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在夕阳西下之后,沿着这熟悉的碎石路散步的时候,我的思绪就会回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冬日的夜晚。在几年前,碎石路两旁安装了名为电灯的存在,它们在傍晚时分为这碎石路铺上了一层白纱,给我一种和这位故交早已疏远的奇怪感觉。只有在夜深人静,电灯结束了它一日的职责的时候,我才有闲心蹲在这碎石路上,细细回忆那一日的情形。
大约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吧,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周身是冰凉的雪,它们的寒气如同利剑一般刺穿了我的心脏。依稀记得那一日的天空被染成了深红色,呼啸的寒风如潮水般来袭,一波又一波地拍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被冻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此前我经历了什么?我只记得热浪拍打着我幼小的心灵,只记得耳畔被哭嚎声和爆裂声所填满——这记忆是如此恐怖,以至于时至今日,只要我看见那种老式的,盖盖式的铁质垃圾桶,我都会想起那一日我的耳朵。而后我不知道去到了哪里,许是被人扛着,扔下了山坡,而后周身被冰冷的水所浸透。我和濒死的鱼儿一起随水漂流,而后被粗暴地拾起,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寒气的利剑已经刺穿了我的身体。
我仍然记得我被遗弃的那个位置——那是一位本地富豪宅院后墙后的一个小角落,正好离碎石路大概五步的距离。然而就是在如此静谧的傍晚,一堵无形的高墙横亘在我和碎石路之间,阻断了我的哭声。我看着碎石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提着蜡烛或是举着火炬,各自奔向各自的目的地,而终究未曾将目光瞥向我。小时候我也曾经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我是多么想要划上一根火柴,在火光中拥抱一次父母。可惜我的手边,只有冰冷的雪花和冰凌。
“又在回忆那天的事情了?你还真是愿意回忆呢。”
跟我说话的人名叫卡尔·温特沃斯,是我所在的寄养家庭的公子,同时也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我尚记得那天入夜之后发生的情形:一位看起来不到四十岁的年轻男子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他的头发是纯正的金色,梳理地十分顺滑。他身上穿着洁白的衬衫,打着一条或许有些不合时宜的,纯白色的领带,外面则是纯黑色的西装外套和呢子大衣。他用本应并不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你很幸运呢。”他这么呢喃了一句之后,便抱起了我。
长到六岁之后我才了解到,这位先生的名字是韦尔斯利·温特沃斯,是本就定居在首都的富商。他那日正好路过了这座北国小镇,看到了在雪堆里被冻的瑟瑟发抖的我,于是就将我带回了家,并收养了我。虽然是收养,不过我保持了我之前的名字,罗纳利·卡斯里加。据他说,这是伴随着我漂流过来的名牌上所记载的名字。我也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强大——明明经历了那么痛苦而漫长的漂流,为何这名牌依然会附在我的身上。
温特沃斯先生家里只有一个孩子,他便是卡尔·温特沃斯。他大我一岁多,与他的父亲一样有着顺滑的金发和英俊的脸庞。在刚刚收养我之后,温特沃斯先生认为,为他的儿子找一个终身的贴身仆人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于是便打算让我也接受一定的教育。于是在我5岁那年,我被阴差阳错地送进了卡尔·温特沃斯所在的小学。不过因为我是女孩,而在当时的艾布斯坦帝国,平民女性并没有受教育权,温特沃斯先生便让我留了短发,穿着完全男性化的装束,改名罗伯特·卡斯里加,以便能够蒙混过关。
“在这里待久了可是会着凉的呢。”他提醒道。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闻到了一股血气。今天他大概又不知道去哪里郊游然后划伤了手吧。我顿时产生了一股想要咬下去的冲动。露出獠牙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强忍着咽下了那不争气的唾液腺分泌出的唾沫,然后站了起来。
