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氧感觉自己的人生中第一次有这样愉悦的日子。开学初，由于这个班上只有她和曲野筱是初中同学，两人便理所当然的每天待在一起。与初三时的处心积虑完全相反，每天黎氧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就能十分自然的和曲野筱一起吃饭、散步。几个月前她对这些事都还只是抱着幻想的心情；如今变成了真切的现实，黎氧感觉自己有点飘飘然，或者说她简直要得意忘形了。填志愿时的惊心动魄、暑假里辛苦的补习，连同一整个夏天里挥散不去的热气，在此时都显得那样值得；那七上八下的心情和紧绷的精神，一下都从黎氧身体里跳脱出去，如同另一个人的情绪一样与她无甚关系，好似雾里看花。
随着与曲野筱相处的时间变长，黎氧越发觉得曲野筱的形象与初中时自己的认知有着一些微妙的差别。初中时的曲野筱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现在她似乎变得更开朗了，不对，总体来讲还是比较冷淡；或者说，不再与那些心事对抗、任由它们发展？她也如以往一样专注着自己的事情，但是总觉得少了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多了份不可思议的自信和坦然。比如，曲野筱初中时眼神大多时候投向地面，现在她的眼神抬高了些，望着前方了。是自己以前对曲野筱不够了解，还是曲野筱发生了变化？黎氧不确定答案。
在对这些微妙的事情陷入思考后，黎氧钻了一段时间牛角尖，但好歹及时走了出来。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把这点时间拿出来和曲野筱进一步加深关系……等等，加深关系？加深……加深……一些不经意间看过的隐秘的文段和图片从黎氧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的心跳变快了一些，继而对展开胡思乱想的自己产生了厌恶之情。这可是现实世界，而现实是残酷的。她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正轨。再怎么想入非非，她喜欢的人是同性这一点不会改变。一旦事情暴露，很可能迎来惨烈的后果。自己能和曲野筱每天待在一块儿，这比起从前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做好朋友就已经很完美了，她还想怎么样呢？非得把事情搞砸吗？
可黎氧也清楚，自己无法回避在理性之下蠢蠢欲动的真实感情。爱情激发着人的贪婪。最开始她不过是想多看看曲野筱，后来是想和她成为朋友。现在成为朋友之后，又想着进一步的拥有……只要她持续获得，她就会持续渴望。从现在的小心翼翼、浅尝辄止，到不顾一切的想把自己的一切从身体里掏出来给对方看，想贪得无厌的了解对方的一切，直到陷入被爱情奴役的疯狂，只想对方注视着自己一个人，将自己和对方绑在一起，走向彻底的烧毁——黎氧心里很明白，她最想要的，还是和曲野筱成为真正的恋人。恋人。——单单是小声念叨这个词语，她的心仿佛就产生微微的颤抖。那似乎是她可望不可及的某种存在，闪烁着无法形容的梦幻光芒。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就有过想给曲野筱写情书的念头，内容她都想好了，备选有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还有李元胜的《我想和你一起虚度时光》，沈从文《月下小景》里的一句话，“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还有很多很多她从无数的书里读来的优美词句，它们如同群星一样闪烁在她的脑海，而她则会将它们精心采撷下来，凝聚编织成独属她一个人的关于爱情的小小结晶，就像从无数朵玫瑰花瓣里淬炼出精华做成香水一样。但是她害怕让曲野筱知道，以至于好不容易得来的成为朋友的机会化作泡影，于是只好将它们埋藏在心底。
自从和曲野筱天天待在一起之后，黎氧觉得自己的感情远比从前炽热，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就像是火焰到了更多氧气的地方一样，燃烧得更加旺盛。对呀，那个人就像氧气一样。这对黎氧的理智有了更多的要求。她一面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陪在曲野筱身边，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是黎氧也明白不能太过分的苛刻自己，这样会导致更大面积的崩溃——她偶尔也允许自己无意识的泄露些许的情绪。她是住读，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后，她总会回到寝室洗个澡，然后再到教室里来。八成干的头发微微散发着湿气，被热水冲洗过的少女的皮肤白里透红，散发着好闻的香氛味道。她就这样走到自己挨着曲野筱的座位，装作若无其事的坐下，时不时观察着曲野筱的表情，注视着她的哪怕一丝变化，嘴角的弧度、眼神的闪烁，看她是否有一丝动摇。
