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初入豪門》
以往的暑假,我是怎樣渡過的?工作兩年,學生時代的記憶好像就遺失了許多,只記得每年暑假都會跟父母去旅行。可惜近兩年有了疫情,就不能出國旅遊。
做作業、看書、玩電腦、跟朋友逛街……似乎都是這些活動。自此有了弟弟,假日就常留在家照顧他(爸媽都要上班),玩電腦的時間增加許多,令我愈來愈「宅」了。帶弟弟外出很麻煩,老是亂跑,還不如待在家。像保母般的照顧,直至弟弟長大得能照顧自己,自行外出才停止。
那時候的我無憂無慮,天天都在玩(跟弟弟玩也快樂)。踏入社會大學,哪有一兩個月的長假期,一星期放兩天假已經滿足了。
可是在這裡,這個古老的社會,這個雷格爾學院,平常是沒有假期的。作為「預備軍人」,不像農民看天吃飯,有忙碌的收成期亦有悠閒的休耕期,我們這些學生不是去了做委託,就是留校學習、訓練。
難得有這麼一個暑假,校園時期的唯一一個暑假,我還是沒有休息的機會。照顧一個老闆就夠累了,還要照顧她全家。
啊……
「凜凜,攸攸兩天前就這樣了?」小手指戳我的臉。
「彩攸身體不舒服嗎?」柔軟的身體摟住我,摸摸我的額頭。
「彩、攸!給我起來!」對面的老闆厲聲喝令。
啊……我選擇充耳不聞。我才不想理罪魁禍首!到阿克西斯家之前,我都要休息到底!
全身挨在春香身上,我的靈魂彷彿從口中飄出來。春香軟軟的,挨著好舒服喔。
「這傢伙……」阿克西斯小姐深深嘆氣,「不就是去我家,傷心什麼,多少人沒機會來!」
「就是嘛,我也好想去凜凜家!」可露可羨慕又嫉妒,捏起我的臉來。
「可是彩攸到阿克西斯家是做僕人,會很辛苦吧……」溫暖的手掌揉弄短髮,又忽然抬起手,「啊!在阿克西斯家,不就可以學到貴族的飲食嗎?不知道澪凜平常食什麼?」
「對耶,我怎麼沒想到!」靈魂歸位,身體充滿力量,「我一定要學會阿克西斯家的秘傳餸菜!」
整個人都燃起來了!學習古代貴族的料理不是夢寐以求的機會嗎?就當作出國拜師學藝,能把整套功夫帶回現實世界我肯定要發大財!
「在馬車站起來很危險!」春香緊張地把我拉下來。
「第一次見攸攸這麼有幹勁,閃閃發亮。」可露可嚇了一跳,「春香你說中關鍵詞了,真聰明!」
教春香煮飯的時候,我看起來很開心嗎?
「你是近身僕人,不是廚師,我家有專門負責飲食的廚師了。」阿克西斯小姐馬上糾正。她這一句,把我打落谷底,再次軟癱倒在春香身上。
「我想辭職……」餘下的力氣只夠我吐出虛弱的話。
現在就辭職,是不是就能跳下馬車回雷格爾城了?
阿克西斯小姐馬上睜大眼睛,補充道:「別亂想,我家的僕人會拉你去廚房訓練的。」
當然說辭職不是認真的,阿克西斯小姐也太緊張了,真想她學會分辨玩笑。
「太好了!攸攸,我會期待你煮貴族的飯給我們食的!」可露可抱上來,又把我的魂魄抓回來。
等我學有所成,天天吃貴族大餐都沒問題!
