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隆隆，暴雨如注，狂风肆虐。八十杖的责罚尚未过半，华春脸埋在泥水里，尽管李云裳扑在她身上抱着她那副已然无法动弹的身体，泥水浸湿了她的衣裳，也浸湿了她的心。
“将军……”
李云裳挡在华春的身前，持杖的小厮犹豫不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亭廊下的赵汐。赵汐站在那儿，双手负于身后，脸色冷峻，目光如冰，冷冷地扫过庭院中紧紧相拥的两个身影。
“把姑娘拉开。”
赵汐的声音在暴雨中透出冰冷的决然。侍从闻言，踩着泥泞上前，用力拽住李云裳的胳膊，试图将她从华春身上拉开，李云裳却将华春抱得更紧，不肯松手。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脸庞，顺着发丝流淌而下，她仰头望向赵汐，没有多少情绪，淡淡地道：“再打下去，她会死的，让他们住手。”
双手在李云裳的话音落下后攥紧成拳，赵汐大步走下，侍从赶忙撑伞跟上，她俯视眼前这倔强得可以的女子，怒从心生。华春已然是奄奄一息，虽然钻了南朝律法的空子免了斩首之刑，但八十杖打完，华春想要活命也是极难。
“你很在乎她？”赵汐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嗯，因为她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李云裳淡淡地回答。
“律法严明，无法更改，你应当知道。”赵汐的声音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云裳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既然如此，那剩下的四十杖，我愿代她承受，赵将军，下令吧。”
她表现出的疏离让赵汐感到极度不适，两人之间曾经的温情与回忆在瞬间崩塌，化为碎片。赵汐凝视着她，那双曾经满眼是她满含柔情的眼眸此刻再也映不出她的身影。
赵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痛楚，她冷冷地开口：“你在威胁我。”
李云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华春冰冷的面庞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赵汐的眼眸微微沉下，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她猛地俯身，一把揪住挡在华春身前的李云裳，声音冰冷刺骨，有如冬日里的寒风：“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云裳并未被赵汐的怒火所震慑，她平静地回应：“当然知道，我在赌，赌你够不够爱我，赌你会不会为了我，放过她。”她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脸上没有半丝惧色。
不是没有看见赵汐眼中的怒火与哀意，她只是闭上了眼睛，心中早已做好决定。
“赵将军，你知道吗？我错了，错在……把你当成她了。”
李云裳的声音在雨中轻轻响起，像是破碎的琴弦上滑落的音符，带着无尽的哀愁和决绝。赵汐的手一松，她便跌坐在泥泞中，留给她的只有赵汐远去的背影。
***
“公子。”丫鬟手捧着食盒，停在书房门外，犹豫不决，不敢擅自闯入。见到沈衍后，她恭敬地行了个礼。
“给我吧。”
沈衍接过食盒，刚迈过门槛，笔洗的碎片便溅到了他的脚边，书房内是一片狼藉，赵汐坐在书案前，怀中烈酒已空，那张坚毅凌厉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双眼迷离地望着门口滂沱的大雨，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衍皱了皱眉，将食盒放在桌上，走过去夺下赵汐手中的酒壶，沉声道：“汐儿，你喝醉了。”
赵汐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眼中没有一丝焦距。
“征战在即，为了一个女人便如此颓废，这可不是我们赵大将军的作风啊。”依他对自家妹妹的了解，若不是真的动了情，又怎会如此失态。
“我应该是什么样？呵呵呵……”
赵汐的笑声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她十六岁便参军，历经大小战役三十余场无一败绩，却在感情上毫无征兆的输给了一个乡野小民。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凌乱的书籍和散落满地的瓷器碎片，落在窗外的雨幕上。雨水如注，下了几天几夜，模糊了视线，却让她更加清晰地回想起那日的情景。
李云裳决然的面容，坚定的眼神，以及那句轻飘飘却如同重锤砸在她心上的话——“赌你够不够爱我”。
又想起那些与她在这书房中的旧时光，她记得有一回，李云裳气鼓鼓地闯进来，一手夺过了赵汐手中的兵书，控告着自己在外面听到的话。
“赵汐，你管不管！”
“什么？”
赵汐空了手，抬头看向李云裳，一双英气的眉微微挑起，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李云裳看她这副淡然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把在外面听到的传言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他们说，说我，说我，是你的...”可话到了嘴边李云裳突然有些结巴，她心里清楚得很，外面的传言是如何说的，说她是赵汐养在府中的金丝雀，是将军府里的玩物，是赵汐排遣寂寞时的慰藉。
她不信，这些话只有她听了去，赵汐不管，是不是就默认了这种说法，那她，对自己做的那些事，自己付诸的情意，又算什么？
“赵汐，你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腰间已缠过来一双有力的臂膀，让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赵汐的气息之中。
“将军府上下，除了哥哥，也只有你，不守规矩，直呼我的姓名，这般殊荣，难道还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吗？”赵汐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淡淡的笑意，“又或者，是否需要我昭告出去，你李云裳，是我赵汐的人？”
“不必了！”一口回绝。
“哦？为何？”她倒好奇了。
“对你影响不好！”
原是为自己着想，赵汐看着她，笑意更深，她轻吻着李云裳的发丝，柔声道：“影响好不好，于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开心。”
那时，李云裳的笑容灿烂如花，绽放得犹如漫天星辰，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一刻便是永恒。
.......
