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安。」

「贵安。」

清爽的晨间问候回响在澄澈的青空下。

聚集于圣母玛莉亚庭园里的少女们，今天也展露出天使一般的纯洁笑容穿过高耸的门扉。

深色的制服包裹住她们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身心。

慢慢地行走、不让群摆凌乱、也不使白色水手领翻起，随时注意自己的仪容是这里的教养；当然，在这里也不可能会有没规矩的学生因为快迟到而奔跑。

私立莉莉安女子学园。

创立于明治三十四年，原本是为了贵族千金们而创立的一间深具传统的天主教女子学校。

这所学园位于东京都内一处绿意盎然、且有着武藏野昔日风情的地区，是所受到神庇佑、可接受从幼稚园到大学系统性教育的少女园地。

只要在此接受十八年完整的教育，学校便能将这些千金小姐们以最娇贵柔美的教养风范送出校园。尽管时代变迁，年号从明治到令和历经了四次改朝换代，这里仍是硕果仅存、还留有这种修为养成训练的珍贵学园。

而在这座历史悠久、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学园的九月，迎来了一名少女——爱城星。在经历了转学风波后，爱城星慢慢喜欢上了这座学园，并决定就这样远离争端、安静地度过接下来的高中时光。

时光荏苒，数月的时间眨眼睛便悄然溜去，在一年级的生活临近尾声、二年级的生活触手可及之时，她邂逅了某位少女。

多事的雨季，就此展开。

1.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空气里一股湿润的土壤的气味。我扭头望着窗外如轻薄帷幕般的春雨，下意识地皱眉。我不讨厌雨，只是下雨天实在是麻烦，走在雨里容易弄湿衣服，雨滴溅到鞋子里让袜子湿掉的感觉也很难受，而且空气的湿度太大对画纸也不好……除去这些问题，我对雨天并没有更多的不满。

如果有这么多抱怨也不算讨厌的话。

叹息不自觉从口中溜走。我不喜欢否定自己的感觉，于是将思绪转向更积极的方向，思考自己有多少天没有作画了。上一次晴天还是上周六，而今天已经周四了，也就是说今天是第五天。

除去复习的时间段，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作画。下雨真是麻烦。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事，雨天的莉莉安会比平时要安静——这样说或许有些失礼，这座历史悠久的教会女校大部分时间都称不上吵闹，就算是活动日也只能说是热闹。我想我所说的安静，大概是指雨的声音。

沙沙的雨声会掩盖掉很多微小的杂音，总能让心慢慢平静下来。

或许我还挺喜欢雨天的也说不定。

“小星。”

似乎有谁在叫我。我眨了眨眼，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我的好友井上优香正一脸不安地向我搭话。我有做什么值得担心的事吗？在我跟着感到不安的时候，她注意到我反应过来了，再次开了口。

“又在发呆……这一整周小星都在发呆欸。”

“是吗？至少上课有在认真听的。”我拿起笔记本冲着优香晃了晃，若无其事地尝试转移话题，“你看，我的笔记不是一点没落下。我可是打算保持年级第一的成绩进入二年级呢。”

“呜，我、我当然也有在努力哦！”

优香又说起了不知道关联性在哪的话，不过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身为红蔷薇花蕾的妹妹、即将成为红蔷薇花蕾的她成绩相当一般，虽然并没有规定说要成为花蕾必须成绩优秀，但她最近好像打算努力提高成绩的样子。

“……不能给姐姐添麻烦，不能有辱红蔷薇的名号。”

“优香成绩不理想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

“那怎么可以！我得变得更优秀才行！”

“好好，那就加油吧优香小姐。”

反正努力学习也不是坏事，不到把身体拼坏的程度就无所谓吧。这样想着，我放弃了继续劝她的念头，将要带回去的书整理进书包，起身准备离开。优香从碎碎念中回过神，像是还想说些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了呼唤她的声音。我和她一起看去，来访者果然是她的姐姐、即将绽放的红蔷薇花蕾，浅上彩。

“我在鞋柜那边等你。”

