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岛的回忆
一
那是我从丹尼斯调职之前发生的事情:
……
今天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次了。
一个人支撑那根金属横梁,剩下的去拉起那根轴承并将其与金属横梁对接。就在差一点就能对接成功的时候,负责支撑的人坚持不住了,在金属横梁将要来到正确位置的前一秒松了手。随着哐当的巨响,他们此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他们只能不断的寻找新的人,寻找力气更大的人,寻找能够晚一会松手的人。
我抬头看了一下太阳的角度,发现在右上角。这项工程在中午开始,他们已经耽误工期太久了,后头的破事只会越攒越多。
直到他们意识到不如先放下手头的项目,在有新的人手之前先去忙别的事。
回声、人声、长逝。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冲着他们喊:“还没完呢?”
他们在沉默里停下动作,有个人回答我说:“你来帮忙?”
“不。”我拍掉手中的烟灰,“我只是好奇你们为什么不去先做别的事情。”
刚才点烟的时候掉在手上了,烫出来一个红印。
“不可能,剩下的都是装在这上面的。这个活干不完其他的也别想干。”
“那为何不叫别人帮忙?”
“所以这就来叫你了。”
我无言以对。只好问道:“告诉你们干这个的人是谁?他没想到就这么点人搬不动?”
“按理说不会出问题的,但是会连接铰链的那人今天休息了。”
“要铰链干什么?”
“那边有起重机,本来预定用它拎着的。”
纠结了一会,我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了出来:“我力气不大,你看够不够?”
“当然够。”
于是他带着我走到了施工的地方下面,弯腰拖起横梁。我很快感觉到了别人的注视,不自在地和他们错开。
手触摸到的地方有汗渍,看来他们刚才被折磨得够呛。旁边走过来一个人,在我的对面用同样的姿势拉起横梁,与我合作。
“你觉得可以动了,我们就用力。”他们这样告诉我。
“你来指挥。我除了有点力气以外什么都不懂。”
“好。数到三开始用力。”
等到那段数字的末尾,沉重的力量开始拉扯肌肉。我手臂的关节几乎是一瞬间就开始颤抖,汗液随着哈气的挥发将世界染成银白色。为此我不得不忍痛大口吸气。
“还行吗?”旁边的家伙问我。
“不行。”我果断回答,“不过陪你们坚持一会不算难事。你们大概得多久?”
“一分钟。”他和同伴确认之后回答,“你要是扛不住可以暂时松手,休息完了赶快补上来就好。”
“倒不至于。”
在漫长的一分钟里,视线囊括了除自己的手以外的所有事物,渴望借此抵消身体的疲劳。我看着他们排列圆环里的滚珠,在轴承的里侧填充机油;从他们的五官到动作,消退了形状的身子,剩下的力气越来越少。
直到有人和我说“放手”的时候,才得以放下该死的重担。
手心里全是汗,这是我自己的。
两条腿盘在地上,粗重喘气的同时,肺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感觉喉咙里像有痰,就是咳不出来。用力压迫嗓子的话又会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
“你还好?”刚才一起用力的人也在休息,但只是站着,比我这狼狈的模样好上不少。
“当然没问题。”我拒绝了旁边送过来的一杯水,随便找个不脏的角落盘腿休息起来。
“你看着不像没问题,自己也不看看自己咳成什么样。”
“你说刚才?”我从摸出来自己的烟盒,“这两件事没关系,是肺炎的毛病。就算不使劲,每天晚上也会喘两下。”
“都有肺炎了你还抽烟?”
“两者没关系。”
“我每天早上都能闻见你那里飘来的烟味。”他用眼神阻止我继续下去,“别哪天连人带骨灰一起烧光了。”
“你说话挺有意思的。”
他似乎因这句夸赞而得意了,更卖力地玩弄自己诙谐的语言:“我只是害怕你带着大家一起呛死。”
“你们工作的时候能闻到我的烟味?”我察觉到他话语里的问题。
本以为自己对把吸烟的距离把握的挺好的。
“其实大部分时间不明显,一到下班的那会这里的味道就像个火葬场。你一个月花在香烟的钱有多少?”
“大概一千多。”
“真有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小玩意,“你要不要?”
“好像以前见过。”
放在掌心观赏了一会,我认不出来这做的是什么,只感觉有点印象,同时像什么活物。
“金丝雀,七十六号的时候路边栅栏会摆很多。”
我拎起来鸟的翅膀:“这是什么做的?”
“都是废弃的零件,所以每个都长得不一样。捏一下就可以放兜里,想看了拿出来就行。”
“我对吉祥物没兴趣。”我理所应当地收下,“能卖多少钱?”
