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女士经常告诫她的两个女儿:不要随便用“我宁愿……也要/也不要……”的句式许愿。
因为,愿望若成真,“我宁愿……”的代价也多半会成真。
花环女士是个宅女、轻度恋爱脑、不怎么坚定的不育主义者。她活得随波逐流,迷糊的行为常造成她自己难以招架的重大后果,好在,无论怎样的后果,她基本都能接受、并为之负起责任——负责任,这也得益于她随波逐流的属性不假。
花环女士活得怎样,真是全凭运气。
30岁时,她的人生迎来了重大转折。
即将被外派去国外工作的花环女士,在送别会上见到了老板的双胞胎女儿,席间说了句半真半假的恭维话:“这么粉雕玉琢的可爱宝宝,我宁愿不跟谁恋爱结婚、也想要两个啊!”
谁曾想半年后的夏天,花环的工作地爱姆派王国,成为了纳盟(纳噶阿澜联盟简称)正式成员国。
而纳盟于同年秋天,修改了单身生育、单身领养的补贴政策:一人生两孩、养两孩的每月补贴已经超过了花环的月工资,带薪产假最长放三年。
不仅如此,由于爱姆派王国最闻名不过爱布拉火腿,每生养一个孩子,还额外奖励一头价值高昂的爱布拉小奶猪(可折现)。
最重要的是,长期工作签的外国人,也适用。
一到月底就荷包瘪瘪的花环女士,有一点点心动。
而她那只催生不催婚的双亲,从短视频新闻得知此事后,即购买了当日的国际电子报进行逐字确认。
确认无误,二老立刻发奋自学爱姆派语日常对话,三个月后就从江港城国际机场乘飞机杀去了女儿身边:你只管要小孩,孙女孙子有我们带!
怪就怪:福利待遇它太香。
花环耳根子软,一年后就听劝领养了当时3岁的大眼萌孩,取名花香香。鉴于香香活泼、俏皮、聪明又乖巧,两年过去,觉得“养孩子也没什么难的嘛!”——如此尝到甜头的花环,又通过当地“人类类精子卵&精子库”的帮助,选了位高学历高智商大美女(的类精子卵),生下了女儿花荼荼。
花环女士的心思全扑在孩子和工作上,真的再没成功谈过一次恋爱。不仅如此,她在有了荼荼时又犯下同样的错误。
不爱动弹只爱吃的花环女士,怀孕4个月被诊断出肚子里“蛋过大、可能导致难产”,由于激素完全改变了她平和正常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花环女士对尚不认识、尚未发育完全的蛋中小人,产生了浓烈到离谱的母爱,因此、焦虑万分!
“老天!我宁愿这闺女生出来难带、让我万分头疼,也要她平安出生!”
结果,花环女士再次为“我宁愿”开头的愿望付出了代价。
此蛋不仅最终蛋壳分解、发育成胎儿,让花环女士多受了不少罪,另外,这位花荼荼小朋友于5岁前,将包括但不限于:咽炎、泪囊炎、手足口病、小儿哮喘、幽门狭窄、肠绞痛、心脏小型室间隔缺损……的所有病都犯了个遍。
三天两头发烧跑医院,的确难带,足够让她妈花环头疼。
一次,花环带荼荼在医院打吊针,揽着刚从小学放学的香香,抱着烧成了块红炭的荼荼、流泪心疼道:“荼荼,我宁愿你是淘气让我头疼的呀!”
