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去死的好日子,不如说,每天都是去死的好日子。
重复的日常,因循的生命,一眼能望到尽头的枯燥生活。如果能就这样死去就好了,我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和大多数人一样,即使要度过这样了无生趣的一生,我依旧没有勇气就这样亲手结果自己的性命。
所以,我祈祷着,希望死亡的命运能降临到我的头上。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渴望着死亡的来临。
现在,这样的祈祷或许终于被神明听到了。
我看到自己的血液汩汩地漫延在沥青的路面上,我听到周围人群喧闹的声音以及正攥着我的手的女孩的哭声,我嗅到稍有些像铁锈的味道把我包围,舌头有些麻痹,嘴里变得干涸苦涩,身体感受到路面的冰冷,但被攥着的手很温暖。
惟有我的意识依旧清醒,我清楚地感觉到生命随着血液从我的体内流逝出去,直到此刻我才发觉我原来并不想死。
叫不出来,抬不起手,甚至眨一眨眼睛也费力,我费尽力气扭过头面朝天空,头一次觉得精心打理的长发是这样碍事,心里思索距离上一次仰看布满晚霞的绚烂天空是多久以前了。
真好啊,活着。
好可惜。
生命再不属于我了,一定是神明大人降下的对于这样不珍视最重要的东西的我的惩罚。
刀伤贯穿了我的腹部,我也不大清楚究竟是被捅在哪里,只是伤口不住地流血。
要说疼痛,其实还好,放在平时也许我会大喊大叫也说不定,但现在我没有那样的力气了。
后悔吗?也许也有吧,我作为人的这一生,明明也就勇敢了这一次。
很多思绪划过脑海,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我不大清楚,但是一个滑稽的念头却一直盘桓在我的脑海——“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这样的话,记得从哪里听过,是某位将死的人告诉他的儿子的,但我现在却超级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明明以前有那么多时间去求证,事到如今却再也不能知道了——所有的事情,都不能再知道了。想到这里,一股像是自荒古吹来的苍凉的风席卷了我的心,那是悲伤和不舍交织的情绪。
我分明是个不会哭泣的女豪杰,坚强地生活到了现在,没想到临死前被人看到这样不堪的一面。
“姐姐!你不会有事的!已经叫了救护车!你不要睡着!”攥着我的手的女孩说着这样的话。嗯,我终究还是做了有意义的事了,打破了重复的日常,救下了无助的小妹妹,承担了死亡的后果,这也蛮不错。但是……
“花……花生……”
“什么?要吃花生吗?我会买给你的,请不要死!”
果然啊,电影也好漫画也好,那种临死前还能精力旺盛地说出话来的人,现实中不存在吧?
我的眼前开始变暗,耳朵里尽是嗡嗡的轰鸣声,不再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迟来的救护车的尖锐警笛声略微传入我的意识里。
啊,算啦。
欢乐也好,悲伤也好,高昂也好,痛苦也好。
喝水时喉咙的通透,疲倦时身体的酸痛。
这些都不再属于我了。
说实话,很不甘心。
但至少你要活下去,不相识的小妹妹。
带着我的份。
世界变得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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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本该是那样吧?
头脑依旧可以思考,甚至可以感受到躯干与四肢,预想中的疼痛并不存在,但有一股力量阻止我张开眼睛。
而且也不冷,感觉相当轻盈。
能活下来吗,正常来说?明明出了那么多血?
还是说这就是死后的世界?
但是,我依旧有意识,这发现让我欢欣雀跃。
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再没有比这更能让现在的我开心的事了。
似乎有一股香味。但并不是用鼻子嗅到的,而更像是……充斥在意识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这香味引诱着,本应黑暗的世界又变得明亮了。
是难以理解的状况。
哪儿啊?这是?
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绮丽空间,入眼似乎是一片杂乱的彩色,仔细观察却又变成朴素而柔和的白。并没有看到什么能界定这片空间大小的参照物,不如说现实中大概不存在这样的空间。
我果然是死了啊,毕竟都出现在这种地方了,还是稍稍有些难过。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想控制自己的腿,于是这里的景色开始像在隧道中一样,色彩开始流动变换,但我并没有用腿去走路,毕竟我根本就看不到自己。
真是奇妙的体验,就像是变成了隐形人一样。
但如果一直呆在这样的空间里,会寂寞致死吧?
