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比較溫暖的地方待上一段時間之後,再一次回到熟悉的城市,卻又有點無法適應寒冷的空氣了。一年走到尾聲,色彩鮮豔的聖誕裝飾在街上隨處可見,彩燈閃爍著光,到處都在播放著應景的聖誕歌曲,濃郁的節日氛圍稍微沖淡了低溫。
媽媽以前說過,我就是在這樣的日子出生的,所以才有了雪歌這樣的名字。以前對於生日,我一直沒有什麼實感,慶祝也都像是逢場作戲,但當我腦海浮現「如果是曉會準備什麼?」這樣的想法時,我才發覺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了。
或多或少能夠明白曉曾經說的,期待被人慶祝生日有點恬不知恥的感受了。對那些稱讚與好意習以為常的我,現在卻開始產生恥於被這樣對待的心情,大概是因為來自她的好意真正的傳達給我了吧。
在為了預防萬一而預先留出的假期時間裡,我一直在思考著這些事情,以至於去醫院得知了曉自行出院還和其他人斷絕聯絡時都沒有什麼波動,直到看見面色鐵青,五官像玩三維彈球一樣變形的後輩才稍微意識到。
「前輩的假期結結結束了嗎我有在認真工作哦妳看妳看絕對沒問題的哇哈哈哈!」結結巴巴的一口氣把顛三倒四的文字全倒出來,還一副作勢要逃跑的樣子,不過,她像是看見了什麼,傻傻的愣在了原地。
「前輩……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呢。」
「……是這樣嗎?」
「怎麼說呢……表情有點可怕,但是感覺輕鬆了很多?」
這個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連偽裝都忘記了,就這樣把人皮底下的金屬槓桿和齒輪暴露出來。但也像後輩說的那樣,這樣反而輕鬆了許多。
「……是不是很可怕?」
「多看幾眼之後就不會了,雖然希望能讓前輩笑一笑,不過更希望前輩輕鬆一點呢。」
小小的,暖呼呼的手捂在了我的臉頰上,像是要傳遞什麼能量,後輩瞇著眼睛一副很用力的樣子,彷彿真能發出氣功波一樣。
「一直以來,謝謝。」我也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她像是嚇到而抖了一下,接著又露出了她那個招牌的陽光笑容。
「前輩這次,是真的在笑呢。」
關於我的每件事情都在改變,是因為她的緣故,我是這麼相信的。
曉要是想消失會去哪裡,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明確,她會去的地方只有那裡。不過,大家的共識認為只有我一個人有資格去見現在的她。最少被她威脅「要是敢出現就開車把妳碾過去」的Amelia是不可能奉陪了。
明明我是傷害她最深的人。
於是我躑躅不前,佇立在咖啡館門口,明知道她不在這裡,卻又逃避一樣的來了。手上抱著那隻白色兔子娃娃,本來是想著要是說不出話就把這個送給她,結果自己卻連見面的勇氣都沒有。
就在這邊等她來吧,我寄希望於不可能發生的事以此逃避,就在這裡放任時間流逝。
為什麼我當初會選擇來見她呢?只是為了當壞孩子嗎?如果要當壞孩子,做什麼都可以,就算是找誰交往這種事情,只是要反抗的話,我更可能會找一個絕對不會讓媽媽喜歡的人,而不是願意在媽媽面前偽裝起來的她。
「試著找找看吧,所謂真正的自己。」
雖然僅僅是文字,但我彷彿能聽到她用那個輕柔的嗓音在我耳邊這麼說,我許下了空洞的願望,而她卻回應了這個願望,並且試著去實現。
那樣的她,心裡也有著什麼願望,我能夠去實現嗎?
