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Chapter 22(下半)

作者:富士宫木实
更新时间:2024-08-28 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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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60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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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八


(透)

当我第二次拜访艾比伦塔旁边的小酒馆,那个就酒保依然在那里。或许是因为是曾经见过的熟人的缘故,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终止了和别人的谈话,然后走过来:“嘿,透,老城区的。你又来了?”

“嗯。”我笑了笑,“又来了。”

“今天还是来看那座塔的么?”

“你了解这种感受么?就是,如果不每天看一看,就害怕好像会失去一样……”

“啊啊,我懂。”他笑了一声,然后转头在柜子里搜寻,“今天要来点什么?金酒?还是肯塔基波旁?”

“你上回不是说金酒纯饮不好喝吗?”

“人生中总要有点滋味。”他笑了笑,“或者我可以用白兰地给你调一杯。”

“纯的白兰地怎么样?”

“我记得你上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你不喜欢纯酒。”

“总要尝试一些新味道,不然可成为不了城里人,不是么?”

“不,你想错了。”他用抹布搓着手笑了一会,“不是说忍着喝了不想喝的东西就是有品味了。”

“总之,还是给我来一杯白兰地吧。”

“你愿意就好。”他递给我一杯白兰地,然后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偶然间看到那个白色衬衫上的名牌,上面印刷着“谷子”两个字。

谷子——好奇怪的名字。

我这回是不会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请所有人了,手中捧着白兰地在发热的头脑中环顾四周。他们的身影在脑海中不断蒸腾,翻起来一阵阵鲜红色的云浪;致使我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突然被一道粗鄙的说话声吸引了主意,那声音非要拿什么比喻的话,就是古老传说中记载的牛仔了吧?那些粗俗的语言使得我感到一阵不快——这种人不应该在这种高档的场所出现才对——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正在满嘴喷着唾液,尝试去伸手抚摸舞女的裙子。

他令人恶心的举止严重影响到了我喝酒的兴致。于是某一瞬间,自视甚高的情感作祟,并且与酒劲形成了强烈的配合,促使我马上做些什么以表达自己——至少如今还算是高贵——的身份与这个低贱的警察所处一室的严重不相称。

我慢慢起身,走上前。

“先生,我认为这附近有社会残渣的踪迹,既然您是警察,不知可否滚出去帮我侦查一下?”

那个警察抬头看了我一眼,不知是因为我的角膜已经充血的原因还是他也喝多了,那张脸涨的就像猴子的屁股。我觉得这家伙还是明事理的,一眼就听出我在指桑骂槐,但依然嬉皮笑脸:“这位绅士,我现在不在值班时间。”

“我的意思是,你就是那个社会残渣。”

“哇哦。”他故作惊讶,“这可是对人民的公仆不敬。您难道要挑衅整个所有新城区的人民么?”

“我不关心什么人民,我只想说:滚出去。”

他咧了咧嘴,突然说:“嘿,我喜欢你这种臭脾气的家伙。我不知道算不算多问,只不过我最近需要一个人帮忙,你正好合适。怎么样,有兴趣么?”

我很难不嗤笑出声:“我从来不免费给人帮忙。”

“不不不,你当然有钱赚,甚至不少。”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我迫使自己暂时放下刚才的厌恶:“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一个警察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财富。”

“你会见识到的。”他站起身来,然后向我伸出手,“本安宁。”

“透。”我拒绝了他的邀请,因为不想在确认他对我真的有价值之前脏了自己的手。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去后巷。”


我跟着那个警察走出酒店的后门来到后巷,虽然肮脏,但至少还算整洁。用来遮挡房门的破船板背后已经被雨水渗透,整体看上去异常松软;啤酒箱子与泡沫孔石砖砌成的地面之间有一层松软的腐泥隔着。我很快发现他不止是要带我去什么“后巷”,而是越走越远,直到一间就像被剜去眼珠一般失去了窗户的小平房面前停住。