彩学姐似乎察觉到优香在和我聊天，留下话语后便转身离开，长至腰间的青丝在身体旋转的瞬间散开，又立刻消失在门口的转角。真是优雅。我由衷地感到敬佩，同时开始担忧身边这位天然过头又缺乏自信的好友是否能在一年后拥有彩学姐那样的从容稳重。

“那就明天见啦小星。”

见到自家姐姐的优香笑容满面地向我道别，溢于言表的开心让我感到了些许嫉妒。自从优香和彩结成姐妹后，我好像很久没和优香一起回家了。

——有些寂寞。

“还以为今天终于能和优香一起回家了。”我坏心眼地摆出忧伤的表情，“彩学姐真是的，就算说很喜欢优香也不要把所有时间都拿走嘛。”

“欸？诶诶？啊，这个……不、不要难过啦。对了！我们一起回去吧！三个人一起！”

优香不出所料地慌乱了起来，拼命思考的可爱模样让我不由得莞尔。我努力忍住笑意，继续保持寂寞的神情。

“优香不嫌我会打扰你和彩学姐吗？”

“怎么会！小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优香紧紧握住我的手，深棕色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我感到了后悔，自己有些坏心眼过头了，再不解释清楚恐怕今晚要因为良心的谴责睡不着觉了。

“别哭啦别哭，我在开玩笑。对不起，是我太过分了。”我取出手帕，擦拭她眼角的眼泪，“别难过了好吗？一会儿彩学姐会以为我在欺负你欸，虽然事实就是这样。”

“小星不讨厌我吗？不生气吗？”

“该担心这个的是我吧。”

“我很喜欢小星哦！”

“我也喜欢你啦。”

我越来越后悔自己为了这一点小事捉弄优香。这位过分天然的好友一旦钻入牛角尖，费上多大的力气也只能勉强将其半信半疑地拉回正轨——明知这一点却还是要这样做的自己真是罪孽深重。

“好了，你去吧，让彩学姐等太久可不好。”

“……不一起走吗？”

“不用啦，我还有事要做，要过一段时间才回家。”我怕她不信，补充道，“太久没画画了，有些手痒，我打算到学校的某处画幅素描再回去。”

“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你也是。”

优香又看了我一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像极了受伤的小兽，让我的愧疚又多了一层。她犹豫了好一会儿，再次说了声「明天见」后才离开了教室。我目送她离开，随后站到窗户旁，直到看着两朵熟悉的红伞走出教学楼渐渐远去。

——希望我的罪行不会被发现。

默默地向玛利亚大人祈祷着，我背起了包。

※ ※ ※

虽然是应付优香的说辞，但现在的我确实渴望着绘画。

“不过，要找到合适的绘画地点倒是不容易……”

作为传统的贵族学园，莉莉安自然是有绘画社团，但我并没有参加。并不是什么艺术理念不同那种宏大的理由，我只是单纯不喜欢呆在那种地方而已。

社团教室不能用，空教室我不敢私自使用，自己的教室里又找不到灵感，下雨天也不可能去中庭画画。

……只有那个地方了吗？

脑海里闪过那片圣洁的白色，我下意识感到了抗拒。那地方确实有我在意的素材，但同样也有我抗拒的存在。仔细想想，我完全可以回家再画，在阁楼的小房间里，我每次都能找到不错的灵感。反正优香已经和彩学姐离开了，她要是明天问起来我可以说「在学校逛了很久也没找到灵感所以没画，回家了才画了」，而且她也大概率不会问。

果然还是回家——

刚打算转身逃跑，书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有人发了短信给我。我叹了口气，提不起半点劲去拿手机。根本没必要打开看，知道我手机号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此时应该还在和她亲爱的姐姐大人聊天，虽然很失礼，但现在的她大概想不起来我。

所以是另外一个人。

我伫立在原地，思考着要不要取出手机看一眼。既然是另外一位的短信，内容是什么我基本上能猜到。既然如此，还有必要看吗？

虽然猜到内容的时候就已经称不上心情好了，但终究是比直接看到要好上一点。

——不想回家。

那片白色又闪过我的脑海，同时闪过脑海的还有某个笑盈盈的少女。我愈发犹豫，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我妥协。比起和那人交谈，还是回家更讨厌一点。虽然有哪边都不去的选项，但如果被质问为什么回家这么晚，还是需要画画这种会被无罪赦免的借口。

