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坐在沙发上揪着衣角紧张地看着对面拿平板的女人。她已经失业三周，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若这次再失败，她就要离开米德回去过她所不愿面对的生活，泯然众人。

面试谈话三分钟前便已结束，她只是在等女人的裁决。克洛伊非常想抬起手祈祷，闭上眼睛祈祷，摇晃双手念念有词，她忍住冲动，如果真那样做，她敢保证自己铁定出局。

“你认识我吗？”

漫长的等待后，女人终于重新抬头望向她。那是张很漂亮的脸，漂亮到令人难忘，是哪怕眉宇间充满疲惫与愁绪也无法掩盖的漂亮。

可她依旧不认识女人，克洛伊有猜过女人是哪位明星，这么漂亮的女人是明星自己应该会有印象吧，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她需要的只是这份工作而已，想到这，她摇摇头如实地说不认识。

听到她的回答女人笑笑，眉目舒展，稍微冲散眉宇间的郁气，“你被录用了，明早八点正式工作可以吗？”

“嗯嗯，好。”

她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女人在说什么，“诶？！”她叫得像只小怪兽。精心伪装一上午的冷静全盘破功，看着女人略显惊讶的表情，这回完了，她闭上眼睛绝望地想。

“你被录用了。”将她从绝望中拉回的是女人的声音。女人非常有耐心地重复一遍刚刚的话，丝毫没有被她的糟糕表现困扰。

“夫人，我今天需要提前见见她吗？”

提到这个话题那股疲惫又回到女人身上。

“不用。”女人颇为疲倦地捏捏眉心温声解释，“她今天有检查，明天比较好。”

送走克洛伊后，女人在门口站了会望着人行道旁的树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后返回家中深吸口气推开那扇面试伊始便紧闭的大门。

“明天——”

才吐出第一个词，她就有些说不下去。找助理这件事是她先提出的，当真正找好敲定准备告知时，她近乎惊惶地发现自己在后悔，“如果你想，我能继续申请地面后勤工作——”

“你该回总局工作，菲特。”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奈叶缓缓转过轮椅，没入喉管的气切金属套管反射着冷光，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朦胧一片。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明明是问句，经过电子音的机械棒读也变得毫无波折。

“记得。”她说得艰涩，垂下头不敢去看奈叶神色，即便如今对方已无法做出任何表情，“你希望我能自由地选择工作生活。”

“别愧疚，这是最优解。”

话音落下，沉默在房间蔓延开将她们挨个吞噬，轮椅又转回去背对她，只有呼吸机抽吸声提醒着她奈叶还在。

最优解，菲特默念着这几个字。找助理陪伴奈叶是最优解，让她能暂时从压抑中脱身继续被迫终止的工作，不必因照顾病人而心力交瘁，让奈叶能暂时摆脱过去的阴影做个普通人，而不是那个ACE of ACE。

她早就清楚，却常常困惑于她们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菲特把困惑压在心底，拒绝向任何人倾诉，她害怕得到答案，得到一份打破现状的答案。

那对过去的她们而言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然而一切走向都在那天改变。

眼角余光往恋人无名指上戒指看了又看，即便距离求婚成功已过去一周，奈叶仍难以压制内心的欢喜，以致于抵达海鸣行走在海堤上时兴奋劲仍未消散，若非顾及形象她只怕要像孩子一样一路蹦跳。

过于兴奋的后果是毫无征兆的摔倒，直至菲特的手伸向她时，奈叶都没反应过来。

“想再坐一会？”

抬头迎上菲特饱含笑意的视线，奈叶眨眨眼搭上菲特手借力跳起来，掩饰似地咳嗽几声，“刚刚是意外。”

“我知道。”温声应和爱人，菲特伸手替奈叶将衣服灰尘拍去，半开玩笑地重复奈叶的话，“只是意外。”

瞧见菲特明显哄自己的样子，奈叶撇撇嘴自觉再纠结下去，自己在爱人心中的幼稚形象要更上一层楼，果断转移话题，“疾风后天会带薇薇欧来海鸣，可以在聚会时告诉她们吗？”说完，她颇为紧张地盯着菲特，得到肯定回答后，她长舒口气拉着未婚妻继续散步，眼含憧憬地规划未来。

