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卡不再倚靠墙壁,而是站直了身子面向女人,打量起那兜帽之下的风光。
那女人是施了障眼法的,兜帽底下似有一层灰蒙蒙的薄雾掩盖住了她的面容,教人什么都看不真切——本应是如此,可惜术法本身过于简单,根本无法瞒过一位天人的眼睛。不过在比安卡面前隐匿身份估计也不是她的初衷,这障眼法应该属于例行的保密公事中的一环。
可是自己都已经褪了兜帽,这女人还不撤去术法,这令比安卡有些许的不满。她压下想要咂嘴的冲动,看着薄雾后的那双眼睛,等待着女人的反应。
那女人也是个聪明人,一察觉到比安卡的视线便立即发现了问题:这位大人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哪儿。有时候会出现一些特殊情况,对方能够隔着障眼法,以兜帽大小或是身形比例等来估算五官位置,但她很清楚此刻并不属于那些情况。
那视线锁定着她的瞳孔不放,清楚地传递着两个信息。一是那人知道她的双眼在哪儿。二是那人知道她也知道这件事。那双眼睛盯得她如芒在背,她赶紧纠正自己的失误,撤去障眼法的同时摘下兜帽,单膝下跪行礼道:“还请大人原谅。”
比安卡一动也不动,又盯着她看了几息后才开口道:“起来吧。”待女人起身后她又问道,“原因?”
女人愣了一下,随后便反应过来不可能是在说自己。
“让薇莉迪娅与不必要的人产生接触只会增加泄露信息的风险,大人。”
“这我知道,”比安卡答道,“然后呢?”
女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什么叫然后呢?这个理由可谓是浅显又充分,她还能再说出什么然后?她还需要再说什么然后?
比安卡面无表情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女人,说道:“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啊,”女人像是被这冷不丁袭来的问题打了个猝不及防一样,“小人名叫希雅兰。”
“嗯,那我就直说了,希雅兰,这是你们的问题,与我无关。”
“啊?”希雅兰以为自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出声,比安卡的这句话直接碾碎了她想好的所有回复。
“而且以你们的能力,不该连这点保密措施都做不完善吧。”
希雅兰心底的怒意似火舌舔舐着她的心头,她光维持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就已经耗去了将近全部的心神。这要是换成其他人敢对她这么说话,此刻早就该见血了,能不能保住命还取决于那人的地位。哪怕是自己的上司克莱蒙特,她好歹也能摔袖而去,半点脸面都不会给他留。
可偏偏面对的是一位天人。还是一位名不见经传便证道星升的天人。论地位自己比不过人家就算了,要是真打起来自己在人家手下能不能撑过两个来回都悬。平日里她也见不到会对她说出这种话的人,而见得到的则是都有不要说出这种话的自知之明——他们都知道下场一定不会好到哪去。
十年不遇的状况与千年不遇的人在一起被她碰见了,关键是她还怪不了别人,是她自己要过来多这个嘴的。她甚至没跟自己的手下提过这个想法,因为比安卡说得其实没错,这的确是他们的问题。
这本就不是一次传统意义上的护送或是押送任务。真要说起来的话,这次任务跟传统完全是两个极端。他们的任务目标是一位天人,更重要的是,这位天人还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愿意配合。
若是比安卡不仅不愿配合,还执意要与他们正面对抗的话,那么必定是伤亡惨重的结局。可那样倒也简单,堆命便是,直到其它天人赶来驰援为止。若是比安卡想要隐遁的话,那他们也拿她没办法,捉也捉不到,就算后日隐患尚存的话,那也不是他们的问题了;他们能做的只有找,至于任何其它影响就是领导层的烦忧了
难就难在当下是对于联盟而言最理想的状况,堪称天赐,联盟领导层也好日月二国的王室也罢,都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于是他们,也就是参加这次行动的每一人,都必须竭尽巧思保证完美。而保证完美最大的前提便是有比安卡的配合。
只要她配合谁管希雅兰当下心情如何?要是比安卡不配合了,希雅兰和这次行动的所有人,指不定还有整个朝露城,都要一起跟着陪葬。
在这样的风险面前,希雅兰据理力争也不是,以力服人更不可能。共同利益的话……她也不知道。说实话,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位天人会自愿被他们押送到天湖城,比起他们抓住,控制住了比安卡,更像是比安卡允许了这一切的发生,事情到现在顺利得可怕。
最好一直这样,她想道。
那就只能忍气吞声了。然后她便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自告奋勇要参加这次任务。要知道,她可是才出完一次大任务回来的,完全可以去休假,而且隐焰三戒中的其他两位都在,本来这次行动是轮不到她的。
“您……所言极是,大人。”希雅兰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是小人多虑了,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小人先行告退。”
说罢,希雅兰转身便要戴上兜帽离开。
“且慢。”
希雅兰瞬间停住了动作,一口气卡在了原地。
这女人又要干嘛?!
