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之间 一
一
“买便携石油传输器,孩子们!买便携石油传输器!”当让乔大声嚷嚷着推开家门的时候,木实刚刚从一整天的纺织厂的疲劳中抽身出来。她看上去很疲倦,甚至两只手还有点神神叨叨地模拟纺布的动作,所以对让乔的大吼大叫异常反感。
“闭嘴,让乔。”她不耐烦地说,“我很累,我需要休息。”
“大家都很累,木实。大家都需要休息。”让乔恼火地吩咐道,“三上,给我倒杯水。家里还有什么菜没?冷的面糊粥?不用热了,直接拿给我就好。”
三上有些畏畏缩缩地起身,木实却突然说:“三上,不要给他拿。我做的菜才不要给他吃。”
三上的脚步又停下了。
“听话,三上。给我拿过来。”让乔催促道。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三上夹在他们两个之间,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我去拿粥吧,三上。”
他转过来,感激地点点头,然后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让乔和木实都不好说什么了,任由我径自去厨房拿了粥回来。他们都是不忍心说我的,更不愿意为难我。
“我们还是讨论正经事吧。”让乔用了粥之后,咳嗽了一下,端正坐姿说,“木实,你最近是在纺织厂工作吧?把那份活辞了吧,赚的太少了。我最近注意到便携式石油传输器是个很好的商机。你先囤一点货,等到市场供不应求的时候慢慢放,我们赚他个盆满钵满。”
“辞了,让乔?”木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份工作是我多辛苦才得来的?你现在叫我辞了?”
“我只是在考虑利益最大化。”
“是,你从来只在乎钱,从不在乎我们。”木实冷着脸说,“你知不知道,上次你对变速箱行情的错误预判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尤其是变速箱滞销之后,我找不到工作,东求求这西求求那,才换来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岗位。你现在叫我辞了?开玩笑呢?”
“你应该有远见一些,木实。如果这次传输器的单子成了,会给我们带来惊人的利润。”
“我凭什么相信你?”木实抱起自己的肩。
“很简单。”让乔一边说一遍从破柜子底下的抽屉拿出一盒烟丝,卷起来,“我最近注意到,不少厂家正在推销吃石油的家用机器人。我也觉得这很有前景,因为现在的家用机器人都是拧发条的,叫人手都拧酸了。一旦是石油机器人成为主流,传输器将会供不应求。”
木实似乎有些被说动,不过还是咬了咬自己的围巾:“万一——我是说万一——它成不了主流呢?而且,让乔,你知道石油传输机可不便宜。如果我们要大量囤货的话,会花光我们几乎所有的积蓄……”
“信任!木实!”让乔的胳膊突然振动一下,就好像在作某种宣言,“我需要的是信任。我们哪一次不是花光所有积蓄,然后发一笔横财?你说是不是,三上?你说是不是,优?”
让乔依次看向我们两个,我避而不谈,三上则脸色铁青地盯着木实,生怕自己得罪任何一方。最后他还是两害相权,说道:“是的,让乔。”
“这就对了!”让乔指了指三上,“耐心和信任。这是我们这个家庭最重要的美德,也是我们团结在一起的地基。”
“算我瞎了眼。”木实的眉头连成一条线,最终还是松了口,“去吧。去拿钱吧。我同意你用公款了。不过你还要问问优和三上,你们觉得呢?”
我只是说可以,三上也默许了。
这么多年,我们一共存下来三万多元。不过就像让乔说的那样,这积蓄总是像退潮的水,突然之间消失不见(这种时候总是被让乔拿去投资了),然后又带着更多的钱回来的。
“谢谢,优,三上。”让乔点头说,“那我们明天就去进货?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优?你明天还有私油要卖,是吧?木实,你得准备打通一下市场关系了。这样吧,三上。你同我一起去。你明天是不是公休?”