我试着发出声音,然而我做不到,我只能在这一片漫无边际的……区域?也许是区域里徘徊。
真的是神明大人给予我的惩罚啊,因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糟透了。
我对方才还稍有些窃喜的自己感到羞愧。
“久等啦,凉小姐!”
啊,传来了声音,是在叫我吗?但是很抱歉,我没办法说话。
“我可以听到哦。”
说到底,这声音究竟哪来的,我现在难道还有耳朵吗?
“我-可-以-听-到-哦?”
……真是十分抱歉了,如您所见,我是一个死人,可能没办法和您玩这种语言交流的游戏。
“喂!”
伴随一句明显带有主观情感的“喂”,面前出现了一个人。
是个平凡的美人,那种见过觉得很漂亮,转眼就会忘掉的容貌。
墨色长发及腰直直垂落,褐色泪痣外眦右偏一点,眼瞳黑褐,五官柔和,眉峰不翘,嘴唇薄薄。
身上穿的是我超眼熟的西装,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被裁改成了不同于其他纽扣的深蓝黑色。
话说,这不是我吗?
“猜对啦!就是你呀!凉小姐!”
面前的人睁开了眼睛,笑着对我如此说到。
别这样,看着自己的笑脸蛮瘆人的,尤其还在说话。
神有这么恶趣味吗?要我来玩这种惩罚游戏?
“咳咳,我以为用凉小姐的相貌来和凉小姐接触会让凉小姐安心一些呢。”
不愧是神明大人,真是心思缜密。还是感谢您能顾及到身为死人的我的心情。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我可没听说过人死后会陷入这样的状况。
“问得好!凉小姐,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选择!”
自顾自地陷入解说状态了。
“第一种,忘掉这一切,转世重生,我会叫三途川的摆渡人来接你。”
真的有啊,三途川。那奈河和厉司河该怎么办?神明有考虑到这种宗教信仰的问题嘛?
“那种事情无关紧要,请不要打断我!顺带一提,厉司河旱季还挺长的,等待喝河水忘掉记忆的人都要排长队了,所以办理转世的效率很低,奈河那里因为有有关人员发放让人失忆的汤水,所以没有这种困扰,但是熬汤毕竟还是挺慢的,大家也要排队等。相比之下,三途川还是比较简单啦,交钱过河就行了,别担心,会给你提供路费的。”
真有这种解释啊,感觉世界观被冲击,虽然可能以后也用不到啦。
“第二种……出发吧!被选中者!”
诶?突然做什么?指着我摆出那样羞耻的姿势?别用我的身体做那种事啊。
“去往异世界!剑与魔法的世界!机遇与荣耀的世界!能留下你的事迹的世界!能享受凯旋的赞歌的世界!”
什么啊,那个?突然之间的热血少年漫画的展开?
“我将赐予你恩典!那即是——生命!”
面前的我手舞足蹈。
如果可以,还请您不要擅自用我的身体来做这样令我尴尬的动作。
“就是这样,那么,你的选择是?”
不过,新的生命啊。
欢愉苦痛,这些都将可以再去体验。
还可以再看到绚丽的晚霞,还可以再嗅到花的芬芳。
还有各种各样的不知道的事情,变得可以知道了。
可以继续活下去。
令人憧憬。
谢谢您,神明大人。我一定会珍惜珍惜再珍惜的。
不知为何,一种超过悲伤限度的喜悦席卷了我的心,老实说,就是想哭。
我是个懦弱的人,没有勇气舍弃今生所得的经验去轮回转世,所以。
我选第二种,神明大人。
“哼哼,不出我所料,那么,出发吧,凉小姐!我看好你哦!”
意识极速回归,我感觉我变成了我,眼前的我消失不见,我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我握了握拳,是自己熟悉的触感。
真是安心。
“此外,你还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满足你哦?”
这次,是从心底传来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神明大人,我想知道那个小妹妹怎么样了。”
“就只是这样吗?”