“不值钱。”
二
当我曾经还在丹尼斯的工厂站岗的时候,最喜欢去那家“海琴烟草铺”买烟草。虽然有更便宜的选择,但是这家店老板的品味之独特是难得一遇的。
我跟海琴烟草店的老板不是很熟,也不算朋友,但起码是个老主顾了。我们偶尔会吵架,也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基本上不会动肝火。我甚至还因为赌气逮捕过他一次:
“我一次在你这里买这么多,便宜点。”我感觉自己口袋里的钱不够用的时候,这么跟海琴说。
他擦拭那台根本不知道怎么用的机器:“那我不赚钱了?”
“你不天天说你自己不赚钱,做的是赔本买卖吗?”
“那叫营销术语。”
“你怎么做到撒谎的时候不心虚的?”那副嘴脸令人生厌,我皱眉问道。
“所以和你说了,那叫营销术语,怎么能叫骗。”
“你要不要想想自己是在和警察说话?”我搬出来自己的身份威胁,这也是我仅存的一点骄傲了。
他毫无顾忌地挑衅说:“那你倒是来抓我啊。”
柜子里的一大捆香草无时无刻不熏陶着这个房间,包括这人的衣服上也沾染了那种苦香味,但是不能让我把对于烟草的喜爱同样牵扯在他身上。
他泡了茶,那张嚣张的脸就随着时间一起停留在杯口。
于是我就真的抓了。
确实抓了,以虚假宣传的罪名。
后来他就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当然,发生了这么多,我依旧每个月固定会来他这里进一次烟草。今天也是同样。
……
那些用金色染料粉刷上的招牌历历在目,然而现今却与窗户一同被掩埋了。玻璃透明了在门外焦躁的我、那个浑身黑色油漆的电话亭、还有往来潮水的行人。
我宁愿相信这是某种节日的玩笑,当低头看自己的手边的时候,却率先被戳破——下一个四月一号还要等到去年呢。
于是只能接受现实:这家店确实是关门大吉了。
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直到胡乱的动作被杂糅在一起。
想不通。
仅仅是一个月没有上门,就变成了现在的鬼样子。
……不,这根烟瘾无关,只是单纯不满。
海琴和我认识,按理说他要关店得提前知会一声才对,他也知道我的状况,甚至会为我专门多进货。
我们不能算朋友,但好歹应该知会一声。
应该,但是这家伙没有。
我甚至为了他跑了几公里路,专门从深井区跑到丹尼斯。
无法描述此时的感觉,但是确实变得烦躁了,偶尔一两段聊天时候留下的回忆顺着头脑侵蚀在了墙壁上。
我觉得现在当务之急是在路边找一个人问一下最近的烟草店,先买上那么一两包再说——杂货店不行,那些人卖的太贵了——但是对那些陌生的面孔我不想说话。
街道上,路牌写了丹尼斯的标志。路边的假草,与它们一齐立着的是从房顶共同延伸到上空几十米的烟囱,缠绕在一起构成了这道夹缝。
忽然想到自己可以顺着地图找找,一家靠谱的报社是一直有记者去取景的,正巧身边有一家就建在二楼,便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一般来说日报上都不附带地图,好在那家店是有人经营的,我就问了一张尽可能便宜且地图精良的周报。
付钱的时候我顺便问:“你清楚楼下那家烟草店吗?”
“我知道,最近关了。”店员低头翻查货单。他还在找这份报纸的售价,我有点怨气,觉得这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却憋在了肚子里。
“为什么关了?我以前认识老板,生意不算差。”
“不是生意好不好的缘故,这里要开发了,早晚都要走人;只是那家走的早了点。”
我从没听过这个消息:“开发是什么意思?”
“你连这事都不知道,应该多买几份晚报。”看样子他找到了报纸的售价,放下账本之后顺带推销了自家的商品,“这里被规划成桥梁经过的地点,该拆了。”
“为什么不拆别的地方?”