三上迟疑了一阵,最终同意了提案。他似乎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这时候,木实说了一句:“明天是周六,对吧?记得别搞得太晚。我在周日还有安排呢。当然了!当然是我们四个一起去!去一趟锈名肉市。”
“我会的。”让乔点头说。
二
工厂里浓浓地冒着黑烟。
让乔此时已经装扮的像个企业家了。他穿着一件绿色格子的衬衫,胸前系着一条浅粉色的领带——那其实是紫色的,但因为是从不知道哪的布料处理厂捡到的,极为肮脏,被木实洗了又洗,所以才呈现出浅粉色。
让乔并不当工厂主是傻子,也不指望他能凭这身破破烂烂的行头把他当成什么贵人,只是兀自认为既然要谈生意,就要穿的正式点。我对此没什么意见,便听了让乔的话,也换了一身最体面的衣服。
让乔便在旁边和工厂主谈生意。
“是的——六十台石油传输机。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对市场行情的试探,如果有发展前景,我们会考虑再多订购一些。”
工厂主穿着一件白衬衫:“我们可以供货,朋友。今天就能交付。你很惊讶么?最近有很多人开始投资石油传输机了。要我说,你们甚至还有点晚了。当然,也不算太晚啦。毕竟真正的浪潮还没开始。对了,你们需要板车么?毕竟要把这么多东西拉回仓库,还是挺麻烦的。如果你们有私家车的话,就当我没说。”
让乔说需要,工厂主便免费借了我们一辆板车。然而当他向我们介绍蒸汽车司机的时候,让乔却婉拒了,谎称我们有私家车。厂主有些悻悻然地领我们到了后院,然后命人把货装上去,便接着监工处理合同去了。让乔找到管账的交了钱之后,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没人了,他就招呼道:
“三上,来拉车吧。”
我吃了一惊:“乔,拉车?你不是说我们有私家车么?我还以为……”
“你不用以为。”让乔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揣进口袋,转身拉住板车招呼道,“你以为我叫你过来做什么的?当然是体力活。三上,你可是家里唯二的男人。”
我不大情愿地凑过去和让乔一起开始拉车。我们很快上到了南华克区的街道上。南华克区的街道显得有些荒凉,周围不是工厂就是工厂。矗立在地上的钢筋铁管就像被剜走了眼球一样,有些忧怖地盯着天空。彼时天空也黯淡了,死沉沉地含着工人宿舍。街道上的石板游走着泥浆,宿舍旁边基本上都是等着丈夫回来的妇人。穹顶扭曲成一个混沌的圆球,所有的烟囱都被揉团搅碎,就像一团乱草。
拉车拉到一半,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就要求休息一会。让乔却不断重复“坚持”。我便埋怨说:“你怎么不叫优来拉车?她是我们之中力气最大的。”
“别想着优了!你是个男人,三上,而她只是个女孩。我们需要照顾她,你对待她就应该像对待自己的小妹妹一样——你有这个意识么?”
我只是觉得优嘴硬的样子挺烦人的。
“嘿,听着,三上。”又过了一会,让乔说,“你知道么?我一直在想那天。就是你旷工出来吃饭的那天。”
这让我神经绷紧。
“我仔细想了一下。我感觉,或许有时候我对你太严格了。吃口饭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能指望你满足于木实做的便当——所以,我们就不计较那件事了,好吧?当然,也不要玩忽职守,这是不允许的。”
我有些复杂地看了让乔一眼,然后说道:“好。”
我们到家的时候,优送完了油,木实也打通关系回来了。有一说一,恶魔之地的那段路真的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我们废了很大的劲才拉到目的地。木实见到我,“呀”了一声,然后从洗手间盛了一盆清水,把毛巾递给我,叫我擦汗凉快凉快。然后她转向让乔:“你们怎么拉车回来的?”
“最好是拉车,叫蒸汽车可不便宜。而且三上这小子也没叫我失望。他的确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有些自豪地看着我。
“我宁可叫你一个人拉车!累死在马路上算了!”木实埋怨着,“货呢?都在外边了?那就好,都搬回储藏室吧。三上,这回别帮他了,叫他一个人搬去。”
“等会再说。”让乔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转头盯着优看。她似乎有些半睡半醒的,朦胧地支着手臂在沙发上。
“那我们就来讨论一下明天的事情吧。”木实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海报,“锈名肉市,有一只抽签出售的鸡。三百多元,但是以我们的存款来说,不是问题。况且优和三上也从来没吃过鲜肉——你觉得如何呢,让乔?”
让乔的眼睛瞪得老大:“木实!三百元!你以为我们是谁!”
“是的,而且这已经是近乎三折的结果了,让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
“我不管。难道你要叫优他们去吃老鼠肉?别开玩笑了,那东西上头可是有瘟疫的。”
“为什么一定要吃鲜肉呢?”让乔责备说。
“因为我想让他们开心点。”
“不可能。没门。”
“你有没有门关我什么事?”木实耸肩,“优已经答应了。就算你不去,我也要带着他们两个去。”
“优答应了?”让乔有些惊讶,紧接着沉思起来。我这时转头看了优一眼——她绝对已经睡着了。两只眼睛低垂着,嘴唇紧紧贴在一起。我严重怀疑木实是在拿优当挡箭牌。
“那就听优的吧。”让乔嘀咕了一下说。
过去之间 二
一
锈名肉市建设在巨大的天棚下边,位于锈名市。在锈名肉市不远的地方,就是锈名肉市火车站。那是两拱半圆形状的大房子,中间夹着一个几十米高的钟楼。锈名肉市占地很大,每个摊位用交叉的木栅栏隔开。肉市一共有三个天棚,天棚四周有深深的下水道。
“木实。”优有些没精打采地说,“你说的‘抽签买鸡’的地方在哪?”