「我說,妳打算在那邊當招牌嗎?雖然很吸引人,不過巷子裡可不會有多少人潮。」熟悉的,有些尖酸刻薄的話語穿透了我腦袋裡跟烏雲一般的思緒,Amelia悠哉的靠著牆,朝著外面指了指。「如果有哪裡要去的話,我可以順便帶妳。」
最後,我仍然得被誰推一把才能往前走,不管是對自己瞭如指掌的老友,不知道從何處出現的音樂天使,某人的妹妹,或是面前這個憤世嫉俗的作家。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一直幫我的理由。」
「準確來說,是在幫妳們兩個。」
她沒有看向我,而是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
「可不是給妳們相親那麼簡單的幫,怪物小姐。」
「那又是因為什麼?」
「因為妳們兩個都太不會說話了,妳是不懂怎麼講,她是不敢講,就算妳們見面大概也會什麼也說不出來,就這樣盯著對方看吧。」
雖然時不時就被她用怪物稱呼,但我並不反感,畢竟這樣的我也許就適合這樣的外號。
「就算把我送過去了也不會有用……。」
「那也不能讓妳就杵在那吧?」
「多管閒事。」
「感覺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妳的性格變得更惡劣了。」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
她雖然說著我很惡劣,臉上卻笑得很開心,想看到壞孩子這一點和曉一模一樣。「那隻兔子是禮物嗎?」
「嗯……因為很像她。」
「如果是妳的話,她應該會很高興被這麼說。」
「那如果是Amelia小姐呢?」
「她只會一臉平靜的把我當成小狗,再怎麼說也該是狼吧……。」
對曉來說,我始終是特別的,總是受到寬容,也總是被無條件的幫助。如果我們兩個的立場顛倒過來的話,也許就不會因為那種話語把事情變成這樣了。
「那個警告是玩笑吧,就是威脅妳的那個。」
「她是認真的,所以我現在是冒著生命危險送妳過去,稍微給點尊重。」
「筆記本的事情被知道了……?」
「差不多吧,知道我直接交給妳之後她才沒有當場把我解決掉,但是在氣消之前應該是不想看到我了。」
「那妳還打算就這樣過去?」
「畢竟我也有份,真被殺就被殺了,用命也得讓妳們兩個好好談談。」
雖然不知道殺來殺去的這種話語有幾分是真的,但大概也能說明她們的關係,就是能用這種很冒犯的詞彙互相戲弄的程度吧。
「像我這樣惡劣的人……。」
「能不能真正的去愛她?我覺得妳開始想這個問題就是可以,更何況,我覺得那傢伙就喜歡惡劣的女人。」
「就連……那個人也是?」
「誰知道,就算那個幽靈真是這種人,在她的腦袋裡大概也會掛上一層紗,然後用各種理由強行解釋,妳也別想著超越或代替那個人之類的。」
我想要開口反駁點什麼,但我並不能肯定自己從沒有過這種想法。在內心的深處,在我承認喜歡她的瞬間,也許想過能夠取代掉那個幽靈的存在。
「我打敗不了那個幽靈,但我覺得妳可以,這就是理由。」在路口的紅綠燈前,停下車等待燈號的她稍微撇過視線望向我這邊,表情也不再那麼輕飄飄的,而是有些嚴肅起來。
「無法超越和代替,不是嗎?」
「打敗不代表非要消滅掉不可,除非妳能用什麼神奇的腦部手術讓她完全忘掉,再說這種東西大概只是漫畫情節吧。能做的大概是讓她接受,接受幽靈存在的事實,然後讓她有個能夠不再依賴那個幽靈的歸處……這是只有妳可以做到的事情。」
「為什麼是我?」
「因為妳真的去試著明白她的心情,這樣就夠了。」
車子轉過了熟悉的路口,遠方的那座橋映入眼簾,熟悉的回憶湧上,悲傷的,安心的,複雜的思緒糾纏在一起。想像一般的,出現了她溫柔的和我說著各種事情時,坐在河堤邊的身影。
「接下來我自己走過去……。」
「我直接開過去。」
還沒能阻止她,車子已經直接開到了橋的附近停下來。
熟悉的影子就佇立在那裡,銀白色的短髮,高挑的身形,轉過頭來那張只能用潔白來形容的容貌。
「……不是叫妳不要來了?趕緊滾蛋。」曉像是刻意不去看我一樣,直勾勾的瞪著Amelia,憤恨的程度也許只比那天在餐桌前要差一點。
「把怪物小姐送到妳面前,就這樣。」
「妳……!」
「要把我宰了或別的什麼隨便妳,如果妳做得到就來,但是妳先給我好好地跟她溝通。」
「給我等一下……?!」
「我要先走了,是妳叫我滾的哦?」
完全不給她反應的時間,Amelia就這樣關上車窗,踩下油門揚長而去,把我們兩個單獨留在這裡,面對面。
像那天一樣的細雪落下,落在肩頭之後轉瞬即逝,空氣還沒到寒冷,但細小的白色在眼前飄過。
如同Amelia預測的一樣,一陣沉默。
她低下頭不停的閃避我的視線,就連不要逃跑都像是勉強自己做到。雖然看不清楚,但她臉上的表情或許相當難受吧。而我則是想說什麼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有很多想表達出來的東西,卻無法組成文字。
尷尬的沉默持續下去,最後,我把懷裡的兔子娃娃推了過去。
「……送給妳。」這是我唯一能擠出的幾個字,在之後想說的東西仍是一片混沌。她像是嚇了一跳,有些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傻愣愣的接過了那隻兔子。
「對不起。」我們兩個同時說出了內心的歉意。
「我沒有生氣的。」也是同時,用一樣的話語回應對方。
她也懷抱著和我一樣的想法嗎?