“这样就足够了。”
对前生的告别,我希望能了无牵挂。
那孩子没事吧?
“准许你。”
眼前出现了一面光幕,那里面是一副相框,等等,那照片上不是我吗?
“凉小姐!呜哇哇!”
相框前面是一大盆剥好的花生,女孩一边哭着一边还在剥花生。
是那种很认真的孩子啊。不要再伤心啦,我很幸运地可以继续活下去哦。
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会让人怀疑我患了什么精神疾病一样。但是,我确实觉得有些开心。
“这样就好了,谢谢您,神明大人。”
“去吧!凉小姐!不论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看好你!”
随即而至的是强烈的失重感,我的意识再一次陷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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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风阵阵,暮霭翻流,傍晚的海风吹拂着,黝黑多孔的礁石矗在浅海。眼前瑰丽的景色将我从死亡的阴影中拖拽出来。
这是一片海岸,此时正值傍晚。
看样子我还活着。
身上的西服光洁如新,就连之前被刀刺破的部分也依旧完好。
我不禁伸手向本该血流不止的腹部。
没有刀伤,没有疼痛,触感光滑而柔软,翻起衣服来检看,也没有伤疤。
欢欣雀跃……本该如此,此刻我却脱力般坐到沙滩上。
夕日迫近海面,一片橘红色的海浪粼粼起伏。
我呆呆地望向前去。
该说是劫后余生,似乎也不对,总之脑袋很乱。
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来整理思绪。
“喂!你!”
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吼声。
我回过身去,看到一位高大魁梧的男性,纯粹的欧罗巴人种相貌,他全身披挂整齐,是看起来颇结实的皮革甲胄,像中世纪的兵士一样的打扮,手里还牢牢攥着一根长矛。
是在戒备我吗?
“您好?”
我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这是生前那个世界很稀松平常的打招呼的方式,业务熟练的我对这种职业假笑早已稔熟于心。
他似乎愣住了,正在我纠结他是否听得懂我的话的时候,他放下了手里的长矛,并对我鞠了个躬。
“美丽的小姐,我为我之前的粗鲁感到羞愧,希望您可以原谅我的无礼。”
满满的翻译腔的浮夸感,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出于职业原因,我也向他鞠躬还礼。
“您言重了,先生。”
“您一个人在这里,是在观赏风景吗?”
看来并不存在语言不通的问题。
“嗯……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可是我并没有看见您的侍卫。请您允许我来保护您的安全,毕竟这附近并不平稳,时刻可能会有魔物出没,就连高级的人形魔物也有过目击记录。说来惭愧,我方才就是把您当作人形魔物才出此丑态。”
什么呀这个人,是士兵吗?他说有魔物,就是怪物吧?这是一个比较奇幻的世界来着?
保护的话,虽然很感谢,但是感觉会很不自在,所以算了。天色已晚,为今之计还是快找一个城镇或村子落脚。
“十分感激您的好意,不过我另有要事在身,如果您能告诉我最近的村镇怎么走就帮大忙了。”
说着,我随手拿出备在西装内兜的名片,双手递了过去。
“我的名字是殳凉,请多指教了。”
半晌,名片才被接过去,我抬头看去,他好像红了脸,在暮色下看不真切。
“愧闻芳名,受宠若惊,在下名叫塞万提斯,是城镇边卫巡逻队的一名士兵。”
“您写过一篇小说叫《堂吉诃德》吗?”
“您说什么?”
他似乎相当费解。
“没事,别在意。”
他郑重地收好了名片。
有点感动,头一次感觉名片没有被浪费。
“看样子您应当是外邦人……放心,我不会去过问您的身份,像您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可不能葬身于魔物之口。那么,请跟我走吧,我会带您回到镇子上,这也正是我们的义务所在。”
一板一眼像在演话剧一样,这个世界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转身走在前面,手里握着那把长矛,似乎相当警戒,从他的反应看来,这里确实有些危险。
我不由得跟在他身后。
话说,魔物是什么样的呢?就像是体型比较大的狼那种吗?