她们谁也没把之前的摔倒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次意外，未曾想到后来的一切已有征兆。

酒液在布料上大片漫开转瞬就将整只袖子浸湿，奈叶眉头微皱，她本想将酒瓶放在桌上怎料还未动作，左手便像被人抽去气力般猛然一松，酒瓶摔在地上登时碎成一堆玻璃。

刚刚还在聊天的几人听到动静赶快跑来，瞧见奈叶脚边那滩酒水和湿透的半边袖子，几人皆感惊奇。按她们对挚友的了解，哪怕是酒瓶中途掉落，奈叶也能完美接住，这种情况她们是头次见。菲特在确认奈叶没事后，去车上拿备用外套。余下几人面面相觑。

觉察到周围气氛诡异，疾风转转眼珠率先调侃道：“还没结婚，奈叶你就激动得把酒瓶摔了，婚礼上可别激动地把菲特摔了。”

“就是，就是。”爱丽莎应声附和，“小心到时克洛诺和琳蒂阿姨追杀你。”

“士郎叔叔他们也会加入追杀行列。”铃鹿掩唇笑道。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玩笑活跃气氛，经过众人玩笑这件事也算揭过，聚会气氛恢复至原先的轻松气氛。几人继续说笑，奈叶也没再失手摔碎任何东西。瞧见好友的笑容，她弯弯眉眼将疑惑藏于心底。

回家路上，奈叶一改往日作风，安静至极。这不是第一次出现无力的情况，这段时间她常常感到无力，夹不起来的滑腻香菇、拿不稳的水杯酒瓶、写歪的字迹，她似乎在逐渐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奈叶无法用最近太累或因求婚成功太过兴奋的理由说服自己，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那些只是意外，即便亲友都以意外带过话题。

“奈叶。”

菲特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唤回，她扭头望向菲特。

赤眸里写满关切，显然菲特对她的状态并非一无所觉。从同好友们告别上车开始，菲特便注意到奈叶情绪陡然低落，见爱人迟迟未调整好心情，她略微迟疑问道，“你还好吗？”

视线下移，望着掌心纹路，奈叶忽然用力握拳，肌肉紧绷，长期锻炼所带来肌肉线条流畅有力，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抿抿唇，她轻声说，“过几天我想去医院检查。”

握方向盘的手微紧，莫名的心悸笼上心头，像被谁用布蒙住似的。上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管理外世界追捕高危犯人时，稳稳心神，菲特对奈叶说自己陪她一起去检查。

长针刺入腰椎提取脊液，鲜血顺沿软管流入收集管，机器轰鸣留下照影。她与菲特坐在办公室静静等候医生判决。

“运动神经元病。”医生放下检测单，眸心深处埋着同情，他竭力让自己声线平稳温和以免刺激到病人，“它还有个通称——渐冻症。”他有些不忍，眼前的女人是这般年轻，风华正茂，却可预见地失去未来。

“平均存活周期3至5年，如果恶化可能只有几个月。”

耳边回响着医生的话，手不自觉抚上戒指，赤眸蒙上迷茫，前不久她们还在庆祝即将到来的婚礼、欢喜于薇薇欧交到朋友走出阴影、约定共度余生，转瞬间生活便戏剧性地变成出肥皂剧，还是最古老的、被她们吐槽过多次的套路。站在房间门口，正对她的屏幕里霍金同简在打搥球，画面中霍金摇晃着走动捡球击球，菲特望着奈叶背影忽然丧失开口的勇气。

“菲特你也想邀请我去打搥球？”

她猛然惊醒，回神时奈叶已经起身望向她。

看看妻子，奈叶低声说道，“我和他不同。”扭头看看已经暂停的电视屏幕，她笑得苦涩，“我成不了他。”

“我们去米德。”话脱口而出，菲特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把奈叶拉出来，哪怕仅仅只是换个地方检查，她有些语无伦次，“这是地球，科技没米德发达，你别急，我们回去检查，肯定有办法。我不要那个结局，我们不会——”

