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七.置心事外》
你到底在想什麼?悵然若失些什麼?自作多情的人。彩攸。
「攸攸──」
彩攸。
「攸攸!」
彩攸。
「我不是彩攸!」
一聲喝下,空氣都凝結了。周遭變得非常安靜,這裡就只有我們兩個。可露可怯怯的看著我的臉,又往下看著我手上的花藝剪刀。她穿著阿克西斯家女僕的服裝,有模有樣的一般女僕,只是比其他人都年幼。她說了跟我一起做工,就確確實實的一早起來找我。
「你不捨得嗎?」
「說什麼傻話,怎麼可能。」「喀」的一聲,附著謝花的枝條就掉下來。
花王僕人前幾天就交託我花園修剪的範圍,我拖到今天,客人都快來才處理。我不是彩攸,阿克西斯家又與我無關,花園的植物多一條支幹少一塊葉又如何。
怎會不捨得。
明明在這裡做了許多事,卻極力撇清關係,真是詭詐啊你。我說的是事實,很快這裡的所有東西都與我無關了!你不是彩攸?你不聽聽別人叫你什麼,你會有回應?那只是暫時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
「攸攸看來好難過。」
一雙有泥土、髒髒的手把我的頭扳過去。她那對紫色眼眸,彷彿伸出的枝條,伸入我的眼睛,伸入我的腦袋,伸入我的內心。
「少廢話了,趕快完工,我們還要……」我揮開她的手。
不要看我。任何人都不要看我。可露可你像平常那樣開開心心不就好了?無謂事只有我想就夠了。
「我也不捨得啊,這美麗的地方。如果可以留在這裡就好了。」可露可笑著望向這片花園。
拿著剪刀的手頓下來。可露可奪去我的剪刀,忽然的擁抱我,汗水都黏到我身上,一言不發。能輕易說出這樣的話,就只有她了。
「誰想留在這裡做阿四。」鼻子輕哼一聲,隨後回抱她,「多謝你陪我。」
「嘻嘻,兩個人就沒那麼辛苦了!說好了我們是命運共同體,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會在你身邊的。」
若不是有可露可,我就要孤單面對一切,許多許多的事,也會加速遺忘。
來到這個世界不到一年,不知不覺習慣了不方便的「古人」生活。水龍頭、手機、冷氣機、雪櫃、煤氣爐、汽油味、尼龍的質感、塑膠的手感、朋友的聲音、戲院、旺角、紅綠燈、日常的習慣……真可笑啊,二十幾年的記憶敵不過一年虛幻的世界。所以我就說,彩攸你很喜歡這裡,彩攸已經是你的一部份了。
這個落後、麻煩的地方,我只想速速逃!
她抱我一下便放手。兩人一起工作,速度快了許多。不論花多美,終究要被修剪。你說是吧,彩攸。花開有時,花落有時,命裡有時終需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啊。我也想像可露可那麼樂觀。
「瑪麗莎姐姐,早晨!」
我們完成工作,便要到僕人飯堂吃早餐,恰好碰到獨自一人的瑪麗莎。我點點頭,可露可便已熱情地打招呼。這麼快就叫「姐姐」,真是會巴結人,果然對方不是有名有姓的人她就不怕。瑪麗莎比菲琳大小姐大幾年,可能跟我差不多大,「姐姐」這個稱呼我就叫不出來了。
「可露可大人、彩攸早晨。」
「今天不用服侍菲琳姐姐嗎?」
「他們正食早餐,大小姐吩咐我慢慢食。」
「喔喔──他們今天好早用飯!是有什麼節目嗎?」
「老爺說想跟費列多家少爺和絲蘭家大小姐騎馬散步。」
「騎馬……啊,攸攸你學會了嗎?我記得凜凜說你要學騎馬,以後載我們!」
「還沒有這個時間……每天光是學習僕人的事就很忙了。」
「來日方長,二小姐總有機會教你的。」
「是嗎……時間可沒那麼多,都快要回去……等等,不是二小姐教我,是司康,所以才沒那麼多時間。」我心虛地糾正。她那時候該不會看到了吧?一般僕人不會想到由主人教僕人馬術吧?