“不远了。”木实指着前方的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台子说,“你瞧,就是那。”
我转头向台子看去。台子后面贴着一块巨大的红胶布,正中央的讲台上放着一块方桌,桌子上有一个盲盒,多半是用来抽签的了。台子对面摆着密密麻麻的小板凳,坐着许多人。不少是前来碰碰运气的中产者,当然也不乏我们这样的穷人。
显然,抽签买鸡对于这次的活动来说,只是个添头。这里似乎被布置成了一个马戏团的巡演地点,然而并非收费的,主持人在上面已经开始念词了。木实有些欣喜:“这可是没想到的。”然后拉着优穿过人群,走到那群板凳中间,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我回头看了看让乔——自从踏进锈名肉市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点也不享受——然后问:“我们要跟过去么?”
“跟过去吧,去吧。”让乔摆了摆手,“除非你愿意跟我闲逛一会的话。”
我最终还是决定同让乔闲逛一会。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让乔今天穿着一条老旧的皮鞋,鞋尖被反复擦得锃亮。他对这种“上等人”才来的地方似乎特别局促,总是担心自己哪里不整洁了,以至于到现在都反复低下头摩挲自己的皮鞋。
“三上,瞧见哪里有个擦鞋的小工了没?我们去擦个鞋吧。”让乔突然说。
我本来正在欣赏难得一见的锈名肉市的风景——各家各户的水果摊前挂着发光的黄铜招牌,地上散落着被踩碎的供孩子们玩的机械小玩具;地上烧出来的油顺着沟渠流进下水道,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肥皂泡似的万花的倒影,而下水道里则因为高温向外挥发出腐烂的菜叶的气息——转头看了让乔一眼:“乔,不是我说你,你的皮鞋已经很干净了。”
“不干净,因为你没有找真正专业的擦过。”让乔不容我反驳,就拉着我去了皮鞋匠处。擦鞋的是个穿工装裤的小孩。
“先生,五元一双鞋,鞋油另算,三元。”
“八元就八元。”让乔坐了下来,焦躁地看着重影的太阳,然后把脚后跟搭到矮凳上。
小工开始擦鞋。擦到一半,他问我要不要也擦鞋。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胶皮凉鞋,说了声不用。
“来擦鞋的人多么?”让乔低头问了他一眼。
“不多,先生。”小工说,“有钱人嫌咱这擦得不干净,不那么有钱的不穿皮鞋。”
“我以前也当过擦鞋工。”让乔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但是跟我合伙的那个小子,为了有更多的顾客,每天在酒馆门口倒粪水,所以后来我跟他闹掰了。”
“天理难容,先生。”小工附和道,接着哎呀了一声,“先生,您的皮鞋开胶了。要我给你修修么?”
让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多少钱?”
“五十元,先生。如果情况不妙,我得给您换个鞋底,那可就更贵了。”
让乔的脸一下变得铁青,显然在犹豫要不要为了“体面人”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在这时候招了招手:“乔,没关系的,让他擦干净了就好。”
让乔看着还在犹豫,我就付了钱,径自带他走了。往回走的时候,让乔极别扭地扭动着自己的皮鞋。我说道:“乔,我看见了。你的鞋原本不是坏的,是那个小工给割开的。他手里藏了一个刀片。”
让乔猛然吸了一口气:“该死。我该猜到的。”
“我们要告诉警察么?”