「馬上就要到了嗎?」我興奮地望出馬車外。外面是一如以往密密麻麻的樹林,分明還在北區範圍內。
「就說不是來當廚師……」阿克西斯小姐愈說愈小聲,好像放棄了。
「才搭了馬車一會,我們一起等待吧。」春香溫柔地牽上的我手,微笑。
「我們還要一起旅行十幾天啦,攸攸別想著那麼快就撇甩我們!」
如可露可所言,我們已搭上馬車,往西區的阿克西斯家領地出發。馬車不快,到阿克西斯小姐家要十多天,到她們家鄉河川村則要晚兩天下車。因為順路,我們便一同出發,熱熱鬧鬧更開心。只有我和阿克西斯小姐就有點尷尬,沒有上課,我們又不是話多的人,時間太漫長了。
話雖如此,四人一起也只有聊天能打發時間。再多的話題都有講完的一刻,我們的生活圈子如此接近,說到口水乾沉靜就來了。但即使是安靜的時候,我們四人在一起就覺得安心舒適。
在這個世界活了大半年,不知為何好像過了好久好久,好像從一開始我就是這裡的居民,跟大家是認識了好久的好朋友。
明明只是短短的時間。以前的我,對朋友和對她們有什麼差別?跟朋友在一起都在做什麼?在現實世界和朋友相處的模式,是那麼模糊,那麼遙遠。我總覺得作為「彩攸」的我,和「王凱悠」有點不同。我能肯定的是,我不是個社交圈子廣闊的人,好朋友就那麼幾個。其中一人相識的緣由非常特別,不是同學也不是親戚,儘管我的年齡大許多……我只有跟爸爸「拜師學藝」,以前從來沒想過要特意學廚……頂撞老師,想要保護朋友,就像想抓住她們不放……
靜靜正好眠。穩定的踏步,一晃一晃的馬車,拉下了我的眼皮。
*
「到了。」春香輕聲喚醒我。
豐田城,阿克西斯小姐的家。當初聽見這個城的名字,腦裡只想到汽車……豐田,真是一目了然的祈求。事實上,阿克西斯領地的田產非常豐富,土地遼闊,是西區糧食產量最多的地區,也因此偏重農業。阿克西斯領地比絲蘭領地更西邊,距離雷格爾城更遠。河川村則是豐田城以西北方的鄉村。
十幾天一下子就過去了。渴望到達,分別時卻依依不捨。我和阿克西斯小姐目送她們繼續坐馬車回河川村。春香說有空的話,來河川村探望她們。真是的,我們只是分開一個月,暑假結束前回到雷格爾學院又會見面了。我們還有相處的時間,還有的,一點點。離別前春香的眼神,久久不散。
我們來到城門,衛兵一見阿克西斯小姐,便恭敬地行禮,熱情地呼喊:「二小姐,歡迎回來!」有衛兵馬上跑入城內,其餘的聽到響亮的叫喊,急忙列隊,歡迎我們。跟在阿克西斯小姐身邊的我,也一同受到如此禮遇。
「這一年,沒發生什麼事吧?」阿克西斯小姐點頭,他們才抬起頭來。
「沒有!託二小姐的福,一切安好!」
他們這麼一喊,城門邊的人們好奇地望過來。豐田城不是商業活動熱絡的地方,出出入入的人不及百絡城那麼多,看衛兵的反應他們都是老面孔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二小姐呢!」 「二小姐還是這麼高大威武!」 「兩年了嗎?時間過得真快!」
阿克西斯小姐的民望似乎不錯,老百姓見到她一點都不害怕,面帶微笑,向她揮手。
「二小姐,讓我為你代勞。」衛兵伸手要把我手中的手提行李箱接去。
「不用。你們繼續工作。」阿克西斯小姐伸掌,轉身,我便緊隨其後。除了這個手提行李箱,我還背著一個大包袱,都是我們的衣物。
一眼望去,豐田城的風情帶點古色古香的味道,這份古香是和式建築的風味。說起來,阿克西斯小姐和她爸的名字,「澪凜」和「雄治」都像日本人,而且阿克西斯小姐吃米飯非常自然,看來此地的文化比較貼近我們那邊的日本。相較之下,同為西區的絲蘭家也是日式,但「西化」比較深;費列多家應該就是最接近西歐了。
這裡的樓房多以木石混建而成,街道規劃整齊,左右兩旁都是民居和小店混雜。服裝、皮革、鞋匠、工匠、飯店、旅館……等等城市該有的都有。規模和裝潢都沒有百絡城的出眾,人來人往還算熱鬧。人們的步伐較悠閒,是怎樣養出急性子的阿克西斯小姐?