“……好烦啊。”

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离开教学楼，沿着小道朝着学院深处走去。路边被学生和教职工共同精心培养的蔷薇们高傲地昂着即将绽放的花蕾，娇嫩而艳丽的花瓣上沾着点点雨水，如画般的景象让我产生了取出素描纸就地绘画的冲动，最终还是被飘进伞内的雨丝劝退了。

走了四五分钟，我来到了目的地。

教堂。

作为天主教会学校，莉莉安校内有教堂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对于转学而来的我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会感到不可思议的建筑物。第一次来到这的时候，就算是在不熟悉的学姐面前，我还是因为惊讶而发出了失礼的声音。

“算是喜欢……吗？”

我仰望着这座在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染上灰色的教堂，揣测着自己的感情。转学前的生活环境里几乎没有这样的宗教氛围，无论是新鲜感也好还是作为绘画对象也好，我多少产生了些亲近的感情。在莉莉安待了几个月，我也慢慢开始学着其他学生的样子，向着圣母玛利亚默默祈祷。

收起伞，犹豫了一下将其放在门口，我漫步走进教堂。通过幽静的走廊，推开厚重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耶稣受难的雕塑，它的左边是圣母像，右边是色彩斑斓的玻璃窗绘，一切都是我看过许多次、也画过许多次的场景了。但这次和以往不同。

那里跪着一位少女。

金色的长发顺着以黑色为主基调的校服滑落，因为是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下意识想象出她那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微笑。似乎是察觉到我推开门的动静，少女慢慢起身侧头，那张漂亮的脸上果然是如面具般不变的笑容。

说是少女或许不太好，毕竟她是大我一级的学姐，这样称呼应该显得我很没礼貌。不过无所谓，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对她大抵也没有尊敬这种感情存在。

只是单纯的，见过一面的学姐和学妹的关系罢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来了呢，星同学。”她笑着说，“贵安。”

不过学姐好像不这么认为。

“学姐，我需要纠正一下，我并没有和您约好见面，请不要用这种暧昧的说法。”

我耐着不悦的心情说道，将不自觉取出的素描笔塞入口袋，同时若无其事地把素描本藏到身后。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和您之前只见过一次吧？恕我失礼，比起星同学这个称呼，我觉得还是爱城同学比较好。我想我和您的关系应该没有亲密到可以直呼名字。”

“哎呀，是我冒昧了。”

学姐轻巧地道了歉，完全转过身，露出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笑容，继续说道。

“莉莉安的学生彼此之间很少用姓氏称呼，算是不成文的习惯，不过确实也没有一定要直呼名字的规矩。是我太想当然了。”

……我说怎么我刚转学过来的时候，优香一上来就喊我的名字，还以为是她比较热情。

心里不由得泛起嘀咕，但我并不打算接受这样的习惯。过于亲密的关系对我来说只会是困扰，有优香作为我的朋友已经足够了。

虽然在她成为红蔷薇花蕾的妹妹后有些寂寞就是了。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星同学会再来。”学姐完全没理会我对于称呼的抗议，将侧发撩到耳后，如品茶般平淡说道，“上次相遇以不欢而散告终，我还以为会没机会再见了。”

“与其说是不欢而散，不如说是吵架吧？”

“是吗？”

“不是吗？”

“原来你生气到了这个程度，看来我再道歉一次会比较好啊。”

“不必，我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原谅我了？”

“……如果学姐愿意改口叫我爱城同学的话。”

“看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得到星同学的原谅呢。”

学姐轻轻笑着，不紧不慢地朝着我走了过来，摸不清她的意图的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素描本。片刻，她在我的面前停下脚步，低着头看着我。我才意识到她其实比我高了不少。

“干、干什么？”我强撑着冷静问她，心虚地后退了一步，不料她也跟着前进了一步，“要拿我出气？玛莉亚大人可是在看着您哦。”

“在你的心目中，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形象啊。”

学姐终于是收起了笑容，无奈地看着我，伸出手帮我整理好我的领结。

“身上的衣物切记保持整洁。玛利亚大人在看着我们。”