平房的门前坐着一个脸皮松垮的老女人。她的肌肤在重力的作用下向下拉长,大有直接耷拉到地面的势头,也因此衬托的她那双蒙住白色的翳的双眼尤为悲伤。开裂的嘴唇显然已经等不到那个值得为其张开的人了,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墙上的某颗水滴。

“嘿。”那个名叫本安宁的警察狠狠地踹了那个老女人一脚,那副被纸一样薄的肌肉填充着的骨架剧烈的摇晃起来,但是结翳的双眼依旧目不转睛,“滚开,我要进去。”

这一举动使我更加厌恶这个警察,很显然,眼前这个女人已经被忧伤填满了心,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任何言语。或许最大的悲悯就是给予其生命末期的最后一点宁静。于是我严厉地警告那个警察:

“够了。她已经看不见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了。”

本安宁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在可怜她。”

“是的。”

“真可笑,对于人民的公仆称之为‘社会的残渣’,对一个随处可见的老婊子却起了怜悯心。”

他的话我没有往耳朵去:“有什么问题吗?”

然而他又踹了那女人一脚:“我说了,起来。你别想从我身上拿到一个子。”

他的举动使我感到了极大的愤怒。我正想怒斥他的野蛮,却突然看见地上那个老女人竟然不动声色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几乎是一瞬间,她眼睛中那层白浊的翳消失了;方才悲伤的表情也化作狡诈的一个笑容,乜着眼睛看了本安宁一眼,然后弓着腰小鬼似的离去了。

“瞧见了没?这种骗子多的是。如果你起了怜悯心,她们就赢了。如果聪明足够,你或许可以窥见:那些贫民都是天生的贱骨头,然后放下那些无谓的同情心。因为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很有利。”

我承认自己有些吃惊——当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盯着那个老女人走开的背影,突然生出一阵反胃。当然,我对那个警察的厌恶没有消退半分。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然后才一把倒着立起来的烂椅子上坐下,并且指了指对面的烂桌子请我就坐,“我们开始吧。”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清口糖来缓解嘴中的酒味:“你最好能给我点有价值的提案。”

“很简单。我需要一个合伙人扮演一位热心市民——这位热心市民又恰巧眼光很好,无数次‘偶然间’看见了准备兜售私油的私油贩子。然后,你只需要假装给警局打一通电话,我就会带着我的手下出现,并且‘很为难’地逮捕这位不走运的私油贩子。——至于这些私油贩子的位置,放心,我会透露给你他们每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贩售私油,你只需要在那里守株待兔就行。”

我的大脑在费尽精力吸收这些没有语法的句子之后,揪住了一个很显而易见的问题:“你说你会给我提供这些私油贩子的位置?那既然你知道地点,自己去抓不就好了?”

“啊,很简单,我跟那些私油贩子的头子有一种交易,就是,他们定期向我提供一些——手续费——然后我保证他们走私石油行动的安全。”

“你在包庇罪犯。”我明白过来的瞬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的,人人都需要钱。”他耸耸肩,“只不过,最近那些石油贩子拖欠‘手续费’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说实话,我的耐心收到了很大的伤害——另一方面,我也懒得跟他们兜兜转转了,所以我决定,在最后狠狠地讹上他们一笔,然后直接把他们全都送上绞刑架。”

“那么你的计划?”

“我刚才不就跟你说了吗,我的朋友?你负责举报,我负责‘勉为其难’把他们一个个关进去。这样一来,他们也不好怪我出尔反尔,我还能接着收取他们的手续费,又能领取警局的赏金。”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

“混蛋。”我们异口同声。

“所以,你到底入不入伙?”他张大了鼻孔问。

我不说话。

“来啊,我知道你的答案。”

“什么答案?”