这下可好了,如同咒语一般,倒霉的花环女士将这句话说出口之后,自小因病弱可怜、从不挨大人骂的荼荼,在偶尔没生病的健康时候,竟真开始那无法无天的淘气了:
小则上蹿下跳、吐舌鬼脸,大则拆家揭瓦、踢天弄井。结果除了以上疾病,她又往身上添了不少跌打骨折、猫抓鹅啄的伤痛,可乐的是这丫头从未悔改、乐此不疲。
花环女士,所以对前文所述的发誓句式充满了畏惧。
那年,荼荼刚过5岁生日,妈妈花环老家的表弟结婚。正值春假,她第一次随奶奶、妈妈和姐姐来到母女三人都未曾谋面的老家,云城山区。
5岁是个多么有趣的年龄。
记事期才刚刚开始,还不能有意识地将什么、将谁牢牢印在眼底。不明白要刻意记住好的、还是坏的。
这个年龄甚至分不清什么好坏,全部残留下来的记忆均出自偶然——偶然见到的鲜艳颜色,偶然体会的难忍疼痛、偶然邂逅的、极为美丽的眼光……
那些偶然间抬眼、回眸的一瞥,让仅仅几个奇妙画面中的光影凝固、深刻于脑海,成了一生都反复回味品评的对象。
荼荼记得自己第一次回老家,就病了。
大概是下了高速,从后排半开的车窗呼吸到云溪镇上的湿润空气开始,她就停止了抠鼻屎乱丢、敲击牙齿、啃咬皮座垫之类的捣蛋行为。
她逐渐抱紧了布娃娃,身体恹恹地歪斜、倾侧,然后哼哼唧唧地扯着安全带,躺在姐姐云香香腿上。
迷糊的花环女士还以为女儿不愿意回农村、在撒娇,边眼观六路倒车入库,边说:“舅舅、舅母家有猫有狗,给我发了照片,很可爱的!还有,你们到了家记得说国语啊,要有礼貌。”
“妈妈,荼荼好像很难受,脸好热。”香香摸着揉着妹妹的脸蛋说。
“妈妈,我冷、喉咙痛……”荼荼眼望驾驶位,委屈地缩起身体。
花环,已经习惯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崩溃时刻,她一扬眉,叹说:“行,回去先喝点药吧,这段时间你怕是玩不成了,就看着你姐玩吧。”
进了云溪村口,直走右拐,迎面就见到表弟和弟媳家新盖的三层小楼,摇着尾巴迎出门的,是一条身材匀称的白金毛狗“小胖”、拱着屁股躲进门后的,是一只肥肥圆圆的白金毛猫“条条”。
据说3个月前这对猫狗刚被弟媳抱来时,它们的身材还各自与名字相称,后来人们发现、条条是个倨傲自大的,吃完自己的猫饭,为了彰显地位偏要抢狗饭,吃饱了还要吃,纯为了使坏。
小胖却脾气极好,被条条凶了,就趔着身子坐在一边,把狗食盆让给它,眼神温和地看着它吃。
家里人因此可怜小胖,每周熬了鸡油或猪油,都给小胖单独开小灶:一盆用肉骨头和油脂拌的大米饭。如此,小胖时常和人吃得差不多好,也算因祸得福了。
谦让是种智慧,对狗来说也如此。
爱招猫逗狗的荼荼,此时虚弱到没了声音,喝了些冲泡颗粒药,裹了舅母给的咸菜绿色大棉衣、窝在妈妈怀里昏昏欲睡,小胖几次来闻探这包裹里的小姑娘,总被舅母温和地牵走,小胖就改跟香香一道玩了。
荼荼眯着眼,眼前满是狗尾巴摇摇摆摆、猫尾巴高高举起的白金色,毛茸茸象征美妙手感的虚影,自己的指尖无力触及,看姐姐抱了狗脖子玩耍,想去捉猫,也只能“望猫兴叹”。
晚八点,一楼厅堂内,二十个雕花琉璃杯斟满了喜酒。新婚酒宴的干杯声响起,脸带喜色的人们围在摆足了三十一道菜的圆桌前。
荼荼不记得那些菜色、不记得笑语祝言、不记得新郎新娘长什么样,只记得从开始吃到最后,碗中都是满满的饭菜。
喉咙肉越发膨胀着挤在一起,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似的疼痛。
荼荼面对“吃”方面的困难,向来有足够的顽强努力去克服,怎奈今夜痛觉不依不饶、势头渐猛,吃到最后连泡饭水也喝不下去。
带骨头的两块大肉、一块红烧鸡翅膀、炒蔫了的南瓜条、手打的芫荽肉丸、炸豆腐干填鱼糜、冒出碗边的炒薯丝儿……
几堆长辈们夹来的菜肴,堆在白米饭上,浸在妈妈倒进来的白开水中,好像五颜六色的小山丘。金灿灿的稀疏油点如秋日落花浮于湖面,向山丘们靠近、依偎而去,一颗颗米饭的砂石在湖底吸水膨大,碗中湖泽越发涨得高了——怎么办,它会漫出来的吧??