她的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碰到了我发烫的耳朵，蜂蜜色的眼睛里，笑意再次浮现，替代先前的无奈。我慌乱地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在了大门上，握着素描本的手吃痛地松开，素描本随之掉落在地。

“啊。”

“嗯？”

我连忙弯腰去捡，然而学姐的速度更快一些，先我一步捡了起来。我刚想开口说「请还给我」，看到被掀开的那页后立刻哑然。

左侧是圣母像，右侧是彩绘玻璃，中间是基督受难雕塑。

以及无声祈祷的少女。

偏偏是刚刚画的那一页。

“这个，画的是我吗？”

“呃……不，没有，这是以前画的，只是觉得有个人祈祷会更适合画面。”我夺回素描本，迅速翻到以前的画，滔滔不绝地开始狡辩，“你看，我画这里不止一次了，上次遇到你也是在画教堂对吧？以前都只是单纯画风景没有画人，总感觉缺了点什么所以——”

“也就是说，缺个模特对吧？”

“什么？”

“仅凭想象力很难画吧？如果有人当模特应该会好画很多。”她指着画里的少女，认真地说道，“我的发型和身材和她差不多，很适合当你的模特。”

真的不是在捉弄我吗？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中读取她的想法，然而那对蜂蜜色的眼睛不知为何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魅力，惹得我有些发晕，移开视线避免与她对视。视觉的缺失加强了其他的感官的敏感度，我意外地嗅到了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一缕勾起遥远回忆的幽香……

怀念和沉迷之余，危机感慢慢涌上心头。

“请不要靠这么近！”

呼吸变得困难，我迅速和她拉开距离，抱着素描本戒备地看着她。她困惑地看着我，像是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生气了。不，她要是知道才奇怪。

“请不要靠我这么近……我会过敏的。”

“过敏？”她不可思议地呢喃着这个词，“过敏吗？对我？”

“对蜂蜜。”我小声地说，“我对蜂蜜过敏。”

“蜂蜜？我身上——”

“总而言之！”我大声打断了学姐的话，按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总而言之，请不要太靠近我。”

“……嗯，我知道了。”

虽然看起来还是有些混乱和不解，但学姐还是点了点头，体贴地后退了一步。幽香渐渐淡去，呼吸总算通畅了。我向着她递上感激的眼神，扶着旁边的座椅小口地喘着气。

“要去医务室吗？”她担心地问道。

“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坐下来休息吧。”

她又后退了几步，示意我在长椅上坐下。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推辞她的好意，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她在旁边隔了一个位置坐下。

“话又说回来——需要我当模特吗？”她侧过头看向星，重新拾起之前中断的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

如果说不想那肯定是说谎，都已经下意识取出绘画工具了，说没兴趣连自己都骗不了。如果换个人，我大概会直率且诚恳地拜托对方帮忙，但对象偏偏是眼前的她，第一次见面就吵架、第二次见面也算不上融洽的学姐，而且刚刚还让我露出了那么狼狈的姿态。

怎么样都不想和她交际过深。

“……作为交换，我可以不介意您叫我「星同学」。”

“嗯？什么意思——啊。”她似乎很快就理解了我的意思，“不想欠我人情？”

“您能理解就好。”

“但是我本来就要祷告，当你的模特只是顺便的事情，谈不上什么人情。”

“对我来说，没区别。”

“星同学真是固执啊。”学姐摇了摇头，“我拒绝。星同学这个称呼我希望得到你本人的承认，而不是交易的产物。”

“纠结这种事……有什么区别吗？”

“你没资格说我吧？只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

学姐不知为何开心地笑了起来，弄得本来有些火大的我顿时没了脾气，将素描本放进包里打算离开。收拾东西的手突然被按住，我抬头看去，她莞尔一笑。

“不过，我有别的提案。虽然不希望将对你的称呼作为交易内容，但我不反感交易。”

“……说直接一点。”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简单来说呀，我想换个条件。”

她的手指偷偷敲着我的手掌，像是在窃窃私语。那股甜蜜而危险的气味又隐隐传来。

“成为我的妹妹如何，爱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