“抱歉,有些失态了。”我说。
“难免的了。”他笑了笑,“你以后可不要对着外人露出你的獠牙啊。”
在寄宿在温特沃斯家不久之后,温特沃斯先生便察觉到了我的一些异常之处。据他所说,“小时候的你似乎非常惧怕阳光,最喜欢做的便是躲在阴暗的房间里借着微光看书。你对普通的食物提不起兴趣,好像感受不到它们那光鲜亮丽的色泽,感受不到那沁人心脾的味道,也并没有‘口感’的概念。曾经有一天,厨师把菜做的非常难吃,但是你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然后作出了虚假的笑容。那个时候我便在想,你到底是怎样的怪胎。”
大概是在六岁那年的夏天,也就是我去上学之后的那个夏天,家里负责修剪绿植的园丁一不小心用剪刀弄伤了自己。据他所说,“你露出獠牙,扑了上去,咬住他的伤口,狠狠地吮吸着他的鲜血。我吓坏了,连忙试图将你们分开,结果你的獠牙咬住了他的肉不放。你大概吸了几分钟的血吧。那个时候我简直以为我收养了一个活脱脱的恶魔。”
“真是抱歉呢……”我试图辩解道,“毕竟您也知道,想要让不到五岁的女孩去控制自己的行动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只记得那时,有点惊慌失措的温特沃斯先生请来了他的熟人,首都的圣安娜大教堂的主教阿斯拉·莱西。据莱西主教说,我其实是吸血鬼。在他作了一些法式之后,他得出了如下的结论:我出生在大陆西北深山里的某处吸血鬼聚集地。但那处聚集地已经在温特沃斯先生收养我的573年被牧师们和士兵们摧毁了。“她的身上,可是背负了不少仇恨呢。”总之,莱西主教当时试图劝说温特沃斯先生放弃收养我。毕竟他并不知道一个负担着如此沉重使命的吸血鬼未来将会有着怎样的发展。
“我那时对他说,我相信你能够成为优秀的,独当一面的人。也正是那时,我改变了对你的期望,我希望把你培养成卡尔的至交好友。”温特沃斯先生意味深长地望向窗外,对我说道。
“还真是谢谢您了呢。”我发现我有点手足无措。
总之从那个秋天起,我进入了卡尔所在的学校。我发现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很快我就连续跳级,读完了小学之后读中学,在14岁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已经跳级跳的比卡尔还高三级了。在学校,我留着短发,穿着男士西装,竭力避免他人识破我其实是个女生的真相——这两个习惯我一直保留至今。同时,我必须极力像其他人那样生活,以防有人识破我其实是吸血鬼。我会面无表情地吃完对我来说没有味道的食物,而后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吸食着温特沃斯先生送过来的鲜血。似火的骄阳让我的皮肤痛苦难耐,但是我只能竭力去做那些对其他人来说易如反掌的户外运动,以防我的秘密暴露。
“所以,你一再向我请求跳级,是因为你觉得进入大学之后,你便可以有更多的自由,其他人也更不容易发现你的秘密吗?”他用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好似能用目光照亮我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大概……是吧。”我只能这么回答道,“您应该一直很了解我的性格。”在那以前的我,所在做的一切,都是逃避。逃避着自己所肩负的家人被仇杀的重担,逃避着自己作为社会的一员将要承担的责任,逃避着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后所承受的重压,拼命用“学习知识”来填满自己的空虚。正是这样逃避着的我,被授予了优秀毕业生的名号,而后保送进入帝国大学进行学习。
“是啊。”他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你的心始终漂泊在北国的海面上,随着惊涛骇浪,在冰冷的海水里沉沉浮浮。纵使这颗心有着怎样横溢的才华,也依然无法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岛屿。罗纳利,你的耳朵听不见你的心声,你那固执高傲的大脑不愿理解你那脆弱的心灵。你在入学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吧?”