荼荼好焦虑,她的所有注意力,全部聚焦于这一碗难缠的饭菜中,此刻,碗中世界就成了她在乎的整个世界。
忽然,一条延绵不绝的毛茸茸触感,扫过她露出了裤管的细嫩脚踝。
荼荼看向桌下,在一双双姿势各异的腿的团团包围中,这对白金色猫狗,像毛茸茸的惊喜一般待在桌下阴影里。
肥胖的小猫条条抬起浑圆右腿,用脚爪尖速度很快地搔着脖子和下巴。搔痒几秒就结束了,它咚地翻躺在地、舔起伸得直直的大白腿来,冰蓝猫瞳似望不望地瞄着荼荼,媚眼如丝、迷离魅人。
体型是条条四倍大的小胖,正叉开前腿趴在地上发呆,垂着三角形帕子般的薄薄两耳,目光失焦、百无聊赖、可怜兮兮。
它很快察觉到小朋友荼荼扫进桌下的目光,就从地上抬起下巴看她,同样冰蓝色的双眼,像大弹珠那样溜圆可爱,长久的对视,让它的目色从平静中、显出了愉快的光亮。
拂尘般的白金色大尾巴,在瓷砖地面一扫一扫,感觉到荼荼没有停止对视的意思,小胖很快就将尾巴剧烈地摇动起来、晃出了残影。
起身走到腿前、眼巴巴与自己对视的小胖,荼荼看看它,看看碗中饭菜,就有了主意。
觥筹交错、笑语嘈杂,满室弥漫着毫不在意的二手烟烟雾,除了一味包庇妹妹的姐姐花香香,连花环女士也没注意到角落的荼荼。
她用小勺将碗中菜肴舀起,塞进嘴巴、用牙小心叼着,又抬起小手捂着嘴假装吐骨头,食物就一团团塞进了油乎乎、湿淋淋的小手心里,然后小手将食物交给了小胖,如此、数次。
被人忽视了的阴暗角落,发生着这样滑稽带点恶心的流水线操作,众人视线不及的桌下,仰着头的小胖的狗嘴巴,成了流水线的终点。
肉骨头、鸡翅膀、南瓜条、炸豆腐干塞鱼糜、炒薯丝儿、白米饭……
一口菜一口饭,荼荼考虑荤素搭配,小胖也来者不拒。
它的牙洁白、锐利而坚固,闪着口水的光泽,接过食物的毛嘴巴、每每向后轻巧地后撤一点点,绝不让牙齿擦碰到荼荼小手上脆弱的肌肤。
比起小心缓慢地接受食物,小胖吃掉食物的速度是飞快的,每一口,经过它仓促的两三下咀嚼后就滑进了肚子。荼荼偷偷进行转移食物动作的速度,赶不上它吞咽的速度。
小胖很有耐心,等待荼荼进行操作时,只静静将下巴搁在她两个小小的膝盖中间,狗头的重量全交付给荼荼的腿面,无言诉说着食物方面的依赖。
它眼皮抬得高高,露出一点点眼白。那无辜的眼神,将冰蓝双眼的清澈可怜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大概是狗的祖先留下的、用可爱乖巧“驯化”人类的策略吧。
意外,发生在碗中饭菜快见底的时候。
也是荼荼太骄傲于自己“阴谋”计划的顺利实施,趁妈妈离席去添米饭,她用干净的左手手心摸着狗头,忍着喉咙剧痛、也要炫耀一般对姐姐说:“姐姐你瞧,它多乖呀!什么菜都吃!”