“说出来,朋友。”他突然眯起眼睛凝视我。这凝视使我一阵胆寒,我猛地意识到这个人的狡黠和老成绝对不只这张粗犷面部所展现出来的那般。

……

“当然。”我并没有深究他的眼睛,而是顺着本心与他握了手,“有钱不赚王八蛋。”

“很好。”

他咧开嘴,然后把手收回去。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

他的眉毛抬了抬,那笑容让我想起了搓手的苍蝇:“因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这家伙,至少在钱这方面跟我很像。”


现在九

(卡兹哈)

在一个由铁架子搭成的天台上,四周密不透风地围起了一栋栋高楼。深井区有很多这样搭建在半空的“空中小巷”,用以饮酒作乐或者倒卖二手物品。我背靠着一扇被木条子封起来的铁皮门,看着这个空中小巷西南方向唯一的开口:我正处于深井区大约二十层的位置。无论向上看还是向下看,都可以看到那些没有护栏的空中栈道上那些缓步行走的、毫不恐高居民——母亲抱着刚满月的婴儿;劳力拎着几十斤重的油漆桶,踩得栈道摇摇晃晃,两条腿依旧那样笔直,甚至有的乞丐本就无家可归,索性就睡在了空中栈道上。

这是每个深井区孩子在出生时都要学会的技能:自由地在百尺高空上没有护栏的桥梁上行走。

想到这里,又有些气愤。是,我是不敢走空中栈道,但也轮不到具和扉那样的家伙打笑我。虽然被解释了是“玩笑尔尔”,但是谁知道里头夹不夹杂一点真心?

又想起来副会长。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副会长不好看,可是我觉得挺好看的。我跟副会长熟络起来大约是上次一起去热月帮闹事的时候吧?只是声音很沉闷地丢给了我一根撬棍,然后指着热月帮的柴油车说:

砸了它。

我喜欢那双冷静的瞳孔。我认为那不是与生俱来的冷漠,更多的是耻于表达自己情感的隐藏。我曾经尝试直接观察那双瞳孔背后的感情——比如凑到副会长跟前,与她额头贴额头,当然不出意料地被推开了,所以只好选择在暗中窥伺……

然而又是被扉那家伙打断了。

不自觉间,对扉的厌恶又加深了一份。

眼看天空逐渐变成灰蒙蒙的了,想来快要下午,于是打开一张私油贩量表,对照着背后油罐上的数字,准备记下今天的营业额。表单上写着几道别扭的字体(那也是副会长留下的,在此之前我还不知道她刚学会写字呢):“卡兹哈”。我的名字。

突然有个孩子走到我径前。低头凝视了我手中的表单一会,确认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我要买私油。”

我并不惊讶。穷人打发自己孩子出来卖私油的不少,更勿论那些在玻璃厂里双手被严重烧伤的童工。只是现在的时间——

“抱歉,我要下班了。如果再拖延的话,可能会碰见警察的。”

他抬头看了看我。我这时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就像一块失色的铁砧。那样古旧,刻板,简直像直接用五花石镶嵌进去了一样。他的身躯被薄薄的破衬衫贴着,两只脚赤着踩在地面上,裤腿因为太长高高挽起,想必是从家里的大人那继承过来的。

接着他说:“求你了,帮个忙吧。我们家在深井区十七层,太冷了,我妹妹冻得直头疼,站都站不稳。我们是在不想再这样撑一天了。”

他说话的时候连一点语气都没有,就只是用最平淡的腔调作最卑下的请求。我清楚这些孩子:他们对这种求情的场合早已司空见惯,每天都在病死与饿死之间徘徊,可能死了感情才不显得做作,才好一些。

我咬住自己的指甲:“好吧。我随你去。但是你要帮我盯梢,随时看着有没有警察过来——”说话间,拎上油罐:“你来带路。”

“谢谢你。”他鞠了个躬,脑袋几乎弯到地面,然后指了指西侧的升降梯:“走这边。”

他带着我穿过了好几条阴暗狭窄的街道,里面是漂浮着油渍的腌菜叶子和妇人洗衣留下来的污水。我好几次不得不把油罐摘下来前行。很显然,他对着如同妖精森林的国度的深井区非常了解。我们绕过二手书商的铺子,无意间踩到从栅板伸出来采地沟油的老人的手,顺着汲水的渠道走下去,最终下到深井区的六层。