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到帝国大学的那天。礼堂的两侧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条幅,上面写满了“欢迎新同学”的字样。礼堂的柱子上挂了几根竖着的条幅,上面写着帝国大学的理念:“成完人,行大事。”“以天下为己任,铸国家之未来。”这理念倒是相对于其他大学里那些“国家育我,我必报国”的理念要高级得多,或许是我身边的贵族公子们本就是国家的所有者,所以没必要有这些虚无缥缈的认知吧。他们青春的脸庞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大踏步地迈向礼堂。据说帝国大学里会有不少的男同性恋,我还是保佑不要有人爱上我吧。草坪上站满了新生和他们亲爱的学长。他们是这绿油油的草坪的海浪里跳上跳下的鱼儿,随着吹过草坪的风而行走,欢笑。我呆呆地站在草坪的边缘,看着他们为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而兴奋不已。
其实甚至连我也可以期待接下来的生活了。毕竟我所保送的帝国大学政治科的所有毕业生在毕业后基本都成为了家财万贯的帝国高官,更何况那些本就是贵族公子的少年们呢。但我依旧恐惧着脚下这绿色的草坪,不敢踏入这里哪怕一步。
“这不是那个14岁就保送过来的天才少年吗?”几位公子看到了我,于是围了上来,大概是我过于显眼的纯白色头发和红色眼睛吸引了他们吧,看来入学之后得把头发染回黑色。“您是不是罗伯特·卡斯里加先生?可以和我们交个朋友吗?”看他们佩戴的徽章和纽扣的样式,大概都是侯爵或伯爵家的公子吧。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了。我在和他们问好之后很快便以需要去准备代表发言为由迅速跑掉了。真是羡慕贵族的公子们呢。他们或许从未拿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却可以执掌着比千万两黄金更贵重的东西——人民的生命。我不由得回忆起了曾经的日子。替温特沃斯先生赶着马车队穿梭于乡间,为了抢救将要沉没的帆船而拼命操纵船舵,以及因为被太阳晒的太多而濒死的那些日子。一股苦涩涌上了我的心头。
“罗伯特,原来你在这里。”我在大树下愣神的时候,校长找到了我,“赶紧去准备演讲吧,入学典礼快开始了。”
我跟着校长,穿过这富丽堂皇的大厅走廊。校长的皮鞋踩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试图发出一样的声响,却终究发现自己的双脚是如此的软弱无力。在校长的一通讲话后,我走到了演讲台前面。主席台下是红色,白色与黑色的海洋。贵族的公子们意气风发地穿着他们的父亲给他们定制的军队礼服,佩戴者象征着他们显赫家世的纹章,自豪地坐在他们的贵族父亲身旁。而平民的孩子们——他们大多也是富商的孩子——的脸上就少了一分得意与自豪。他们大多穿着和我一样的礼服,眼里并没有那股贵族的自豪。不知道他们正在想些什么呢?是艳羡着贵族孩子们的生活,还是充满了超越他们的决心?我无从去了解,毕竟我被保送到的政治系除去我之外都是显赫贵族的公子们,我无从去了解与我一样的平民的想法。贵族公子们的父亲大多佩戴者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军功章——不知道他们的军功章上凝结了多少士兵的魂魄呢?我想起了那些孤寂的夜晚,我翻出温特沃斯家的院子,跑到荒郊野岭的墓园里,与那里的孤魂野鬼对话,为他们所讲述的故事所打动。倘若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你们也听一听这些故事呢,我如此想着。平民孩子的父亲们则大多脸上充满忧虑。或许他们害怕自己的孩子被公子们欺负,然后被排挤吧。我在人群中试图找到温特沃斯先生和卡尔的影子,他们说他们今天收到货物后会立马赶来。我在人海里搜寻着他们的踪迹,可惜没有什么收获。“下面,有请新生代表,本届最小的学生,罗伯特·卡斯里加,进行发言!”