在脑海里勾勒着魔物该有的形象,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着。
眼见暮色将终,暗夜将至,周围的景色依旧是看不出差别的密林,但仿佛越走越深了,我心里有些不安。
话说,这个自称士兵的人真的可信吗?
念头一起,我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初到这里,脑子迷迷糊糊地就和人走了,根本就什么都没确定。
思绪不受控制地再次混乱。
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周围是不是变安静了?方才还有虫子的鸣叫声,现在却好像身处深夜的漆黑巷子里,死寂剥夺了感官。
冷静下来!
我停下了脚步。
“您怎么了,Shu小姐?”塞万提斯也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我。
不对劲,直觉告诉我有些东西非常不对劲。
汗毛倒竖,我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可不打算再死第二次!
“塞万提斯先生,我们真的是走在去往城镇的路吗?”
压抑着恐惧,我若无其事地问他。
“当然,Shu小姐,最近的城镇是希里斯,离这海岸并不远,我想我们很快就到了。”
无害的回答,他的表情相当自然,大概没在骗我。
“这样呀,真是辛苦您了。”
“这是我的荣幸,Shu小姐。”
他继续领着我赶路,但我心底的恐慌却没有因此消减半分。
四肢有些发冷,又让我想起了中刀后倒在那冰冷地面上的感觉。
不论是谁,一定又是冲着我来的。
恐惧自脚底升起,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得跑。
跑,快跑!
大脑发出指令,腿却先于大脑一步,我的身体转而向后奔去。
“Shu小姐?”
背后传来塞万提斯逐渐远去的声音,虽然感觉十分抱歉,但我不想白白丢掉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对不起!
暗夜已至,银白色的月光……
不对,开什么玩笑?
月是血红色,地上被树叶割碎的血红光亮如同流动的血液。
我拼了命地狂奔,却逃不过这月色的笼罩。
早听不见塞万提斯的呼叫,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两旁是快速退去的树木,眼前是血红色的道路。我最终停在了一棵大树旁边,感觉身体的负荷已经达到了极限。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角逐。”
身后传来的是相当悦耳的女声,即使同为女性,我也认为其足够令人怜爱。
但是话语的内容可就不那么可爱了。
“请问您是?”
我的声音在颤抖,听上去十分不像样,完全失去了作为职场人的余裕。
我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或者说,我没有勇气面对我的第二次死亡。
“汝可在询问余名?若然,面向余。”
她的话语似乎带着不容置疑的魔力,我闻言不自觉地转过身去。
美。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去形容当时所见画面的词了。
初入眼帘是斗篷的一角,继而是银灰色的长发与斗篷一同飘在风中,她的身形隐没在宽大的斗篷里,然而妖艳无瑕的容貌却并未被兜帽掩盖,尖尖的耳朵,长长的睫毛。猩红色的眼瞳夺人心魄,艳红色的嘴唇极具诱惑,另有一对尖尖的虎牙,为她平添了几分可爱。
看起来相当年轻,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高也只到我的嘴唇附近,皮肤白皙得有些病态。
“人族,勇气可嘉,竟与余对视而不退却。”她支起右手的食指点在嘴唇上,眉眼弯弯,像是在笑。
“予汝之奖赏,即削减汝之苦痛。”
眼前的身形倏然消失了,正当我失神间,似乎被谁抱住了。脖颈附近被什么刺了一下,而后是一股馥郁的玫瑰香气混杂着些许铁腥味窜入鼻腔,这才发觉她早已经到了我身前,似乎正在抱着我来咬我的脖颈。
她银灰色的长发占满了我大半的视野,我看不到她的脸。她抱在我背后的手臂相当冰冷,但却也相当柔软。
我该回拥她吗?带着这个想法,我却发现我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力量过于强大,我像是被困在钢笼里一样,实在不能挣脱。
不过这过程并不痛苦,只是脖颈附近有些麻麻的,像是在被小狗舔舐。
身体在逐渐变得无力,我只能把身体交给她了。
“真是令余惊异的美味,人族,汝可愿为余之奴仆?”
预想之中的死亡似乎并没有到来,但我的耳朵或许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不太听得清她的话了。
“哎呀?这可真是……”
感觉好冷。
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