得知曲野筱和张梓成在一起了的时候，黎氧又得了月考年级第一的喜悦心情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两眼一黑，绝望得想吐。她是在教室里无意中从班上同学的闲聊里听到的，本来这应当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八卦闲谈，黎氧也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可是当他们提到曲野筱三个字的时候，黎氧所有的听觉神经都被迅速调动起来，直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
“曲野筱和四班张梓成在一起了吗？”
张梓成？就是那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板寸？
“啊？……这算……不打不相识？”
是那个吗？那个差点把她吓死的事件……“飞翔的垃圾桶”……
“本来曲野筱长得也不丑啊……说不定人家一开始就对上眼儿了。”
曲野筱那不是“不丑”，那是“好看”！不对，重点不是这个。一开始就对上眼儿？真的吗？她不信。
……一边这样想着，黎氧面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起来。她一想到那个男生的样子，浑身就不舒服。那算什么，不就是个不务正业、又觉得自己很酷的家伙吗！以为自己这样很能讨女生喜欢！真的最烦这种人了……所以说，为什么曲野筱会和他在一起啊！就算找男朋友也不能找这样的啊！黎氧觉得自己往下想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心里充斥着浓浓的疲惫感，颓然地倒在课桌上，双目无神。
“你怎么了？”
要放在往日，听到这声音她会马上从课桌上抬起头来的。但是今日不同，听到这声音反而会让她更加沮丧。
黎氧强撑着，缓慢地抬起头，勉强摆出平静的表情，看着身边坐下的曲野筱。
“我没事儿啊。”
“你脸色很不好……”
曲野筱显然不知道黎氧为什么一副颓丧模样，她看起来面色如常，狐狸眼里散发出的光芒与平时并无二致。
“我……大姨妈。”
“哦哦。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冷？”曲野筱一副“我懂了”的样子，关切地看着她，而且作势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黎氧摆了摆手。其实并不是大姨妈的问题，她就随口一说。此时曲野筱这么体贴反而让她更加难过。
“你和张梓成在一起了？”
曲野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两秒，但表情没什么变化。
“——是啊，你从哪听说的？”
她的声音压低了些，似乎不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的感觉。
“这个不是重点啦，”黎氧掩饰自己的无力感，咽了口口水，努力思考着措辞，小心翼翼地开口，“怎么，……你喜欢他？”
与刚才一样，曲野筱又沉默了一小会儿。但是仅仅是这一小会儿就让黎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极其不愿意从曲野筱嘴里听到她喜欢别人的事。“——是他向我表白的，我嘛……”她又闭上嘴，一副陷入思考的样子，“嗯，试试看吧。”
什么？什么叫做“试试看”？！要试试看就和我试试看！
“试试看？你不喜欢他啊？”
黎氧一直撑着脸，眼镜框已经把脸硌疼了。
“其实……谈不上？但是感觉可以试试……他其实也还不错吧。”
这一番好像有点漫不经心的言论差点把黎氧气昏过去。曲野筱的审美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于是她调用了极大的气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好吧，我一直觉得谈恋爱得两个人都很喜欢对方才行。”
“感觉可以试试”就真试试了？太随便了！当然和我试试除外。黎氧强忍痛苦，甚至扯出了一个微笑。
“那就先祝你……嗯。”
黎氧继续维持若无其事的表情，但实际上后槽牙都快给她咬碎了。她没法再说下去，于是朝曲野筱点点头便罢了。
“嗯……”曲野筱甚至还朝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