潮水般的掌声将我的耳朵打湿,模糊了我的意识。我掏出讲稿,开始机械地念出上面的每一个字。“我想,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将在未来,满怀着理想,投入帝国发展的伟大事业中。”罗纳利·卡斯里加,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
我的理想?在小时候,我大概曾经有过很崇高的理想吧。还记得八岁的时候,有一次阿斯拉·莱西主教来家中作客,那日卡尔在学校补考文法,温特沃斯先生正好去西面的港口进货,家中便只剩下了我。莱西主教和我从最近新出的书开始聊天,聊到了我的家族被剿灭的故事。“不过不必担心。”他突然说道,“目前帝国的主力其实是放在围剿有魔法的巫师上的。当然你也理所当然地有着极为强大的魔法,所以要隐藏好自己啊。”
“主教,”我出口问道,“为什么帝国要围剿有魔法的人呢?”如果由现在的我来作答的话,我当然可以照着各种启蒙思想的书,回答出诸如“剿灭有魔法的人的力量是国家暴力机关确保暴力独裁的方法,是维持社会稳定的最佳手段”之类的话。“但是当时我毕竟只有九岁,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你啊,分明是不喜欢读宗教书籍吧。”温特沃斯先生如是说道。他再一次将头转向窗外,眼里充满了忧虑的眼神。“从我收养你起,你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泡在图书室里,看各种各样的书。但是你唯独不喜欢读传统宗教书籍。我记得光是圣经这本书你花了一年也没看完,更别提相关的书籍了。当时我就非常确信,你一定会在某天说出这样的话。”他似乎对刚刚我对上帝口出狂言的事情早有预料,于是分析着分析着,分析到我九岁的那个下午了。
“这个嘛……”我现在实在是有点不能直视他的眼睛了。今天下午我好像说了太多过于任性,过于狂妄的不该说的话。“还请您原谅我今天下午所说的所有话。我今天……好像有点不在状态。”
“没事的。”他微微一笑,“卡尔这家伙还不回来啊。等他回来之后,你去找一下他吧。他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温特沃斯先生的眼角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你是不是并没有认真阅读圣经?”那日的莱西主教如是问道,“圣经上有着很详细的记载。”本来上帝亲近于人,在人间布施奇迹,但是狂妄的人类并不敬爱上帝。上帝大怒,切断了与人类的交流,但是上帝的慈爱使得他并不想惩罚人类。于是他便只保留了一个奇迹——海畔余音。上帝通过海畔余音告诉人类,有魔法的人是恶魔的从属“恶魔之子”,需要被消灭。吸血鬼则是恶魔本身,更需要被消灭。听到这神赐的帝国皇帝便开始了系统性的猎巫运动。据说从第一次“海畔余音”开始的这580多年里,有数十万人惨遭杀害。因为有魔法这件事情只可能是天生的,而魔法会在一个人十二岁之前展现出来,所以士兵们只要捕杀刚刚展现出魔法的小孩就够了。深度信仰宗教的父母会甘愿为了信仰而交出自己的孩子。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猎巫运动能够如此顺利地进行。还真是虔诚的父母啊。我如此想着,拿起桌上的鲜血喝了一口。虽然温特沃斯先生已经对我躲在昏暗的屋子里,发疯似的吸食鲜血这件事情见怪不怪了,但是莱西主教的眼睛里依旧露出了畏惧的神色。我察觉到了这种神情,立马将鲜血放下,莱西主教紧皱的双眉才舒展开来。
“抱歉啊。吸血鬼当着我的面吸血还是有点不习惯呢。”他赶紧说道。“虽然生为恶魔之子,但是他们能否得到救赎呢?”我问道。莱西主教当即陷入了沉思,我这时才得以认真地打量他的面容。他虽然应该是四十岁上下,但是无论是头发还是须眉都泛着白色。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些许的皱纹,蓝色的眼睛里透露着一股忧愁,下巴上有一个奇怪的痦子。“有一个法式得以让恶魔之子们得到救赎,但就连我也不愿用那个法式。”他沉思良久后,一字一顿地回答道,“这个法式能够让人失去魔法,但从此以后这个人将除了上帝外什么也不记得。目前只有诚心忏悔的人会在教皇所在的圣母大教堂里由当前的教皇庇护十七进行这个法式,进行完之后的人们大多会留在教堂做神职人员——因为除了上帝外,他们什么也不会记得。”莱西主教的脸上写满了忧愁。
生命就是如此不讲道理的存在。你被他人强制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扮演者被指定的,或许是不适合你的角色。当别人正在为他们庭院内盛开的玉兰花与玫瑰,为花香与鸟叫欢欣雀跃的时候,你却被钉死在这高山之上,看着自己身旁的梅花树上,最后一朵花的花瓣飘落下去,与脚下的晚霞融为一体。有时有无数围观的游客走过,他们盛赞玫瑰园里玫瑰的艳丽,盛赞这玫瑰象征着如何美好的浪漫爱情,或者踏入蔷薇花围绕的小径,感叹着清幽和宁静是为生命的另一种美好,而他们甚至都看不见你,看不见你身旁那棵枯萎的树。当生命结束时,旅客们盛赞那些花主人培育出了怎样美丽的花朵,嘲笑着你甚至都未能浇灌一棵树苗,培养一朵野花。罗纳利·卡斯里加,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世界吧?