赵汐闭目垂泪，晶莹的泪珠滑过眼角，与嘴角的酒液交织在一起，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李云裳，你赌赢了。
***
“哼，枉费将军对她的一番心意，她竟敢如此对待将军，简直是不知好歹！” 送药的丫鬟愤愤不平地对另一个丫鬟说道。
“就是，没有将军，她以为她能成什么气候？”
“要不是将军仁慈，换作是我，便将她们一同治罪，这等丑事要是传出去了，我们将军府的名声可就要毁了！”
关上了门，李云裳对门外的议论声置若罔闻。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华春那苍白的面庞。
华春睁着眼睛，却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李云裳给她换了药，又为她轻拭去额角的冷汗，柔声道：“会好起来的。”
华春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华春，你饿不饿？我为你准备了一些清淡的粥食，你尝尝看能否入口。你的身体需要慢慢调养，急不来的。这几日你就好好歇息，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李云裳的声音中满是温柔和关怀，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扶起华春，让她靠在床头。
华春如何都不张口，李云裳恹恹地垂下眼帘，缩回了喂到嘴边的勺子。
“不饿、不饿那我们等会再吃，你渴不渴？”她说着又去倒了杯水，递到华春唇边。华春别开头，不愿接受李云裳的照顾，李云裳的手僵在半空中，悻悻然地收回。
“可卿呢？”过了许久，华春终于沙哑着嗓音打破了沉默。
李云裳微微一怔，随后轻声回应：“她很好，有她爹娘在身边照料，你无须担心。”
“我想去见她……”华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她……她现在需要静养，不方便被打扰。”李云裳试图拦住华春下床的动作，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现在的华春是敏感又脆弱，若是将真相告诉她，必会使其遭受刺激。
“是啊，她或许并不想见我。”华春自嘲地笑了笑，宋可卿现在知道了她本是女子却伪装成男子与她相恋的真相，定会心生厌恶。
“李云裳。”
“我在！”听到华春唤自己，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你能不能代我去看看她？”
她的话一落下，李云裳瞬间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整个人都蔫了，但她还是应了下来。
宋可卿疯了，在宋员外告诉她华春实是她姐姐的时候，得知自己在无数个日夜抚琴思念的恋人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她接受不了，便陷入了癫狂。
为此，宋员外和宋夫人头上多出了许多白发，他们告诉李云裳，不日就要带宋可卿回蜀州去了，出了这样难堪的事，沈衍写下和离书，好聚好散，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你们，不打算同华春相认吗？”李云裳忍不住问。
“如今卿儿成了这副模样，若是再告诉春儿，她也接受不了，那我和她母亲又该如何是好？”宋员外叹息道，宋可卿坐在一旁，正翻着他的衣袖玩，时不时的还咯咯笑上几声，这笑声在此时，却显得如此刺耳和凄凉。
李云裳与他们告别，雨势已逐渐收敛，仅余稀疏的雨滴偶尔滴落。一阵断断续续的羌笛声随风传入她的耳中，婉转悠扬，引人遐思。她循声而去，穿过夜色，明月入长空，赵汐独坐亭子里，形单影只，独酌方休。
她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夺过了她手中的酒壶，装作看不见赵汐悲伤的神情，仰头畅饮。
“这酒味甜性烈，你酒量不好，少喝些。”
她不服气的避过了赵汐夺酒的动作，舌头却已经麻了，她还要逞强：“你怎么就知道我酒量不好了！？小瞧我不是？”
看来她对在蜀州的那一晚，是毫无印象了。赵汐想在她云淡风轻的脸色中看出几分破绽，却终究是无果。她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轻笑道：“那便随你，只是你醉了，可别指望我背你回去。”
她强颜欢笑，李云裳看在眼中却未曾点破。赵汐对她的好，超越了她生来得到的一切，她总是无条件地呵护她、关爱她，竭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所有。即便是那些看似无理的要求，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赵汐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摘来。
可她大抵是不爱赵汐的，只是错将她当作了华春，所以才会对她产生依恋和信任。酒液顺喉而下，初时甜润入心，但随即辛辣之感如烈火般猛烈地侵袭着她的喉咙，她紧蹙着眉头，却仍旧固执地不肯放下手中的酒壶。
“别把我的酒都喝光了。”赵汐出声提醒。
“喝完了再还你就是了！”她却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都喝完了再还我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你想喝那我便陪你。”本就是她借酒消愁，眼下却成了陪酒的。
“这壶归我了，你想喝，自己再去拿……”
“我就要你手里那壶。”趁着她愣神的空档，赵汐一把夺过，饮下一口，和她闲扯道：“后面你有什么安排？”
“带华春离开。”
“离开？哈，也好，就要打仗了，留在渭州确实不太安全。你打算带她去哪里？”赵汐望着李云裳，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华春想去哪，我就去哪。”
听她言语，赵汐只觉喉间苦涩，盖过了酒的辛辣。她低下头，不让李云裳看见自己眼中的失落和难过。
“既如此……也罢，酒喝完了，我让人再取些来。今晚我们痛饮一番，算是为你二人送行。接下来的日子我恐怕要忙于军务，无法亲自为你们送行，今晚这酒便算作是提前的饯别吧。”
“好啊，那就谢过赵将军了。”
她顺着赵汐的话接了下去，赵汐语气中的异样，她怎会察觉不出？
只道是今夜饮下这杯送别酒，便要远走天涯莫回头，拂袖一挥了情仇，唯有遗憾不能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