“丹尼斯就是个违规土地,新城区本就没打算造这片地方。相比于一条正儿八经的国道,丹尼斯的权重肯定轻。”
我抬头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在拥挤的蜂巢似的建筑群里窥见了这里刚开始兴起的模样。
啊,这样啊。怪不得生活在这里一直都有种鱼龙混杂的窘迫感,因为本就是个不该有人的地方。
那些钢铁外壳匡扶彼此,底下的路面甚至连个列车轨道都没有。距离地面半米高的地方,悄无声息的雾霾。
黑色的房子构造黑色的氛围。
在掏出来钱包之后,我数了一下手里的钞票。只剩一千两百块钱了,五十块留给车费,三十是晚饭钱,一千一留给烟草。
我只好许愿报纸的钱不要超过二十。
“多少钱?”我准备结账。
不多不少,就差那么一点:“二十二。”
那两块钱的差价让人发愁,我也不愿意和人讲价,只好让今天的晚饭差一点。
找零之后,我拿起周报,翻到背面的地图,按照图例和道路挨个对照。运气不差,就在汽笛塔的不远处有个新开起来的烟草店,正好对照着地图前进。
透的回忆
在搬来这里之后,我顺利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工作,甚至短短的一个月里就坐到了总设计师的位置。放在以前和那位邻居一起吹寒风的日子里,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奇妙的落差感也确实震撼了我一点时间。直到听到了机械师已经成为稀缺行业的消息时,才安心下来。
而现在。
我可以面对那个我一直期盼着的高塔了。
我很想认识认识那位高塔的设计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金属做出玻璃的质感,也想了解这泯绝于世的高度内部的构造。
在那高塔的底下,有餐厅和行人。街道绘制出来往的汽车,我选择了一家高塔对面街的小酒馆。而放在店门前的那块用来充当帷幕的布——我承认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纺织物。
不愧是市中心,就是奢侈。
过往的客人说话时所谈论的琐事、换挡时的气缸;看见反射高楼大厦的玻璃,向我揭示这座极其浪漫的钢铁都市。也许还残留着不少百年前的设计,譬如暴露在外的钢管,但是当寄予了厚望的未来穿透骨髓,对我而言都不重要。
走进店里,站在前台的人没有过问我的来意,就好像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毫不抗拒那些仅仅是来欣赏钢琴的顾客。
——钢琴,确实。这里还有钢琴,弹着我熟悉的曲子,就是临走之前在老城区反复练习的那一首。
当初其实是想藉此表达感谢的,不过我清楚如果正儿八经地敲门、请求演奏,只会被她赶出来,就隔着墙吹了。
我最终还是在前台点了一点东西,威士忌和烤羊心,坐在椅子上。而动机仅仅是放不下自己微薄的脸皮。
酒保好像很受欢迎,一直有人找他说话,手里的动作也一直没闲下来,直到半个小时之后我才找到一次搭话的机会。
“你好。”我抢在那些人之前问候。
“下午好。”他朝着别的顾客递酒,“你是来这里听钢琴的?”
“顺便,更多的是来逛逛。”
“我只见没见过你,你是最近来的?”
“嗯,以前住在老城区。”
“老城区?”他看上去很惊讶,“那地方还有人住?”
我毫不犹豫地把米库供出来:“我走了以后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不过她短时间内能不能搬过来还不好说。”
“为什么?”
“她比较喜欢……一个人的氛围吧。”
“真是怪人啊。你们认识?”
“我们是邻居。”
“你们两个的确……挺厉害的。”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你们在老城区怎么解决温饱问题的?”
“衣服就穿旧衣服,至于食物,可以叫车让人从新城区送过来。”
“来回一趟多少钱?”
“小一千块,但是送一次就能安定半年,反正都是罐头。”
那边弹琴的人变了个调子,我听见有人夸他弹得很好。
“这座塔什么时候建起来的?”我伸手抚摸了一下墙面。
“当初和新城区一起规划的,岁数比这里所有人都小。”
“为什么要建一个这么高的东西?”
“好像是用来做广播的。”
他的回答让我担心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了,想来也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卖给别人。不过还是心存侥幸地问:“这上头可以住人吗?”
“当然不能。”
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让我悲哀。
他看见我的神色,说道:“看来你和这座塔有点关系。”
“我本以为会有关系,可惜现在看来不会有的。”
“和我说说?”
“我想住在这座塔里。”
在耳边唏嘘的音乐里,他笑了,我也笑了。我相信他是在不屑这种异想天开,自己也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和他一起笑。
听着这段感情复杂的对笑末路穷途。
他险些把手里的酒杯弄撒,稳住之后——我认为应该是安慰——地说:“那祝你好运。”
“别开我玩笑了。”
“没跟你开玩笑呢。”他又朝着客人递上一杯酒,“还是能住的。”
“你说。”
“这塔能买的。”他暂且停下工作,然后在吧台里面开始翻找,把一张剪报送到我面前,“你自己看看。”
出现在字里行间,一大堆房子的价格,其中就有这座塔,下面挂着惊人的数字。
“真的假的?”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座塔最开始是为了通信产业建的,但是那家公司押错了宝,他们没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电话。”他解释说,“亏了这么多年钱,当然要卖掉。”
直接买下这里的价格比预想的多好多。我便问道:“你确定我买得起?”
“那就攒钱吧。”透过那张脸,我觉得他不是在取笑我,反而充满善意。
渐渐和这里模糊为一体,然后和这个我很喜欢的酒保喝了好多酒,我甚至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免费送了威士忌。当然也有人不喜欢,我就给他们换成啤酒。反正最后钱包是被掏空了,来这里带的两千多块钱没了一半。
我有点怀疑这是什么新的营销手段,不过并不讨厌。
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和他聊天了。
最后快离开的几分钟,我问他:“假如有那天我真的买下来了,你过来捧个场?”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