「二小姐!感謝老天,你平安回來了!」
一排衛兵從訓練所跑出,為首的衛兵衣著更亮麗,比旁人年長,應該是隊長或衛兵首長等級的人。
「守井,治安如何?」
「老樣子,偶爾有強盜,我們都掃蕩了。」
「你會出席姐姐的婚禮嗎?」
「當然,期盼多時了。」
「好。她是我的近身僕人,之後會給你訓練。」她指著我。
「她……不是雷格爾學院的學生麼?由我們來訓練……」他對我的眼神由恭敬變為疑惑。
為什麼連衛兵的訓練我也要參一腳?我不是僕人嗎?僕人!
「她需要多加練習,你們順道帶她走走。不過得要等我家的僕人訓練完成。」
「遵命。二小姐,請你也來鞭策我們。」
「不要被我見到你們偷懶。」阿克西斯小姐點頭,他們便一起敬禮。
「恭候你的來臨。」
我們背後的說話,親切又喜悅。豐田城沒有阿克西斯小姐想得那麼差,富有人情味,大家看來都跟阿克西斯小姐關係不錯。這樣的貴族,不就是好貴族嗎?但阿克西斯小姐臉上沒有半點自豪,一板一眼地應對,似乎從來不覺得自己合格。
走了一段路,終於來到阿克西斯家的大宅。大門是鐵欄柵,已預先由僕人打開。僕人就在門後,兩兩相對地排列,恭候我們。大宅與鐵欄柵之間有一條長路,左右兩旁是花園和小湖泊,比絲蘭家大得多。
受到的禮遇愈來愈誇張,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僕人就前來帶走我們的行李,所有人都安安靜靜。阿克西斯小姐抬頭挺胸地前行,忽然被一個女人的叫聲止住了腳步。
「小凜、小凜!」那個女人叫得雀躍、急促。
她披著亞麻色的長髮,和阿克西斯小姐同樣的藍瞳,右手撐著拐杖,代替空蕩的右腿位置,和左腿一撐一撐的「跑」過來。她的身後有一位推著輪椅的僕人,慢慢地跟上。
「姐姐!」
她就是將要結婚的阿克西斯家大小姐──菲琳.阿克西斯。在這裡,我要跟著眾僕人稱她為大小姐,阿克西斯小姐則是二小姐。出發前,阿克西斯小姐有跟我詳細講述她的家人,大小姐是她唯一的手足,以前出了意外而失去左手和右腳。大小姐比她年長七歲,今年二十二了,不過還是比我小。二十二歲,對這時代的人來說非常晚婚(聽春香說,一般都是十四歲到十七歲結婚),所以這次大小姐能結下良緣,一家人都很高興。
大小姐的結婚對象是東區的三級貴族,阿克西斯小姐只有略略聽過這個家族,並不認識他。是人是鬼,要到他來到才知道。下嫁是下嫁,但大小姐好像也沒得選了。阿克西斯小姐說「姐姐是很優秀的,要不是那場意外,她才是繼承者」。
我還在打量大小姐,阿克西斯小姐已經衝到姐姐身前,扶住了她。她剛才太心急,拐杖跟不上左腳,往前跌倒。
「瑪麗莎,我不是說過不能讓姐姐自己走嗎,你都在幹什麼!要是姐姐受了傷……」
大小姐伸出指頭,點上她的嘴唇,笑著說:「是我自己說要親自走過來的,與瑪麗莎無關,不准怪責她。而且,你不是接住我了嗎?好像又長高了呢!」
「姐姐……」阿克西斯小姐氣全消,雙手環抱在她的臀部,一把將她抬起,「我送你回輪椅。」
大小姐比阿克西斯小姐矮了半個頭,又剩下一條腿,依偎在她的懷裡感覺更嬌小。
「我能自己走回去的。」大小姐小聲說著,手卻是勾住她的頸項。
我替大小姐拾起拐杖,恰好跟她對上眼。果然是兩姊妹,眼睛超像的,不過大小姐比較柔和。
「她就是小凜的近身僕人?」
「嗯,她叫彩攸,姐姐你隨便使喚她。」
「麻煩你也照顧我了。」
「是我的榮幸。」
大小姐好溫柔好有禮貌!如果服侍的是大小姐,一定很舒服!