“怎么了?”见我迟迟没有回话,他问道。
“我……可以说一些非常出格的话吗?”我小声问道,得到了他爽朗的答复。“童言无忌嘛,更何况罗纳利你本就不属于人类,你自然怎么说话都是可以的了。”
“上帝,是真的存在的吗?”我问道。
“肯定的。”莱西主教说,“我曾有幸聆听过上帝的海畔余音。”
“既然如此,”我说,“我希望能取代上帝,成为新的上帝。在新的世界里,不必有人因为生来即是恶魔之子而遭遇如此非人的折磨,不必有人为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所谓‘多余的原罪’而受苦。不管怎样,我必须取代上帝。”
说完这话之后,我自己首先吃了一惊。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狂妄的呢?别忘了,你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啊。
“我期待你。”莱西主教意味深长地说,“你可一定要记住啊。”
如果认真剖析的话,我应该是那种极其软弱的人。恐惧着自己的假身份被识破,恐惧着失去现有的一切,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自己骨子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狂妄自大。无论是吸血鬼贵族的身份,亦或是自己能在14岁跳级上大学的才华,这一切都让我有了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狂妄。总之,在那个时候,你还有着“我要毁灭上帝并将他取代”的梦想,但是现在呢?“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将在未来,满怀着理想,投入帝国发展的伟大事业中。”这话倒也没错,在座的各位都满怀着理想。只有站在主席台上的你,早已在逃避和恐惧中失去了理想。真是讽刺啊,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希望同学们真诚对待周边的朋友,互帮互助,共勤共勉。”你是最没法真诚待人的呢,可爱的卡斯里加小姐。你深知你所搭建的那华丽的空中楼阁究竟有多么易碎。一旦有人发现你女扮男装或者你吸血鬼的身份,你那脆弱的大梁就会断裂,梦幻的空中楼阁便会崩塌。你还真是虚伪呢,能够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说着如此违心的话语。
我逐渐感到头昏眼花,呼吸困难。如此光鲜亮丽的你,内里究竟是怎样的呢?在这十年来,我变得越发胆小,越发懦弱。害怕着失去这看似安好的生活,孰知这生活本身不论怎样也早已摇摇欲坠。你都看见了吧?温特沃斯先生带你走遍郊野的时候,卡尔带你穿梭在平民窟的时候,你都看见了吧?你也应该知道,这个国家到底是怎样的吧?
“看来我对你这方面的教育很成功啊。”温特沃斯先生听到我讲到这里后,笑了一下。他站了起来,递给我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我出身农村,是一个穷苦的人。少时大胆贷款做了点生意才攒下本金,经过二十年的积累才有了如此的家业。我接触过很多人,了解过他们面具下的虚伪和真实意图。”
我回忆起了那些跑遍全国的日子。温特沃斯先生自己在马车上赶着马,我躲在棚子里看书,卡尔则优先地坐在马车的最后哼着小曲。我们穿过金黄色的麦田,看见麦田里的农民收割麦子时大汗淋漓的痛苦表情;我们留宿在河边的村落,听着村妇抱怨着今年的入不敷出;我们踏进久违的乡村市集,和缺斤少两的商贩争执不休,最后听得他道出了他妻子没钱治病的苦衷后用高价买下了质量并不高的次品;我们去到贵族们的酒会中,听他们讲述如何空手套白狼地圈走几十亩田产;我们来到贵族的家中作客,看见他们肆无忌惮地用高级葡萄酒泡澡;一幕幕景象深深刺激着我的心灵。“这盛世已经走向尽头。”温特沃斯先生总是这么说,“我现在正在援助一些平民。罗纳利,你是个优秀的孩子,将来帝国的贵族们一定会找上你。你要切记,不要为他们所开出的美好愿景所蒙蔽。”是啊,而如今的你又在干什么呢?我如此扪心自问道。我逐渐感到头脑发热。当最后一个词说完,我弯腰鞠躬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到双腿发软,然后一个踉跄倒在了台子上。校长慌忙冲上前来将我扶起。“没事,只是头昏了一下。”我连忙解释道。
开学典礼结束之后,我迈着最大的步子,跑出了大礼堂。下午的阳光无比刺眼,我感到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都正在被这阳光灼烧着,燃烧起火。我看到前面的河边有一棵大树,慌忙跑了过去,坐在了这大树下面。