“不用了,孩子。”让乔把脚抬起来检查了一下开胶处,“随他去吧。他胆子也真大。”
这时候,远处的看台上响起来了喇叭的声音。我抬头看去,扯直了耳朵,勉强辨认出主持的小丑正在介绍接下来由出身老城区的舞蹈家在木马上表演踢踏舞,紧接着是吞火人表演把苹果变成熊熊烈火的魔术作为压轴戏。我意识到马戏已经快结束了,就叫让乔赶快回去。此时木实身后已经没有座位,我们就只能站着。然而由于挡住了后面观众的视野,我们连着被嘘了好几下,就只好费劲地蹲下。
“你们回来啦?”木实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把下巴朝优靠了靠,“优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也有可能是昨天送油累坏了。”
“木实。”优被从沉睡中吵醒,有些迷糊地嚷嚷,“别拿下巴顶我,我困。”
我们看完了最后一个吞火人的表演,说实话,也不是那么稀奇。紧接着,是抽签的时间了。主持人先是宣布本场活动由某某慈善的绅士赞助,我却觉得此人要真慈善,也不会只捐一只鸡,然后宣布一个消息:介于参加的人数过多,一只鸡将分成两只来卖,也就是大家有了更多的机会抽中。说到这里,所有人欢呼了起来;然而接下来他却宣布,考虑到成本高昂,每半只鸡将不会降价,还是按三百元卖,也就是说从三折变成了六七折。台下又开始一片嘘了。
木实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拉了拉优的手,转头示意我们离开。让乔却在这时候按住她的肩膀:“木实,抽签了么?”
“抽了。”木实说,“你们不在的时候就抽了。不过现在涨价了,不买也罢。”
“别这么说。抽都抽了,当看个乐子也不错。”
经过了一段冗长的叙述,到了揭晓中奖者的时间。台下的人掀起了一阵涟漪,一片牵着一片似的。主持人把手伸进盲盒里,四下摸摸,抽出来两张纸条。他盯着纸条看了一会,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最终宣布得奖的是242和224号。
我前面的木实的脸霎那间充了血,抓着纸条的那只手出了不少汗。优在一旁惊奇地问:“中了?”
“中了是中了。天,竟然中了……”木实结巴地说。
主持人开始让中奖的人上台拿鸡了。可惜叫了很多声,都没有人上来领——一个没有。又催促了很多下,我突然听见后面的让乔推了一把木实,声音难得透出点慌张:“去吧。别管什么钱不钱的了。别叫人看扁了。”
“可是,让乔——”木实还没说完,就被拎了起来,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与此同时,我看见另一群人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与我们这边交织。然而那目光立即贯穿了我的理智,我的上下嘴唇开始无规律地打架。
那是南希他们。
南希因坐着轮椅,反而不及格尔高,但格尔一眼看见了我。他惊讶了一阵,手抬起来,准备打招呼的样子。我抓着凳子腿,手心出了好多汗。
别喊,格尔,别喊。
不能叫让乔他们知道。
我们不认识。
二
“去呀,去呀,格尔。”我有些急切地催促着这孩子。不但格尔是这样,就连旁边的南丁也一动不动,僵着身子。
“别了,南希。”格尔转头说,“死贵的。你要说三百元买一只鸡还好,半只鸡,我们肚子都填不饱!”
“这有什么的呀!吃肉又不是图填饱肚子。”我接着说,“况且,咱们中了。中了耶!”
我转向左边的南丁,渴望得到她的支持。可这孩子也跟我说:“咱们走吧,南希。”
“你们不去,我去。”我有些气愤地捏住轮椅的辐条,转动起来。前面堵满了板凳,因此我每前进一米,都要跟前面的人说声让让。
“别去了!”格尔突然大叫一声,红着脸拉住我的轮椅。我转头看他的眼睛,一眼就看出来点此前一直竭力隐藏的东西,立马感觉到一阵胸闷似的难过。
是呀,我是个坐轮椅的。上台得叫人笑话。他不是嫌贵,是嫌我上去丢人。
“那你去吧,格尔。还有南丁,你也上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缩着身子说。
“那你呢?”格尔有些迟疑地问。
“我就不去了,你们把肉带回家就好。”
南丁和格尔彼此看看,南丁似乎意识到什么:“南希,我们的意思不是——”格尔却已经站起来了,拉着南丁准备往前走:“别耽误时间,南丁。再不上去就要卖给别人了。你瞧,已经有人站起来了。”
格尔指着那个方向,却突然定住了。大张着嘴,手下意识的向上抬了抬。
“怎么了?”我看出不对劲。
“南希!——那不是三上么?对呀,真是三上!他旁边还跟着三个人!”他把手抬起来,然后刚要叫喊,“三”字刚出来,我就慌忙地截住了他:“不要叫,格尔。”
“为什么?”他不解地望回来。
“那是——他的家人,格尔!他的家人!我们说好不要打扰他的生活!”我想了半天,终于把口齿理清了,“他有自己的生活!”
格尔的脸绷紧起来,又偷偷瞟了一下三上,然后有些失落地重复:“对,你说得对,南希。他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他重新昂首挺胸,带着南丁走上木台子上。接着转头笑看了一眼我:“没关系的,南希。我们会把肉拿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