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珉接着观望下去，直到那女孩和她母亲去持了线香祭拜。那女孩像机器人似的转动着关节，将线香插入香炉，让它们犬牙差互地立在香灰里。她那僵硬的动作与她那跪着跪着简直要软倒下去的母亲显得如此的不相称。葬礼到尾声的时候，曲野珉趁着人变少，便悄悄走到了棺材旁边，压下心里些许的恐惧，窥视着里面的人。这就是死者了，这就是尸体。透明的罩子下，他被一大堆鲜花簇拥，静静的闭着眼睛，嘴巴微微张开。嘴巴为什么张开呢？合不上了，松弛了？……看面孔的话倒还有些英俊的，听说他是车祸去世，那么可能……嗯，“七零八落”了。但是这样看他好像还好，是化妆师的功劳吧。曲野珉继续注视着他，越注视越觉得这张脸确实符合她从一些照片和视频里以及她想象中的“僵硬的死人的脸”的形象，她也想象着他当时满脸血污的样子，那些化妆师也真是不容易呢……她压抑着恐惧，继续扫视着他的脸，想要找到一丝一毫车祸带来的血腥恐怖，但是没有找到。

正当她继续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道极其逼人的视线。曲野珉感到心中一跳，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感觉。那个人会不会看穿了自己心中所想呢，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糟糕透了。她循着视线转过头去，找寻到来源，不免睁大了眼睛。是那个女孩，那个姓曲野的……正用非常冷漠的眼神看着她。总感觉那女孩肯定发现自己那黑暗的心思了，为什么偏偏是她啊。果真是糟糕透了。曲野珉的心情完全被败坏，轻轻啧了一声，转过身去，离开了棺材。

寒假时，父亲告诉曲野珉，春节期间一家人会去奉原，她瞬间心如死灰。

“爸，寒假我想留在家里复习……我能不去奉原吗？”

“那怎么行？你不去就是不懂礼数。你爸妈都去，你怎么可能不去？”

曲野随甫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道。

“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因为我就要高考了……”

她低声下气地说。

“不还有半年吗！你就差这么几天？我告诉你，缺了这几天的礼数可是你学习学不回来的！”

他声音本来就雄浑，这时候更是有着十足的威严。

曲野珉不禁想到半年前她想去参加那场葬礼时父亲就答应了她，但这次不想去奉原却不行了。她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对不起。”

她完完全全不想去奉原，不止这一次不想去，以前也不想去，估计将来也不想去。本在心里打好了小算盘，以为能以复习为由躲过这一回，但是父亲对于“礼数”的执着超乎她的想象，竟然连高考这种大事都抵不过父亲的“礼数”。

曲野珉成长于一个大家族。爷爷曲野沧博有三个子女，就是父亲、叔叔、姑姑；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就是伯祖父、姑奶奶、叔祖父。曲野家除了这些长辈们，当然还有他们的子女。这一来亲戚总人数就相当之多，而且这些人都经常往来，几个家庭都和曲野珉在一个城市，所以是名副其实的大家族。在大家族中长大，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曲野珉就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多听，多看，多想，少说”。只有这样，她的日子才不会过得那么坎坷，起码表面上是这样。假如她肆意妄为或者木讷愚钝，曲野随甫会受到影响，然后她也会受到影响——曲野随甫会恼羞成怒，“要她给个交代”。这些“交代”，以曲野珉的经验来说，通常让她很不舒服。在仔细的观察和留意里，她不知不觉知道了很多事，换一个说法，握了很多把柄。有的时候是直接听见、看见的，更多时候是靠着各种线索推理出来的，推理结果八九不离十。她知道叔叔曲野随怀能够迅速升官是因为曾经和同性恋领导滚了床单，在目的达到后又过河拆桥将那人推下台，直接双开，翻身无门。姑姑曲野随思曾在单位上贪污了一大笔钱，为的是追求一个年轻男子，东窗事发之后声泪俱下地恳求两个哥哥暂时帮她把钱垫上蒙混过关，才没有被抓；但因此欠下他俩这一大笔钱，那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或多或少的受他俩控制、任他俩摆布。这算是血缘关系较近的，较远的当然还有。总之曲野家的龌龊事情一抓一大把，遗憾的是她基本上都知道。当这些人又聚在一起的时候，还是非常亲密的样子，就拿过春节来举例，假如有人没来会被诟病好一阵子，所以曲野家的人基本上是到齐的。他们热情地互相嘘寒问暖，毫不顾忌地刺探对方的隐私并说出曲野珉觉得非常无礼的话，关系可真好呢。要不是有着极强的洞察力，根本看不出他们之间隐藏着很多事。每个人都这样虚伪。更恶心曲野珉的就是抱团行为，他们经常互相包庇，任人唯亲，但同时又因为有矛盾，而提防着对方。