她以令自己咋舌的速度把那口气捋顺,一边做好表情管理一边转过身去,模仿着先前毕恭毕敬的语气与表情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不是担心会出纰漏吗,那随我一同前去便是。”
希雅兰的第一反应是婉拒,但随即便想起上次对这女人说“不”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也就是不过三息前的事——然后她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邀请,而是通知。
紧接着她就恨不得一刀砍死几周前的自己,非要担心某个死女人,硬生生地给自己塞进了这个该死的行动,结果现在好了,成功地让自己的一言一行成为了整个行动最大的风险,她现在好像理解别人说的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意思了。
最令她愤懑的是,那个死女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来这儿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那女人也不会知道。
“那便如您所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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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安卡在大街上遥遥尾随着薇莉迪娅,小姑娘方才一时找不到她有些焦急,不过也没开口,左顾右盼找了找没见着影就叹了口气,继续朝着原定的方向去了。
希雅兰一开始在比安卡身侧总要落后半步的距离,却被比安卡说这样太引人注目了,让她与她并排走。
我的祖宗唉,希雅兰心中欲哭无泪,真显眼的话这两个斗篷走在路上就已经够显眼的了,谁家不下雨不刮风出门会披着斗篷啊?!谍报科的第一课就是成为他人,这大街上哪有其他人还穿着斗篷啊?!两个人一个斗篷不知为何自带类似遮蔽天机的功效,另一个则是施了障眼法,只要不撞上人,她们哪怕是倒着走都不一定会有人看两眼,可比安卡就是面不改色地说出了那句话。
隔着希雅兰的斗篷比安卡都能看出她双肩的僵硬,机械的步伐也诉说着她的不自然,或许这样还更为显眼一些。但比安卡不管。引人注目?她随口一说罢了,希雅兰自己当真了怪不得她。她又没有强迫她走在自己身边不是?
说到底,她把希雅兰叫过来还不是因为希雅兰自己露出了马脚?
希雅兰是对策组,是出现突发情况时的应对措施。她不需要交涉,也不应该交涉,因为这不是她的专长。可她不仅主动来找比安卡,还用了那种蹩脚的理由。与无关人士接触就可能泄密的话,那还要你们这个对策组作甚?参与这个行动的应该都是整个联盟中最顶级的精英,连这点状况都控制不住?
