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世界低处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01 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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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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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泽实在不算个理想的学生。说到底还是脑子生得太愚笨了、又从没启蒙过,像块不开窍的石头。


三千在侧教着发音字义、她呆呆默数笔画,三千让她举个生活中的词例、她还在用手指头划拉字形。


真要叫她默写时,上下左右居然全写反,简直成了念咒的画符。钢笔擦磨得那处纸破了大洞、也没能弄个全对。


等到日上三竿,光线亮起来的书房又仿佛成了磨炼人心的大炉,烧得小泽意马四驰、坐立难安,她开始小声向三千念叨去山上挖笋或喂猪、割菜的活计,一点也没有想继续学的样子,就此,一日学业草草搁置。


自己平时带什么样的学生?那可都是一点就通的各城状元,面对如此呆笨村妇,纵是村里来者不拒的塾师,也会为难收是不收吧——


半个月过去,三千腹中转着这句抱怨的话,已憋了满肚子燥火,又不能真端着塾师的架子、拿戒尺敲她手心。


一日,三千总算想起这招,耐下性子温声说:“半个月够吗?你自己将这本帖子前十页的笔顺字形都描熟了,不求写得漂亮、记住就行。到时我做个测验,基本写得对、就教你字义,不然就继续描。”


一个时辰只学会六颗字,这就用尽了她的脑筋。


小泽摸着自己窄窄额头上憋出来的急汗,大概心里又填满了做不完的家务事,三千话音未落,她屁股已经下了凳子,如释重负地说:“哎,我想也是呢,不好耽误当家的用书房,您快做正事儿吧,我去把那盆瓜果切了坏的、剁成块煮出来,不然到了中午招苍蝇……”


“煮那烂瓜果做什么?”三千莫名其妙,前几天就看见她向邻居讨要一些冻坏了、虫蛀了的蔬果,还觉得奇怪。


“喂猪呀。瓜果煮出来都是清香味,当家的就不用拧着鼻子洗脸刷牙了。”小泽大咧咧地笑说话,言语的内容却极为细腻、值得推敲。


她半跨出门槛扶着门框,半个身子还沉在这边阴影里,半张白脸被天井投下的阳光眷顾,睫毛阴影好像个俏皮的小扇子,在脸上一扇一扇,酒窝也圆乎乎,更显得笑容亮堂堂。


“……嗯。”三千依然端坐在氤氲薄光的暗色书桌边、坚持应了一句,“不留剩饭泔水,吃多少做多少也是对的。”


“正是呢!”小泽笑着撒开脚步,奔向她的劳动场所去了。


可匆匆轰出这蠢笨学生、被留下在书桌旁的三千老师到底又有什么“正事”呢。


不过是心怀愧疚地翻翻这字帖又合上,拿出春天才能再回学校用的教学记录簿、书籍,逐字逐句地默读,用许多知识和经验挤走方才由心而发的感悟:

小泽实际上是个多么贴心的姑娘,而我对她、却实在多了些不该有的怨恨、缺了些关切……


三千拆开自己的发髻,重新盘了两次才觉整齐满意,将桌上橡皮屑和墨水迹都仔细收拾干净,看着两手润红的指甲静静坐了会儿——也实在不需要修剪。


她背着手站起身,转悠到昏暗角落的红木老衣柜前,抬手就拿下了顶上积灰的樟木陪嫁小箱。小泽当然没这样正经的陪嫁,是阿娘的东西。


阿娘和母亲结婚后,陪嫁箱成了她们共同收藏狗脸面具那样小玩意儿的“百宝箱”,小时候,她常端来扶手椅爬上去、艰难够下红木衣柜上这箱子,只为看看里面形态可爱、滑稽的木雕小动物。


还有那把……据说是母亲用来毁容的小匕首——光是想象闪耀雪一般光泽的刀刃上,曾沾着一位皇族少女痛定思痛、凛然大义的鲜血,就足够使三千心惊肉跳。


是怎样巨大的震撼,才能让刀锋毅然刺向自己脸上呢?