曲野珉14岁的时候，有一个男性亲戚到她家来，趁着四下无人想对她动手动脚。那男人的大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知道作为一个14岁的女孩子，是无法在肉搏战中胜过这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的，于是急中生智，迅速在脑海中调用了这男人的情报，拼凑组合了一下，用异常冷静的口吻说：“我知道你老婆在外面有男人，因为那个男人会给她钱花，所以她平时不会找你要钱，你就默许了这件事。”

男人表情瞬间僵硬：“你……”

“你怎么会知道”还没说出口，曲野珉就抢先说：“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曲野家所有人。”

曲野珉是这样推理的：在曲野家的各种聚会上，这个男人和他的老婆一般是一起出现的。老婆打扮总是很气派，穿衣时常是奢侈品大牌，手上还带着成色很不错的玉戒指。老公也毫不逊色，看起来他们手头比较宽裕。当亲戚们开始例行的刺探隐私、七嘴八舌时，有人就夸这女人打扮得好。她总是笑眯眯地回答说这些大多是老公买给她的礼物。看起来像是一派祥和，大家也觉得这男人疼老婆、真是不错；但是曲野珉知道这男人是个普通上班族，他的经济实力最多只能确保一个人这么气派，根本没办法做到让夫妻两个人看起来都这么气派。这对夫妻所显示的气派程度快赶上曲野随甫一家，但是曲野随甫的经济实力可比他强大得多，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那女人赚的钱比她男人还少，更排除了是她自己给自己买这些好东西的可能性。

所以曲野珉推测这其中应当是有问题的，她猜这夫妻俩要么是为了面子打肿脸充胖子，只是在人前表现出风光的模样；要么为了应对额外支出而导致借贷，或者有别的更恶劣的经济来源。

之后有一次在聚会上，女人谈论到了她穿的这件衣服，她得意地说这是某个小众奢侈品牌的限量款，还是某设计师的得意之作什么的，特别难买。那你老公费了不少功夫吧？有人问。是啊是啊，因为难买嘛，他找了好多门路才给我买到。真是辛苦他啦。

过了一会儿在和那男人的聊天中，有人提到这件衣服。你老婆新衣服真的很好看，还是你有品味呀。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

牌子叫什么来着？名字有点拗口。

——后来那男人支支吾吾的没有答出来。虽然最后他还是蒙混过关了，大家也都没再追问；但一旁的曲野珉却心生疑惑。既然他老婆都说了是“找了好多门路才买到”，应当是花了不少心思。怎么会连牌子叫什么都说不出来呢？

这样就很明了了——这件衣服压根就不是他给买的。这次之后的聚会，每到闲聊环节，曲野珉发现那个女人再也没提过牌子的事。——他们应当是事先商量好不再提了吧。

基本可靠的逻辑推论，加上一点直觉，曲野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并运用到实践中去了。

她猜对了，成功阻止了那男人。那天晚上，曲野珉在洗澡时用肥皂狠命搓胳膊被那男人抓到的地方，搓了很久，搓破了皮才罢休。

对于在成长过程中被迫养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本来曲野珉是很不屑一顾的，因为她其实完全不想知道那些亲戚之间的破事，更不想总是看人脸色、揣摩人心情而行事。然而这个能力竟然在这种时候帮了她一把。这件事虽然对她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但也让她有了新的思路。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除了可以拿来自保，也可以变得更具有攻击性，那就是操控别人。虽然曲野珉自认为她的能力还不足以实现完美的操控人心，但是起码可以做到让一些事顺着自己的心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