瑪麗莎不慌不忙地推輪椅,阿克西斯小姐放下大小姐後,瑪麗莎便接管運送工作。瑪麗莎目測比大小姐大一點,對大小姐忠心耿耿的樣子,沉默不語。
進到大宅,門關處就有滿頭白髮的老男僕迎接。順帶一提,所有僕人都穿著和風與西裝結合的服裝,有寬闊的手袖,亦有筆挺的長褲或蓬鬆的長裙,顏色偏深而穩重。我現在穿的是一如以往的燕尾服,跟大家不太搭配。
「二小姐,歡迎回家。午餐已準備好,請移師到飯廳,老爺和夫人已在等候。」
應該是衛兵跑來通知阿克西斯家,所以他們才能預先準備。
「彩攸就交給你了,要把她訓練得十全十美。」阿克西斯小姐轉過頭來,示意我跟著他。
「遵命。」老僕人鞠躬,目送她們離去,便走到另一條走廊,「現在是僕人的用餐時間,我們食完午飯就開工。」
「請問你如何稱呼?」我跟著他的腳步。
「我叫司康,是服侍阿克西斯家最長久的僕人,大小事都可以問我。」他自豪地回答。
司康……蛋糕嗎。大小姐也是,菲琳,Film,總是讓我想歪。
接下來,我跟著司康,走遍了家宅和庭園,還有屋後的馬棚。他一邊走一邊介紹,住宅的地下是僕人的房間、廚房和客廳等地,一樓則是主人他們和賓客的房間。在阿克西斯家裡,我暫時不用追隨阿克西斯小姐,跟僕人他們一起工作。
僕人有分許多等級:司康是最高級的「主管」,瑪麗莎是特別的大小姐的近身僕人,專管飲食的廚僕,打理花園的「花王」,清潔家居和餵養馬匹的下僕……因為我是新來的,所有範疇都要跟大家請教,可謂最底層的「打雜」。照顧一個人可以按他的喜好服侍,但整個家族就必定要有規矩。不管是什麼規矩,我一定都是被勞役的人。
唉,想到就心灰,只能撐下去了。
過了三天,我就後悔了。我好想辭職回去,救命啊──每天天未光就要起床勞動,有做不盡的清潔、工作,一做做到深夜,全身骨都散了才回到僕人房。然後又被僕人們抓住聊天(當然不可能是獨立房間),不外乎阿克西斯小姐在外面過得怎樣,每個人都會問:「二小姐的胃口好嗎?」、「二小姐睡得好嗎?」,見她吃好睡好大家就放心了。我連廚房都沒聞過香,簡直生不如死。大小姐他們都沒見到一面。
僕人原來那麼辛苦的嗎?照顧阿克西斯小姐的時候都不覺得……
恍恍忽忽,不知什麼時候,我的頭上頂著烈日,好熱好熱,眼前所有的事物都生出重重幻影,是日頭將他們分裂,一開二二開四……
「彩攸,二小姐特別囑咐要教你馬術……」司康走在前頭,腳下是一片青蔥草地。
他牽馬出來,叫我撫上馬身,感受牠的呼吸心跳,讓牠熟悉我。這頭棕馬很溫馴,擺動身體、搖搖尾巴來親親我的手。牠很暖,活活的動著,可是在我眼中牠是浮浮的,虛幻的。我站著都能入睡了。這裡人好多,找不到機會偷懶,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覺……
「司康,我來教她。」
「咦?二小姐,你拜託了我,不用勞煩你……」
「你覺得我沒資格教她?」
「絕無此意。二小姐,你比我在行得多。」
「那你去忙別的,我要跟她訓話。」
「遵命,小的告辭了。」
烈日把她曬成金黃色,是幻境般的景象,是黑夜綻放的第一道黎明之光。
「阿克西斯小姐……」再累也認得出她的聲音。
天藍的雙眼,使勁地盯著我,臉也一同緊縮起來。黎明的背後,是毫無預兆的火山,即將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