“它的眼神可真温柔呀!”香香在旁边看得,早忍不住了,也伸小手来摸狗头。
小胖开朗地咧嘴对两姐妹笑,露出白牙和粉粉长长的舌头,呵出热气。随着两只小手不断交叠在脑壳上的抚摸,它轻轻柔柔地眨着纤长的白睫毛。
“看我表演!”荼荼心情激越、小声说罢,迅速舀起一颗芫荽肉丸,进行了放进嘴里、又原样吐出来、用手递给小胖的操作。
荼荼信心十足地以为,小胖是狗,又是连南瓜地薯都吃的好狗,一定不会拒绝肉丸子的,于是满布油水的小手斜斜地递出去、就没打算收回来。
小胖却将鼻尖耸动两下,很坚决、很无情地闭上了嘴巴。
这颗粉粉绿绿的小球滑下荼荼油光润腻的小手心,砸上小胖毛茸茸的嘴巴尖,然后不能挽回地做自由落体、掉下了地去。
“诶?”荼荼傻眼了,和面色无辜的小胖四目相对。
香香则对荼荼天真地说:“它也讨厌芫荽吗?跟我一样呀。”
手打肉丸、弹力十足,撞在瓷砖地上、迸溅着油水高高弹跃两三下的动静,成功引起了旁边正在舔毛的条条的注意。捕猎者的本能让条条眼露凶光、纵身跃起,它肥胖却灵活,兴奋异常地拱着白金色的大屁股,用小棒槌似的小爪来回拨弄肉丸。
小胖还眼巴巴等着荼荼其后的施舍,两姐妹却只能胆战心惊地观看肉丸弹跳滚动的轨迹。
亲戚家不认识的大姐姐,恰巧翘起她的二郎腿,本要被她双脚红皮鞋阻拦的肉丸滑出桌下阴影、进入灯光秀场,没被任何一条座椅腿、任何一个汽水瓶挡住,前锋条条胜券在握,它高举尾巴、两爪一个决胜性的猛扑——球、进了!
肉丸刚咕噜噜滚出门外,就被盛饭回来的花环女士踩了个正着。
“哎呀!”花环手里举着碗,脚下被肉丸一滑,刚盛的饭泼出去一多半,幸亏她伸手扶住了门框,要不然现在人已经摔倒在地上。
条条跑没影了,小胖则像没事狗一样走过去,摇着尾巴看花环的热闹。
门口坐着的新郎和新娘惊吓不已,站起来要搀她:“姐,没事吧!没摔着吧!”
“没摔没摔,”花环女士惊魂未定地抬脚,看见一地稀烂的红绿颜色,惊叹说,“是个肉丸子……”
“妈妈!”香香和闯了祸的荼荼对望一眼,大呼小叫着跳下座椅、跑到花环女士身边,荼荼貌似乖巧驯顺地将妈妈扶回位置,香香则寻来了扫把、将地上打扫干净。
“多乖的两个闺女,小环真是个好福气的呀!”大家都交口称赞说。
花环堆起笑容应着:“都说养女儿省心呢!哈哈可不是吗!”
实际上,花环在门口一见荼荼这么乖,又看见她异常油乎乎的小手心,心中已觉蹊跷。
回桌果然发现,那碗半晌未动的饭菜已所剩无几,连骨头都没留下,就知道方才风波又是荼荼淘气捣的鬼。
花环低声对她龇牙道:“荼荼!你呀你,不好好吃饭,是偷偷喂狗了吧……!晚上回房间等着挨训!”
结果到了晚间,荼荼也没挨着训。
她恰是时机地开始了发烧。
高热逐渐凶猛,荼荼的意识渐渐模糊,全身冒起蚊虫叮咬般的荨麻疹,几乎没有一寸肌肤幸免于难。
荼荼被心急如焚的花环女士连夜送进了村中诊所。
“该是水土不服了,打三天吊瓶先看看吧。有床位,可以躺在这吊水、小孩也舒服点。”值班医生将酒精消毒过的体温计甩了甩,塞进了荼荼嘴巴里:“坚持3分钟。”
嘴里麻麻辣辣,还有点苦。
等待测体温的3分钟太漫长,荼荼本想说话的,也只能闭嘴干等到3分钟结束。医生再走来时,她迫不及待地吐出体温计,扭头哑声对妈妈说:“嗯……不要睡这里,我还要回去玩狗,边吊水边玩……”
医生一手插口袋,一手对灯举起体温计查看,放下来时,对花环女士打趣说:“都烧到快40了、还想着玩狗,你女儿可真坚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