镜中自己这疏朗清冷的美人,心跳没有因对方惊人的美貌而加速一点,却因一句“眼熟”而波荡起片刻悸动了。话虽如此,三千还是因此刻美人脸庞越界的位置而不悦。


她露出惯常面对陌生人的假笑、眯起水一般的蓝眼睛——据阿娘说,她的母亲也习惯在不高兴时这样笑,或许是家族遗传。

女子落了眼光向这边桌面,朱唇可爱地努了努,三千才发觉,桌上自己的教学记录簿上署了名,云三千。


“啊。”三千失笑,终于让两手放松地相握,“这位……敢问尊姓大名呢。”


“钟荼燃。时间的钟、花开荼靡的荼、火焰的燃。”美人唇启唇落,一字一句,用国文老师温柔的口吻,煞有介事地、为面前这年轻的教授介绍丰土国的三颗表意文字。


“人如其名,钟小姐、幸会。”三千的假笑变为双目含情的真笑——稍微掺入自制,以免吓到对方。说着,有些迫不及待地起身出门去为她引路。


第一印象里钟荼燃的性情,像是随波浪上浮下潜的海藻,一起一落,捉摸不定。或者说是她名字里燃烧的,形状不定的火焰也可以,三千喜欢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心血来潮,突兀地改变自己行事节奏的人,自己从不会主动,自然依赖、也喜欢主动热情的人。


和荼燃肩并肩,于深秋那摇落枯叶的寒风中,走向仅仅一公里外的美院3号楼,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荼燃一会儿用双手扬起地上干黄的落叶撒欢,一会儿掏出包中炭笔、比划面前的树干长度,一会儿笑问三千有没有擦鼻水的纸巾、叹说丰京的风真猛烈啊,一会儿又要给三千在前引路的身姿留影。


这张银杏树下二人并排直立,露出大方微笑的彩色合照,就是初见那个午后拍下的——

后来三千才知道,那时一路眯眼逆着冷风走、一路瞟见投射而来的路人眼光,都是因为身边荼燃姑娘“当代四大美人”的鼎鼎名号太过响亮,


大家猜测这位白发碧眼的“新美人”是谁,竟傲然冷艳到可与钟荼燃媲美。


不过初见之后,荼燃就再也没露出仿佛小孩子的天真一面,那是三千喜欢的部分,她吝啬似的收回了。


此后言语不矜不盈、再没强行越界地叫三千心动过,据荼燃后来解释,初见那天中午,她坐在丰京闹市的一角享受市井的秋阳、喝多了咖啡,才会显得“疯疯癫癫”罢了。


钟荼燃若即若离的举动,三千不太习惯得了,却很受挑拨。


除此之外、还有一次,只还有一次……十分的心动……记得,是在教职工的大浴室内洗澡时。


三千在衣柜前擦身穿衣,无意瞥见荼燃用白色毛巾遮掩了前胸,只穿着浅色内裤。窈窕身姿从浴场入口鬼鬼祟祟闪过。


荼燃向浴场内四顾、似乎正寻找人少的“安全区域”。三千早在访谈杂志上看过,她自小是随父母长居国外的,想必没有进出大浴场的习惯吧。


三千贴心地不曾出声招呼使她难堪,无法抑制回望的下一眼,却见那白瓷色润泽、消瘦的腹部:两道隐约可见的腹筋虚弱的隆起之间,点缀着一颗完美圆润的凹陷,这凹陷周围的脂肪皮肉略微凸起圆润一环、全部……与周围肌肤浑然一体,为荼燃的身姿全体——


画上了完美的比例分界。


蛋中孵化而出的三千,与大部分同族“花根女”一般,没有胎生女性和男性的肚脐。


自己没有的东西、在心悦之人身上看到了,再平常,也会因“不曾拥有”,被赋予偏颇的崇高意义。


如果说阿娘松弛肚皮上的肚脐,曾使年幼的她感到非常好奇,那么仅是暧昧关系的情人荼燃,她所亲身拥有的、那光滑柔白腹部的深黑色肚脐,则像官能的魔吟、自深黑地底发出了召唤一般,让三千的呼吸一时困难了……



“当家的,阿娘、阿娘说——”


从漫长的迷途梦中乍醒,三千的心跳惊漏了一瞬间,她做贼似的迅速将照片翻了个儿插进钱夹内部夹层,回身,狠狠皱眉,白金色马尾也狠狠甩上一侧肩头,脸色刷白、淡红薄唇呼出热息:“干什么?总这么突然……”


书房雕花木格的小窗紧闭如常,而这晨间好不容易渗入磨白玻璃、投入屋内的虚弱阳光,又奇奇怪怪地尽力追逐小泽的所在,将她灰扑扑一头发辫、衣衫臃肿的双肩打亮。


明亮又怎么样呢,只是照亮那深灰袄子外面穿了灰黑格的围裙,袖口和前腹沾了水渍、还有滑腻着彩色油光的泡沫……一切都那么脏污又土气。


见她矮矮一个,呼吸短促、眼神闪烁地道歉说:“是我的错……阿娘、她看见了,我拿月经带装木灰和卫生纸的时候……她不让我装了,说要您去外面厅堂,要问话。当家的、怎么办啊,阿娘看起来好生气、还拿了泡过水的竹条鞭……”


质问我吗?质问我还没速速让你怀孕生崽、却一连来了两次月事吗?


三千恨极、自己到了年纪,就被阿娘当成了配种的牲口!