就算有人到广场上大喊有关行动的机密,对策组也得要保证没有人听得见半个字,甚至注意不到此人的存在。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这个对策组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不过当然,若是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话,这本身已是对策组最大的失职。
昨晚来到下城区前克莱蒙特都没有提过任何要求,那就代表他们已经接受了比安卡是不可控的这件事——这也是自然。比安卡都已经伸出橄榄枝,自愿被薇莉迪娅这条链子拴住了,那他们也得表现出相应的诚意。
诚意意味着明面上不去限制,可暗地里却必须有应对之策,这便是对策组的意义:应对,而不是预防。
希雅兰明知这一点,但仍是选择了主动找上比安卡,提出那个改变路线的请求。既然这不会是对策组的主意,那便只能是希雅兰的私心在作祟。
希雅兰不希望她,或是薇莉迪娅去到联盟办事署。如此一来,她便不得不去。
她想知道为什么。
至于希雅兰会不会是刻意想要利用这种心理以达成一些目的……
她完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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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城的联盟办事署就坐落于市政广场的一侧,整栋楼呈圆形,足有三层楼高,主体以石砖砌成,外墙刷上了亮白色的漆,似是以特殊工艺制成;明明建立已近二十个年头,没见有人重新上过漆,却光鲜亮丽不逊从前。
不愧是作为交易枢纽的城市,希雅兰想道,有商人投资就是不一样。这要是换成附近其它城市,这办事署能有两层楼就不错了。
现在仍是清晨,距离所有店铺都正式开门尚有一段时间,因此硕大的广场上还未形成人群,不过稀疏几条人流而已。薇莉迪娅一般就趁着这个时候溜进大门。
眼看薇莉迪娅低着头向大门走去,希雅兰将手伸向腰间的传音卷轴,接着以心声问道:“状况报告。”
随即她便收到了回应,同样是以心声答道:“楼内未发现潜在威胁。”
她停顿了一瞬,犹豫着要不要询问关于……还是算了吧。只要自己足够小心就行。
“待命。”她吩咐道。
“是。”
然后便再无音讯,她松开手中的卷轴,看向身旁的比安卡——嗯?她还没来得及转头,本该在她身旁的比安卡就出现在了她视野中,这女人不知何时竟瞒过了她的耳朵,向前走出了几步。
希雅兰唇瓣微分,欲言又止,她知道说了也不过是徒劳。她不想进去,可这位艾德薇丝大人可是不在乎什么她想或是不想,那都是她自己的问题,与这位大人无关。
只是这次她有个比先前更为真切的理由。
理论上而言,她们就算被人意外看见也无所谓,反正也无人认识她们,比安卡虽说很显眼,但只要视线不多就都能处理,看见她们的人下班之前就会忘了上午还有过这回事。
这个处理有几个前提条件就是了。
其一,最好不要是官位高的人。并不是因为忌惮他们的地位什么的,不过一个小小联盟办事署罢了,地位再高能高到哪儿去?主要是地位愈高,对自己认知的保护一般也就愈强,无法潜移默化、悄无声息地影响的话,处理起来会比较麻烦。
其二,也是对于希雅兰最重要的一点。无论被谁看到,都不能是那个女人。原因很简单,那女人知道希雅兰的出现代表着什么,被她看到就相当于直接告诉她联盟在执行机密行动。而以那女人倔强的性子,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地让别人对她的记忆动手脚,所以整件事情会变得极为棘手。
她想喊住这位艾德薇丝大人,用连跟上司汇报任务时都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条理与她说清楚这缘由,然后或许,这该死的天人就终于能通情达理一次,停下她那我行我素的脚步。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她的下属是否有时也是这么看她的?
然而就算是以她对这位天人片面的了解,她也能想到她会说什么。
不被看见就好了。
她有些咬牙切齿。是啊,不被看见就好了,反正被看见了的后果也不用你来承担。就这几息的功夫,比安卡又走出了几步,二人之间不觉间已经拉开一段距离,她忽地生出一种错觉。
是不是她不跟上也可以?是不是只要等在这儿就好?反正她的存在对于比安卡而言也无关紧要。什么担心泄密就跟来?她的随同似乎没有对这个人的行为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就像先前在巷子里一般,这人知道希雅兰不会也不能左右她的决定,也知道希雅兰心中同样了然这点。
“在发什么愣?”
嗯。错觉被称之为错觉不是没有缘由的。她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跟上。
“我们就走正门进去吗?”希雅兰不抱希望地问道。说是这么说,还能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着她尚残存着最后一丝希望。为什么不呢?她现在就抱着这样的心态。
“嗯。”比安卡淡淡地说道。
这女人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希雅兰想道,如水淡泊,还真是无味。不过这样也好,比那些喜怒无常的强。
然后一声讥讽就从门内传来,时机恰到好处地让希雅兰一时间错以为自己的念头灵验了,说喜怒无常就来了个难对付的茬儿。
接着她便反应过来,那句讥讽并非是奔着她们二人而来,而是对准了刚刚进门的薇莉迪娅。
“呦,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