「回雷格爾學院後會有空閒時間吧?要是有需要,二小姐不會吝嗇的。」她一本正經地回答,似乎沒發現我的心虛,也不揭穿真相。
「我倒希望她不要理我。」這是真心話。
「說起來,菲琳姐姐結婚,瑪麗莎姐姐你會跟隨她到夫家嗎?」
「嗯,人生路不熟,大小姐需要我的照顧。」
「可是你這麼一去,可能就回不來,不就永遠都要留在菲琳姐姐身邊?」
嗚呀,可露可這樣說,近身僕人到底是什麼賣身職業。
「我是能請辭的,契約不能綁定我們一輩子。十年八年,如果我想走,大小姐會允許,我或許就會留在東區生活……但是,大小姐需要我,我沒打算離開。」
「誒誒,這樣太不自由了吧!當僕人多無聊,每天就忙忙碌碌,也不能自由外出。」
「自由?」瑪麗莎的眉頭皺了一下,「即便是其他工作,一樣每天忙忙碌碌,煩惱錢銀煩惱生活,要是像你們當兵還要面臨生命威脅。當僕人,生活安穩多了,在大小姐身邊沒什麼不好。」
僕人應該是這年代少數女性能做的工作,足以養活自己,報酬相當不錯了。因為瑪麗莎是較為高級的近身僕人,大小姐又需要隨身照顧,家宅的事務她幾乎都不用做,算是較為舒適。
「嘛,你說得沒錯。不過,放不下大小姐才是最大原因吧。聽說你服侍阿克西斯家有一段日子,當大小姐的近身僕人也有七年了?」
她們心有靈犀的,瑪麗莎彷彿就是大小姐的手腳。我很少聽到她們「對話」,大多都是大小姐下命令。然而私底下,或許她們會聊天,或許無所不談。
「自從大小姐行動不便,我就負責照顧大小姐,數數確實有七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瑪麗莎輕笑,笑容滿有憐恤。
將到僕人飯堂,瑪麗莎停下腳步,心感奇怪的我們也自然地隨著她停下,我們就停在門口。她端正的轉身,面向我。
「那個時候的大小姐,沮喪、絕望、痛哭、悲憤、堅強……各種神態,我都看在眼內。
彩攸,近身僕人是離主人最近的……」
「我肚餓了──可露可,我們走吧。」我搶先一步,拽走可露可。
愚蠢,工作是不該帶感情的。
我選擇左耳入左耳出。她是受大小姐命令才對我說這種話嗎?這可是沒用的。瑪麗莎抱著什麼心態,擺出什麼臉色,我都不想見到。一天到黑就想跟我訓話,我才沒這麼差勁吧,僕人這種東西貴族要有幾多有幾多。你還真的差勁。吓?我、我只是……
正用早飯,司康步入飯堂,朗聲說道:「客人陸續來臨,大家緊記服侍好賓客!瑪麗莎,照舊照顧大小姐;彩攸,你和我一起應酬客人;可露可大人,請你隨女僕打掃。」
「明、明白了!」被點名的可露可反射性的回應。
「遵命。」我懶洋洋的答道。
之後就要跟可露可分頭行事,她沒問題吧……別看她大模廝樣的,跟僕人熟得快,真的單獨相處起來,還是會有點怯懦的。你啊別太保護她,她又不是你的孩子。是這樣沒錯,但就是會忍不住擔心她……
「醒醒定定啊你。」我跟她悄悄話。
「哼哼,攸攸放心,我會完美地扮演僕人的!」她邊吃邊說,噴得一桌飯沬。
她已經不是一開始的她了嗎,孩子長大得真快。這一年,我也有成長嗎,好期待他們見到我的反應。他們一定很掛念我。
司康說話神準,主人們和兩位貴賓外出時,恰好就有西區的三級貴族來到,我們忙於服侍他們。主人們下午才回來,接手我們的應酬工作,我和司康才能稍作休息。跟貴族說話真的超累,即便是三級貴族,也是堂堂正正的貴族,不可得罪。當中有對我感興趣的人,赫茲的徒弟的名號真是煩死了。
忙了一日,客人們都回房,可以休息了吧。才這麼想,該死的主人……老闆又來找我麻煩。雖然這份麻煩,是我咎由自取。
「過來。」
夜光斜落走廊,卻無法照明任何事物,彷彿整個世界都被黑暗包圍。她的聲音穿過黑暗,那是一把威嚴與慍怒並重的聲音,有如夢魘伸出手,抓住了我。
又來到她的房間,跟上一次的情況一樣,都是黑夜中。
她手上拿著一份契約書。這是我聽到紙張與空氣相撞的聲音才知道。
「為什麼沒簽,你對條約有什麼不滿嗎?」
我站在門前,她亦沒有走遠,只在門口跟我對話。大小姐遵守了承諾,沒跟她說過。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簽,不是條約的問題。」
「給我理由。」
「我……無可奉告。」
「我不接受這個解釋。那你要辭職?你之前不是說……」
我聽得出來,她努力地沉住氣。
「不是!到了新學期……新學期你就會明白了。」
我何嘗不是?幸好現在很暗,我不用看到她的臉。
空氣瀰漫著沉默。沉默就像毒氣,使人臉色發白。
「沒有其他事的話,我走了。」
我逃跑似的衝出了房間。走廊迴盪著我的腳步聲,急促而沉重。我好像愈來愈不懂好好說話。我迷失方向的跑,闖入了無生氣的廚房。
晚上的廚房的空氣是最潔淨的,連一絲酒味都能聞到。我摸著黑,斟了一杯酒,灌進喉嚨裡。
好難喝,又苦又嗆喉。我咳了兩聲,再大口地喝下去。這是我喝過最難喝的酒,只是給僕人拌飯的劣質酒居然是如此難喝的。
可是望月舉杯,苦味陪伴著我的感覺還不賴。我好像喜歡上,什麼都看不見,感受不到,獨自吹涼風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