一位让众人仰慕的留洋教授、就这么赤身裸体地活在家族长辈、乡里乡亲的龌龊想象里!


她想要如此冷笑,话到口边、惊觉小泽实在无辜,又艰难地咽了下去,说:“我知道了,不是你的错,我现在去。”


三千已从门洞瞧见厅堂扶手椅上端坐的阿娘,突然发现阿娘真的老了、佝偻了,气冲冲的步子一时停下来,仔细眯眼凝望而去。那手执青棕细鞭的身影,在自己幼时贪玩荒废了学业、即将被教训时,也恐惧地凝望过许多次。


阿娘虽教训自己,却有两个铁律:第一,绝不当着外人的面、只私下里解决。第二,一定用不留伤痕的软韧竹条。

实话说,阿娘总是打得不重,但以“你母亲”开头的哭诉,却总是很沉重。


三千重新迈步。见当家的这么坦然要出去挨打,小泽愣了一愣,却不知因哪里的力气和勇气、出手来抓她。被寒冬中的劳作摧残而冻红了的小手,黄白的长指甲内还藏着许多深色污泥,这样的手、竟敢一把抓住三千浅色长衫的衣袖。


小泽撒泼般,粗野地大喊大叫:“当家的,您、您不能去!因为、因为该挨打的是我!是我身上月事没个准头才没怀上的!我该去看医生调理!我是从小犯错误时被打怕了,才瞒着您和阿娘的……求您、求阿娘原谅我!”


她向来没有尊严的双膝、裹着黑棉裤毫无征兆地重重磕在地上。


小泽缩着身子跪在自己脚边,变成灰黑色脏抹布似的一小团了。三千怔怔间,娘已闻声走来这边。


心中刚生起一炉气头上的大火、就被这儿媳妇一番喊叫泼的冷水浇熄了。


阿娘似乎刚哭过,她红着眼撒开那竹条、望着从来引以为傲的女儿,实在灰心失望了,哑声说:“儿啊、你觉得,我气你没现在让小泽怀上孩子吗?”


“别总把娘想成那样……我气的是如今这时代了,月经棉你是一包也不给媳妇买的、如今村里那已经没人用的月经带,你一个大学教授,打算让旁人知道了看笑话吗?娘身上一直不爽利,早不来了、如今脑子也糊涂了,忘记这事儿是不得已,你却……


这种妇妻互相关照的事情,也要你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娘出言操心吗?娘不想再谈、你母亲是如何如何待娘的……还有,你是什么皇帝天子?打算就让小泽这么仆人似的跪在地上?”


30岁的云教授,听闻娘教训顽劣幼子般抽泣不断的哭诉声,如遭万箭穿了心般后悔、又实在丢脸难堪,不愿道歉。


她用修长洁白的大手架着小泽的两边腋窝将她扶起来站好,其间隐约闻到了她身上弥漫的泔水臭气,不做声地反感了。更加厌烦看她那双诉说不安、抱歉的深灰双眼——


明明没有她的错,明明31岁的人了,还用孩子般怯生生、明晃晃的眼光照过来……是非要自己也下跪道歉吗。


只好烦躁地撇开她在一边。


三千赌气般外褂也不穿,身上只覆一件米白色飘逸的长衫,捏着钱夹跨步出屋,向阿娘不卑不亢地淡声说:“是我考虑不周,这就去镇上买。”


仿佛是惩罚似的,走出门就发觉,瞬间变天了。


不断透进薄衫、灌入脖颈的冷风和薄霰,身后小泽的呼唤都没有将三千的脚步拖住。三千聪明地专拣小路走、这样也不会碰上熟人造成尴尬局面。


倒是绕过一家菜园鸡栏时,布鞋底在积了水、长了青苔、糊了鸡屎泥泞的石板路上打滑,眼看要摔个滑稽的屁股蹲儿,背后适时推来双有力的小手,将她高大的身子稳住了。


平安无事。


“当家的、您走得好快……我,呼!我……”


是小泽。她使着一双短腿,当然在后边追得气喘吁吁。三千回头却看不见她、因穿过小巷的强风实在恼人——用冻僵的手指抹开遮住视线的白金色碎发,才见一双锃亮的黑皮靴和自己遗弃的外褂,被小泽两只红通通的爪子举在眼前。


她两个脸蛋,从腮下到颧上都被风吹成暗红色了、像冻伤的苹果,嘴唇也干裂着,只有眼睛还是那么滋润,展现出安稳的深灰色,仰望自己时,两眼中凝聚了两点灰白天光、显得亮亮的,小嘴巴的裂伤处,似乎会随着她说话再渗出血来:

“……穿上、穿上再去吧当家的,摔跤、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三千不做声地接过衣履穿上,顿感暖和。她将洇着泥水的布鞋也提在自己手中,拒不让小泽拿回家,面对妻子,三千无表情地低声说:“正好过来,一起去镇上将你其他需要的都一次性买了,还有,做事的围裙也脱下来。”


“哎!知道了!谢谢当家的。”小泽听不出话中打发和嫌弃的意味似的,大喜过望地应下,背过手去解围裙。


她的短手不知是怎么系上带子的,现在那胳膊绕过一身圆桶似的袄子、怎么也够不到系带,小泽急得团团转时,皱着眉头的三千只伸出拇指和食指,视线瞄准老鼠尾巴似的带尾、一下子帮她拽开了。


“呼、谢谢,谢谢您!……”小泽像面对好心的陌生人那样,一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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