“儿啊,你帮娘瞧瞧吗,刚刚不知怎么被风吹的沙子迷了眼睛,现在还流泪不停。”


忽听阿娘在厅堂呼唤的声音,三千任务加身、终于能满带关切地说:“来了!”就在一角搁下箱子疾走出去,很快忘了这回事。


第二日刚到初晨,三千迷糊着察觉到身旁床铺很空。


本来当时就要醒来的,因厅堂中不寻常而有节奏的当啷敲击声太吵闹、震动了脑髓,她边觉蹊跷,边皱着眉烦躁地不愿睁眼,重新陷入了梦乡——接下来这一场,算噩梦、还是好梦?实在说不上来。


她梦见,自己纹路深乱的手心捂住口唇,很快看见,其中出现了年糕黏下的牙齿……半颗老迈的、淡黄牙釉质上遍布纹路的切磨牙。


啊,我这是真的老了。

放下牙齿和碗勺、步伐颤颤地走上街道,不合心境的灿烂阳光照耀沿路每一个贴满五彩海报的墙面。


外面的生活真温暖、真刺目啊。她背着手,从家门口向南远望,那拥有广阔沙地操场的学校,正举办运动比赛。


其中十个年轻女孩,穿着款式相同的雪白短袖运动服、束腿白裤,十分招眼。哨声响起,比赛胜利,少女们激动地一个背着一个、甚至踩到队友肩膀上玩耍,欢呼呐喊声从远处持续飘来。


她喜欢这些孩子们,不禁微笑,这时,孩子们突然散作一群喧嚣的白色海鸟,飞上湛蓝天幕,绚丽天幕、却变成了倒映阳光的平静海面……


她摇摇头,只当年迈眼花,步子拐了个弯、走上家屋后面的小道,分枝拂叶进入阴暗冷清的小山中。


山路崎岖失修,苔藓滑了她的脚底,一个危险的趔趄。


她幻听到一位孙辈的女孩在脑中关切说:“哎呀,您慢些。”于是听话地小心走、慢些走,听力模糊的耳朵仔细循着溪水声,寻到了阳光下树林围起的清澈溪水、和大片浓紫花田。


妖冶紫花密密开在河畔,一片紫毯中,溪水勉强划出了自己细瘦的形状。


三千笃定,在溪水彼岸、在斑驳阳光落不到的昏黑处,就是自己所找寻的地狱入口……


正想踏入潺潺清流走向彼岸,却忽见脚边花枝阴影之下,一位灰发的年轻女人正躺在溪水中!她着淡紫红色夏裙,脸背向自己视线,朝着另一边,看不清五官,只见从姣好的耳朵到细嫩颈项皮肤,俱是惨白色。


她全身都冰冰凉凉地浸在水里,三千吓了一跳!她老了,十分情愿走向“死”,却万分恐惧看见年轻女人的“死”。伸出皱褶满布的老手要救起她,可她却拒绝拯救似的,从头到脚倏然化作一股幽香清澈的溪水、从指缝流走了。


上空树叶间漏下的一点阳光,凝在老手的手心。


不寻常的梦。


醒了,三千举起年轻的手,掌纹浅浅但走线清晰,刚巧此时,从身后床侧雕花空缝漏了一线阳光,点在与梦中场景同样的位置。


她没有别的感悟,第一时间竟可笑地尝试回忆——方才梦中所见女孩浸泡于溪水的发辫,究竟是……深灰色吗?还是,应该是……浅灰色?


下一秒、三千感到自己极为荒唐。


厢房门开着,平时小泽都会仔细掩上、以免冷风打搅自己睡眠,而今日是不寻常的冷。


三千心中疑惑,很快坐起身。她看见,一股风正吹动对面书房桌上的一沓黑字白纸,让它们哗啦飞跃向空中,被恶劣地涂了鬼画符、撕裂又折皱的纸张,满屋飘荡……一张,落进地上半开的樟木小箱里。

母亲留下的数个木雕小作,就歪倒在旁边。


同时、以一墙之隔,三千清楚听见小泽在厨房发出不情愿的尖细喊声:“阿娘!无论如何我不想要再……”


三千心中有了答案,立时感到火冒三丈。


她一手捏着描字帖,一手挽了披散的长发向后背甩去,就这样怒冲冲走进粥饭香气最为浓郁的厨房。


远远看见那灰不溜秋的身影,找准了目标,还没跨进门就作势要撕掉她的字帖、口中怒说:“小泽!你越发顽劣!不想练字就干脆不要……”


却看见阿娘,和红着眼眶正哭泣的小泽,两人坐在灶台旁的方形小饭桌边。


而一个鼻尖和手背蹭着黑色的灰发女娃娃,正趴在灶旁地上,用脏手拨弄炉膛里的柴灰。三人闻声都往自己脸上惊讶地看,三千后悔已晚:

