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的早饭时间，曲野筱和曲野珉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高领毛衣，用来遮蔽昨夜留下的脖子上的斑痕。她们坐在一起，神色自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完全看不出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那一个白天谁也没提及头天晚上的事，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到了夜里，人们都回房睡下的时候，独自待在房间内的曲野珉这才露出深沉而冰冷的表情。她静静坐在那里，揣摩着曲野筱接下来要怎么做。一个白天里，曲野筱看起来那样自然，还是如往日一样冷淡，是打算把昨夜当作一个梦遗忘掉吗？就这样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者……

正当她陷入思考时，门被推开了。曲野筱瘦削的身躯立在那里，长长的偏分刘海自然地垂着，眉宇之间尽显英气。

曲野筱轻轻地说：“你在等我？”

这一晚与前一晚差别不大，之后连续几天都是如此，白日里人模人样，夜里仿佛两只困兽，在欲望的深渊里缠斗。但是曲野筱一直没有对此事有过任何的解释，曲野珉猜测就算她去问曲野筱，也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因为总感觉这件事中蕴含的情感并不单纯，曲野筱自己也可能说不清楚，所以才一直什么也不说。

说实话，曲野筱这一出是她先前没有料到的，按照她原来的计划，她是打算一步步慢慢将曲野筱抓在手心。虽然在她计划之外，可这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可以说，它直接缩短了她的计划，向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曲野珉推测，虽然曲野筱这几天以惊人的魄力做出这些事，但也只是一时之勇，待到烧灼她心智的激情退却，所留下来的势必为足以吞噬其身心的悔意和愧疚。因为曲野筱在乎着她，而且这种在乎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虽然它并不浓烈，但一直如一条细细的毒蛇一样潜藏在曲野筱的生活中、脑海里，平日里可能不会显露，但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会钻出来，露出它沾满毒液的獠牙，用思念之毒侵蚀她的心。它会让曲野筱为自己的冲动行事付出足够的代价，让她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彻底变成曲野珉的猎物。

曲野珉沉住气，一边为推免做着最后的准备，一边考虑着如何对待曲野筱。她打算先晾她一阵再行动。当她寻找着合适的时机时，清明节浮现在她眼前。那个时节的曲野大宅，应该是非常适于营造气氛的场所——那时候会有难得的春风细雨，院子里的杏花树也会开花——非常适合作为她捕猎的战场。而且，曲野随甫的地位还没有上升到那么至高无上的地步，到达让亲戚们把各地的坟迁过来的境界；那些坟冢都没有迁过来，就不存在集体祭祖的事。所以，亲戚们过来的可能性也极其的小。

于是，曲野珉给曲野筱发了一条平平淡淡的消息。结果，竟然过了数小时才得到回复，这不禁让她有些愤怒，不过转念一想，曲野筱在读高中又不是在读大学，很可能没法常常查看手机。自己暗自期待她迅速的回复这一点，简直就是愚蠢。想到这里她烦躁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有点无理取闹地打算把弧了她几小时的曲野筱也给弧上一阵子，凌晨再回复她。

除了在这里有那么一点点不顺利以外，其他的事情都一切顺利。曲野珉在机场接到了曲野筱。她的身姿依然瘦削、修长，但那张英气的脸上露出了非常沉郁的表情，她微微低着头，下巴一部分陷进黑色外套的立领里，难掩沮丧。那种强势的气魄消失无踪，仿佛变回了从前沉默寡言的女孩。于是曲野珉忍不住开口道：“怎么和从前一样？”

话刚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该随意表露自己的情绪。不过她马上转移了话题，看样子曲野筱也没反应过来。

手上这辆车是找她爸借的，她曾经在夏日骄阳的炙烤下，用无数黏糊糊的汗水、挂科两次顺带几百块的补考费、送给教练的一条名烟——而换来的这张驾照，终于发挥了作用。怎么说呢，可以不动声色地向曲野筱展现自己可靠的大人的一面。在汽车开往大宅的路上，曲野筱露出痛苦的神色，告诉她，她喜欢她。虽然曲野珉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内心还是十分雀跃。先前只觉得她一定会道歉，不一定会表白，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大局已定，但不能放松，还差最后临门一脚就大获全胜了……至于这临门一脚，送她离开的时候再说。

曲野珉用余光注视后视镜里曲野筱的表情。啊——看看她的眼神！她被爱情击垮，眼里的悲哀都快溢出来了……真是太美了。她不禁想到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年轻时忧郁的弗洛伦蒂诺，他也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而自己却不是费尔明娜，不是那个倔强的、母鹿一般的女人，自己是一只编织蛛网，使猎物一步步沦陷的蜘蛛。

夜晚，曲野珉去了一趟厨房，打算查看曲野筱吃了多少菜，看自己需不需要再做一些。结果她发现饭菜一点也没减少，才意识到曲野筱在到达曲野大宅的第一天没有进厨房吃东西。她心里想：不是吧，就这么不想见我？饭都不吃了？人是铁饭是钢这道理她不会不懂吧？……要不要给她送点吃的过去啊？——但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次日，她特意穿上了一件颇具古风气质的长袍，彬彬有礼地邀请曲野筱聊天。曲野大宅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房间，它的内部设计和整个大宅里的任何一处都不一样，曲野珉老早就很在意，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当然——它也就是装修与众不同了点，也好像没有暗藏什么密室密道、埋着什么珍宝之类的。先前，曲野珉还没对曲野筱产生兴趣，还对曲野大宅抱有几乎零好感的时期，这个房间算是个例外，因为它的设计意外很合曲野珉的心意，窗外还能看到杏花树，风景也着实不错。于是她打算利用这里。

杏花微雨是很美，但曲野珉心里也暗忖，这样营造气氛是不是太做作了……自己都看不下去，但就是很想利用一下曲野大宅嘛。幸运的是，曲野筱好像完全吃这一套，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神、和叙述兴趣爱好的话语就能看出来。话说回来，这家伙竟然喜欢物理，让曲野珉有一些吃惊，这可是能和哲学媲美的孤独的学科。虽然物理界几位老前辈们至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但现实一点看，就业问题……不过，真心实意喜欢物理的人，也应该是挺酷的吧。这种人可能不多了，因为基础学科让人望而却步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兴趣抵不过残酷的现实，这些年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学金融和计算机了。自己就是学会计的……这样一想，好像有种疲惫的感觉涌上心头……

随着送曲野筱离开的时间将近，澎湃汹涌的兴奋心情击打着曲野珉的心房。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在那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之前，她要尽温柔之能事，拼命给曲野筱制造自己可能会接受她的错觉。她的准备工作做得越充分，最后反转之时来临，那份猝不及防的伤害越将会是这些温柔的总和，甚至双倍。

在残酷壮美的夕阳下，曲野珉完成了最后一步：“我还是无法原谅你。”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带着激动得要发抖的心情去窥视曲野筱的表情，后者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睁大，之后慢慢地眨了眨，表情凝固在脸上，再以僵硬的动作下车，默默地离开。

为了不让曲野筱起疑，曲野珉没有久留，很快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了。她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旋着曲野筱绝望而痛苦的神情，心里充满着残忍的快意，不禁微微上扬了嘴角。毫无疑问的完胜，她给予了那个人沉重的打击。从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年岁月里，从来没有过这样强烈的得胜的快意。但这胜利也血淋淋的，且滚烫得好似某种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