「不是……就是那個……明明全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這份罪惡感是我唯一確信的東西,也因此,只有這點我能毫不猶豫的承認。
「妳明明一點錯都沒有……。」
「我說了,是我的錯。」
「妳聽我說話啊……!」
她急躁起來,習慣性的提高了音量,接著才意識到不妥,張著嘴想說些什麼。
「不准道歉。」
「……那我就不知道說什麼了。」她一臉委屈的模樣。
「發脾氣也行,但是不准道歉。」
「莫名其妙……。」
「膽小鬼沒資格說。」
「明明妳也是……!」
她的表情充斥著不滿,想要馬上收斂但又如同被我的話語刺激而漏餡,最後她似乎也不知道做什麼表情了,眼淚滑落出來。
「為什麼都這樣啊……就不能好好的聽我說嗎……?」完全找不著平常那股氣質,像是嬌弱的小女孩一樣啜泣著,想壓抑住哭聲,但是已經喘不過氣了,她拼命的揉著眼睛像是要掩蓋自己的淚水一樣,但淺藍色的雙眸裡仍然閃爍著淚光。
雖然已經做好惹人生氣的準備了,但她的眼淚卻超出我的想像。我輕輕的,伸出手抱住了她,她反射性的發抖了一下,似乎還沒能察覺現狀。
也許只是某種安慰而已,但她也因此停止了啜泣,我們什麼也沒說,就只是靜靜的坐了下來,坐在河堤的草地上。
「是不是被誰指導了啊……明明妳不像是會說這些話的人。」冷靜下來之後,她的第一句話卻是集中在剛才的事情上。
「Amelia小姐的主意,她希望我和妳好好吵一架。」
「那個多管閒事的爛人……。」
她低聲的嘟囔抱怨著,隨手拔起雜草往前面亂扔,像是小小的洩憤一樣。
「我明明已經盡可能的逃走了……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因為喜歡妳。」
「這樣嗎……誒?」
和電視劇上描述的告白情境完全不像,或者說太隨便了一點,但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能和她好好對話的契機,所以,只能單純的把自己的心情告訴她。
「不對不對不對……別用這種玩笑捉弄人……。」
「我是認真的。」
「別開玩笑了,我這種人……。」
「不會被人喜歡,我也是這種人。」
她一直懷抱著和我一樣的心情,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卻又想要去靠近,最後彆扭的迴避著真心,用同樣彆扭的手段維持著平常的關係。
「剛剛那個根本不算告白吧……。」
「其實不是很明白……我只是把我心裡想的告訴妳而已。」
像是受驚嚇的小動物,她抱膝蜷縮起來,懷裡是那隻兔子娃娃,臉上寫滿了尷尬和不安,那副模樣和照片上那個陰沉怯弱的她慢慢的重疊起來。
「所以……除了這個之外……?」
「還有一件事情。」
和她許下的約定,也許就是要在這個時候兌現的。
「曲子已經準備好了,之後會給妳聽的,可以按照約定交換嗎?」
「……多少個?」
「三首,所以是三個問題,我想聽妳真正的想法。」
她可以用很多理由拖延和迴避,就像那個雨夜裡,拒絕承認她的感情那樣,但現在的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捂著胸口深呼吸,顫抖著像是發生什麼恐怖的事情一樣。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和妳隔著聊天軟體說話的那天吧,晚上十點,給妳看我畫下來的那些東西,那座橋,還有關於音樂的事情。」
從那一天就開始了,在那之後送來的花束,拘謹的用詞,是因為懷抱著的情感。
「……不太明白為什麼會因為那些事情喜歡上我。」
「我也不明白啊……我本來只是想和妳成為能愉快聊天的朋友……!」
這麼說著,她又懊惱的抓了抓頭髮,一頭銀髮亂糟糟的,看著有些狼狽,像她窘迫的思緒一般。
「那之後腦袋裡全是妳的事情……想不承認都不行……颱風來的那天晚上,妳那個問題差點嚇死我了,我明明努力的裝作不那麼在意了。」
「感覺沒怎麼做到。」
「我知道,所以更鬱悶了。然後,假裝成妳的戀人時,雖然很不知廉恥……但我其實很高興。」
如同抱怨一樣,她盡情的傾倒著情緒和想法,連聲音都在發抖,像是在闡述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牽手時都會緊張兮兮,在別人面前裝作瀟灑的帥哥而耗盡心力,還有那顆被我逢場作戲的吻打穿的心。
「拜託了……不要因為這些就……。」