阳光从树梢间洒下,化作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滴在我的双腿上。远处的河面波光粼粼,几只鱼儿跳上跳下,拥抱着这炽烈的阳光,嘲笑着我的胆小。我本想站起来去狠狠地教训那些鱼儿,却发现自己灌了铅的双腿完全无法活动。不知为何,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浸湿了胸口的领结。你在哭些什么呢?是痛苦于自己的软弱,还是愤怒于自己的胆小?戴着虚伪的假面,生活在光鲜亮丽的聚光灯下,这话语倒很适合你呢。我这么想着,不由得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无法止住了。
“有着纯白的头发和纯黑色羽翼的魔神,内心一直在哭泣着的吸血鬼少女。就是你了呢。”一个老人的声音突然将我的意识拉了回来。我看着这个跪坐在我眼前的老人,长而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用皮筋绑在了一起,身上穿着不知有多么肥大的纯白色长袍,脸上的皱纹里写满了沧桑,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眉毛微微上扬,与发际线形成了一个奇怪的仰角。记得我在阅读古代神话书籍的时候,读到的所谓“山中智者”或者“山中老神仙”大概就是这种相貌吧。“作为吸血鬼来说,你还真是可爱呢,竟敢在大白天就跑出来。”那老人说道。
奇怪,他怎么看出来我是吸血鬼的?难道仅仅因为我在阳光下头昏眼花?以及一眼就看破了我是女扮男装?我被吓得打了一个寒颤,然后站了起来,掏出藏在西服马甲里的短剑,“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
“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呢,罗纳利·卡斯里加。”老人笑呵呵地说道。他拨开我的长刀,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你的内心实在是太过脆弱了,根本不需要什么工夫就能参透你。倒是你遇见我为什么没有试着用魔法防御啊。”
“你到底是谁?”我处于一种惊慌失措到几乎失去理智的状态。好在四下无人,不然的话我的秘密就要被揭穿了。“拥有纯黑色羽翼的,魔神的继承人,”那老人说着似懂非懂的话,“我一直在寻找你。如果愿意的话,可否跟我来一下呢?”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跟着他走了。我手里握着短剑,与他踏入林间的小道。树林的深处有一座年代久远的小木屋,随便钉起来的木板中间露着巨大的空隙。打开木屋的门,便是一条阴暗潮湿的通往地下的密道。以前当我在学校不得不吸血的时候,便会躲到这样的密道或者角落里,以防止别人看到我这幅狼狈的模样。走到密道的尽头,老人推开了一扇门,将我带进了一间地下密室。
密室的布置颇为古怪。虽然这里也有诸如地图,典籍的东西,但是这里的典籍都非常奇怪,诸如“魔法大典”“攻击魔法”之类的标题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书本封面。除此以外便是一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骷髅头底的黄金烛台,一直在喷水的喷泉,还有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奇怪东西。它们铺陈在沿着这间屋子的三面墙摆着的五张桌子上。倘若这里不是地下密室,我会以为自己正在一家奇怪的博物馆里,看着一些疑似从外星遗迹里出土的文物。这间屋子的最后一面墙上是一块黑板,上面写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你的内心真是好懂啊。”那人笑了笑,“你现在是否憎恨着逃避着的自己,却又因为自己的几重假面而拼命逃避?你现在是否因自己的软弱而愤怒,却又改变不了软弱的个性?你是否除此以外还有着极端狂妄,极端偏执任性的个性?你是否妄想着一些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是否为了掩盖自己的懦弱而变得更加偏执任性?你是否憎恨着自己这种逃避着,一事无成的状态,却又害怕迈出第一步?真是的啊,这些东西可是都写在你的脸上了呢。敝人鲁姆·克兰,是一位古怪的魔法师。如果您不嫌弃敝人的话,就请让敝人当你的魔法老师吧。您可是很有魔法才华的,浪费了的话就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