“菲特。”叹叹气，奈叶语气坚定又温和地打断爱人，她走上前握住妻子的手将对方环在怀里拍拍妻子背，“别这样。”

“奈叶。”手紧紧攥住布料，菲特沮丧得想哭，她莫名觉得奈叶下一秒就会消失离开她，她反复对爱人说着回米德检查。回答她的是愈发用力的拥抱与漫长沉默后的应好。

向来擅长创造奇迹的人这次没有迎来奇迹。管理局最先进的设备与最优秀的医生所给的结论并未比渐冻症好多少。发源于某失落世界的禁忌魔法或太古遗产，患者四肢与念动之核逐渐萎缩丧失行动能力，由于现世次数极少，管理局至今未找出解决方案，唯一能做的只有尽力延长生命。

说不准事情是在哪天改变，当菲特反应过来时，文件夹已经摆在她面前。

在米德的家中她们面对面分坐于茶几两旁，从那近乎溢出双眸的愧疚里，菲特几近敏锐地猜出奈叶打算。她推开文件夹拒绝签署名字，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封面的印花字上移开。

Pegasus，全次元最著名的位于第十三号管理世界的尊严机构，菲特不止一次听说并护送难以忍受伤病折磨的次元部队前辈前往那里接受安-乐-死。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Pegasus的申请书会摆在她面前，而申请人是她的妻子、武装局最负盛名的精英魔导师高町奈叶。

“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文件夹与笔再次被奈叶推到她面前，这一刻菲特仿佛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爱人。

“我无法预判死神什么时候降临，但我想在那天来临前有摆脱痛苦的权力。”奈叶冷静得像个旁观者——甚至冷静得不像她，似乎这不是死亡申请书而是教学工作案，她继续说道，“如果可以—”

未等奈叶说完，她断然拒绝，“我不同意，奈叶，这对我、对薇薇欧都不公平。”

这段时间以来，菲特小心翼翼避免的话题终于被奈叶用这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挑明逼着她直面。她明白却不愿接受这所谓最优解，或许本没有最优解，有的只是人性选择，她还不想放弃，“医生说接受治疗能控制病情，或许过几年研究所就会有突破成果……”

她声音渐低，过去数代精英魔导师都没能实现的事，怎么可能短短几年轻易取得突破，然而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来否决所谓的最优解。

奈叶没有回答，垂着眼睫双手交扣置于身前。手臂微微用力，很明显地，她能感受到体内力气的流逝。她在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掌握，更令她惶惑的则是念动之核日益萎缩。尽管日常训练还未显露，她却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如今的自己已经无法再使用AAA级以上的魔法术式。

医院的例行检查结果大同小异，病情缓慢地侵蚀着她人生。

确诊后第三年，刚与同事交接完的菲特接到讯息匆匆赶往医院。站在病房玻璃外朝里望，奈叶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眸紧闭，她趔趄不敢入内。

“禁忌魔法之所以难以拔除，除了因其来自失落世界外，还因其发作特性难以把握。”身着白大褂的莎玛尔站在她身侧低声道，她在去年申请成为奈叶的主治医生之一，“我们原以为病情已被控制。”

她们曾经都这么认为，菲特暗自苦笑，目光不曾从妻子身上移开。确诊后第七个月，奈叶病情得到控制，不像地球医生预测的那般丧失行动能力，她奇迹般地保留了大部分行动能力——虽然不及过去但足以让她继续实现梦想，在药物与治疗魔法的配合下，她再度重返教导队接手工作。直至这周突然坠落，谁都未曾料到，禁忌魔法的爆发如此来势汹汹，一击便使她们过去三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金发医生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经过系列名词解释，她到底是说出那个谁都无法接受、逃避的诊断结果，“奈叶的魔法通路已经完全萎缩，即便念动之核还保留大半也丧失了魔法使用能力。”她略略停顿，望着从九岁伊始就由她看着长大的执行官语带不忍，“奈叶的下肢肌肉神经萎缩大半，换而言之——”

“她要终生与轮椅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