「說過了,我沒有生氣,我只是不太明白。」
「……喜歡妳的哪裡嗎?就只是……因為妳沒有討厭總是慌慌張張的我,帶著妳做些胡來的事情也會被原諒,然後……。」
她像是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又馬上畏縮的閉上嘴巴。
「再說下去感覺太膚淺了。」
「沒關係,我想聽。」
「啊……。」
她遲疑了一下,又下意識的迴避我的視線,最後支支吾吾的慢慢把話擠出來。
「因為妳真的很漂亮……是我喜歡的那種,有個知書達禮的氣質外表,但是內心卻總是很陰鬱,也不是無底漩渦一樣的負面,只是某種迷茫孤單的悲傷。」
「喜歡的類型有點奇怪。」
「我知道。」
「我還以為妳所謂的膚淺是外貌長相之類的。」
「那個當然也喜歡,第一次見面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妳……感覺說下去沒完沒了。」
觸碰到了,雖然並不精確。用著知書達禮的外表隱藏著陰鬱的自己,只不過我過去並未因此悲傷,而是空洞,什麼都感覺不到的虛無。因為迷茫孤單而悲傷,反而是因為和她相遇才意識到。
「謝謝。」
「誒?」
「我很高興。」
「嗯……。」
即使如此,她仍然不安的稍微別過頭,彷彿直視我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但她的身體卻不自覺地往我靠近了一點,剛才向她坦承的心情像是某種許可,讓她能夠鼓起勇氣接近。
「總之……就是妳想的那樣,那天在餐桌前的也都是真心話……我希望妳可以按妳想要的方式活著,要一頭撞上什麼的話我也會陪著妳。」
「……結果我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因為我確實把事情搞砸了。」
「是因為我的軟弱導致的,我只是沒有察覺……或者說不承認而已。」
那天的惡言,也許只是無力反抗的我將怨氣發洩在一直包容我的她身上,單方面的施暴凌虐,把她的心意踐踏了一番。
「然後是,那天在便利商店,看見我的名字之後的反應。」
「……妳都知道了啊。」
「只是稍微了解了別人的視角而已。」
因為,我想更了解那個我一無所知的妳,但我卻不知為何沒能說出口,是所謂的害羞或別的什麼情緒,總感覺像是一直以來的躑躅,沒辦法說出這種往前一步的話。
「……只不過是,妳和她有一樣的名字而已,Setsuka,不過寫法不一樣。」
她拿出手機在上頭打字,然後把螢幕遞給我看。
「雪華」,寫法不同但是念起來一模一樣。
「我和那個人,很像嗎?」
「不……應該說沒有多少共通點,雖然都挺陰沉的。」
「我在妳眼裡是這樣的?」
「不是批評……不如說我很喜歡。」
就像最開始認識時那樣,她慌慌張張的解釋起來,在意著我的態度,擔心著我為此不滿。
「那個人雖然很聰明又很漂亮,但是一點也不溫柔,不如說還有點自大和暴躁,和妳完全不一樣。」即使嘴上說的是那個人的缺點,她的臉上卻掛著一絲笑容,彷彿就是在懷念這樣的存在。
「可以和我說嗎,那個人的事情。」
「嘛……其實也不是什麼很有名的人,就是在網路社團認識的前輩,開過幾次線下會,大我幾歲的樣子,不過容貌端麗又很有知識,在這之外也是個熱衷遊戲而且相當擅長的高手……。」
雖然嘴上說著沒什麼,但關於那個人的事情,她卻嘰嘰喳喳的說個沒完,說著因為那個人的緣故買了根本不擅長也不喜歡的格鬥遊戲,因為那個人開始讀哲學之類的書……諸如此類的事情。
像是在病床上意識不清,被幽靈附身的時候。
「總感覺妳剛剛的話很沒說服力。」
「誒?」
「總覺得比起我,妳更熱衷於那個人。」
「不是不是……只不過是妳問了所以好好回想了一陣,更何況……。」她停頓了一下,握著我的手,顫抖著聲音,卻又帶著一點堅定的低聲說著。
「我知道誰都不能取代誰……妳不可能取代她,就如同她也不可能取代妳一樣。」
「……我明白了。」
「妳這時候笑總讓我覺得自己是笨蛋。」
「我在笑嗎?」
也許是聽見了她真正的想法,用那種方式做出了承諾,心中暗自竊喜吧。
「我想聽聽那個人的事情。」
「是又臭又長的故事哦,真的要聽嗎?」
「因為我想了解妳。」
她像是被這種話嚇了一跳,接著發覺到這句話的意思之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只不過是,某個無理取鬧的信徒與不想成為神明的神明大人的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