手中不是城里的好纸印的字帖,又绵又薄,她那两只大手刚刚稍微用力,就整本撕裂了一半。


三千的大脑,仿佛也被自己失手撕裂开,不由得感到昏晕:怎么又……


“当家的、”小泽眼泪汪汪地下意识低声呼唤,用两手掌根用力抹一下眼睛,望见女娃娃脸上手上,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她跳下凳子、跑去抓娃娃的双手。


这时,小泽的情绪明显已经濒临崩溃了,她声音嘶哑地问:“阿妹,你干什么了吗?你告诉姐!在书房也敲东西、也捣乱了吗?!怎么这样顽皮!!”


娃娃只有2岁光景,甫一受到责骂,就将小脸憋得通红、嘴撇成倒着的月牙型,紧闭起的两边眼缝挤出大颗大颗泪珠,以这样危险的样态为预兆,小嘴巴里连续响起了警报般尖锐刺耳的哭声。


同时,小泽的泪水也滚出眼眶、在脸上横流:“你还委屈?!”就作势要狠狠打娃娃的屁股,阿娘赶忙上前抱过小娃娃,三千则上前迅速拉住了小泽。


泽妹凌晨时被大人引着、丢到这家里,是因为昨夜小泽的娘咽了气。


女人在儿子夭折后精神错乱,其后几十载还被拴在床上生了四个女儿,生到泽妹、身子彻底不行了,如今也是终于能死去,结束那悲惨的一生。


对于这样可怜的小泽娘,无论阿娘苦口婆心地怎么劝解,小泽都不愿去为她送行。


阿娘自己买了贡品篮,叫小泽好歹送到灵位前拜一拜,话说到了这份上,小泽还是拒不回家参加那场葬礼。


三千从抱着泽妹的阿娘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不由得心下有思,先宽慰一旁抽抽嗒嗒的小泽说:“我误会了,这字帖之后给你买新的。先去用热水洗个脸吧。”


小泽应下、双手接过撕烂的字帖,自己倒先赔罪:“对不起、当家的,我这就去收拾您的书房。”

说罢,她默声不语地抹着泪走开了。


阿娘探头望见她矮小的背影消失于墙角,才哄着怀里的娃娃、小声对女儿说:“小泽在娘家不受喜欢,但我想,她亲娘的白事、于理总该去一下吧,三千你看……你带她去走个过场?”


如今阿娘年老气弱,面对此等事,也开始眼巴巴等她这“当家人”拿主意,三千深呼吸平复心绪,摇头笃定说:“小泽性格温顺,若是怎么也不愿去,一定有她不得已的原因。”


又看了眼地上那花花绿绿、堆叠果物的贡品篮,艳粉色的提手处贴了白纸,上书黑字【女媳云三千,敬挽】。就问:“这、为何没写小泽的名字?”


“哦……你早早离家了,见的葬礼少,这边葬礼古来都是这样的,一家一份贡品,只有当家人才担得起署名的资格。”阿娘扯起嘴角平淡地笑,“正常的。”


正常的……?

是正常的吗?


世间惯习何其荒诞,三千因此恍惚了。她想,自己一次也没去过小泽家,几乎是彻彻底底的外人,而小泽在娘家挣扎过活、辛苦劳作了31年,如今却连她的名字出现在那里,都不够“资格”……

她一直生活在世界低处、那卑贱无名的尘土中啊。


阿娘,从前也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情吧。


三千心下叹息,向阿娘借根簪子、盘上头发,俯身拿起了那贡品篮。


小泽吸着鼻子从厢房走出时,却见自己的当家人三千出现在家门口、像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和蔼照耀的阳光下,她只穿一件用作睡袍的浅蓝长衫。衣衫微皱,白金色发丝也微乱,这样随意至极的装扮,她却依旧风神疏朗、清丽俊逸如仙山飘下来的神尊,超凡脱俗的叫人不敢怠慢。


三千背着手迈过门槛,走进屋檐清冷的阴影中,一直缓步走到她身前。


她眨了一下色泽浅淡的睫毛,向小泽怯怯的深灰眼睛送来温和微笑,说:“贡品、我方才送去了,泽妹让娘看管着。我穿件外褂,你不如也梳洗一下,今日随我去镇上逛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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