我开始感觉有些不对。深井区六层虽然也不富裕,但是至少是有生活自理能力才住得起的地方。然后他在一所有齿纹的房门前站定,伸手敲了敲门。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那显然不是疲劳或者病痛所致,而是精神上的压力。

“先生,我把她带来了。”那孩子说。

“诺,给你。”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硬币丢给孩子。孩子点点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瞬间,惊惧与恐慌突袭了我的大脑——我被骗了。我倒抽一口气,思索最坏的可能:眼前这个男人是个便衣。我刚准备用油罐去砸他的脸,那男人却率先开口:

“进来坐坐吧。放心,我真的是来买私油的,没有恶意。”

我的腿抖了抖:“我凭什么信你?”

“那就让我求你吧。”他悲哀地笑笑,一点也不像求人的样子。

沉默,衔接着沉默。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那张苍白的脸颊,跟他走了进去。

“我叫東岛。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见面。可是我刚搬来深井区,不知道都能在哪里找到私油贩子,才利用了那孩子。”他拉开灯,却突然停顿了一下,“你——不介意结核病吧?就是比如说,他们说的,瘴气之类的。”

我摇摇头:“我父母就是因结核死的。如果瘴气说是真的,那我也早该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毕竟这屋里有个结核患者。”

他一边引着我到自家的应急加油口跟前,一边点了一支烟:“你先加上再说吧。加满。你们怎么收费的?”

“一公升三十六圆。”

“比我想的要便宜。但是还是有些贵。这样吧,加七百元的。”

“明白了。”我开始加油,“你刚才说,屋里有个结核患者?”

“是的,我妻子。”

“你在给她吃什么药?”

“科赫淋巴液。”

我摇头:“我父母吃过那种药,但是感觉没作用。”

“但这是市面上能找到的最昂贵的、也是风评最好的药了,不是么?”

确实。相比于去教堂接受那些所谓“牧师”的洗礼,既一遍遍把你的脑袋摁在水盆里面直到你呛的不能再呛,还是这种药靠谱一些。

油很快加满了,我把油枪收回去的时候,他说:“从这栋房子的后面走,然后过圣马丹巷,如果你看见一块挡着的铁皮,就掀开,从那里挤过去,这样应该不会遇到警察。”

他一边说一边掏钱给我。我很自然地伸手准备接,却在他手上的虎口看见了一个被副会长反复提及要注意的标志。

恐惧再度袭来,然后是愤怒与仇恨。

我的头脑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供血,抬头恶狠狠地看着他。

虎口上的茧子。拿枪的标志。他是个警察。

“你是个条子。”我感觉自己的牙龈被咬的出血。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来:“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的。”

“你是个条子。你刚才绝对是骗我的,你根本没有什么妻子——你的人已经在外面把我包围了,对吧?”

“不是。”他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信你们。你们条子都没有好东西。”我霎那间激动起来,“我跟你说过,我的父母是因结核死的,你没忘吧?但你知道他们真正是怎么死的么?——是我的邻居举报他们带来了瘴气,然后叫来了警察,把他们当着我的面枪毙了!”我又一次加重语气:“当着我的面!就像牲口那样!而那些警察呢?他们甚至不听我一句解释!”

“听着,对于你父母的事情,我很抱歉……”

“你不用抱歉!”我叫了一句。

“求你了,不要大声叫。我妻子在发烧,受不了吵闹。”

“你放屁——”我还是压低了声音。

“你要看么?”他突然说。

“看什么?”

“我妻子。”

接着甚至没等我回答,他就带着我拐进了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那屋里是那样阴暗,散发着霉菌的气息以及他们所说的——如果真的存在——瘴气。一片阴暗中,有个风扇吱呀作响。

我目睹了那个女人。那个因为高烧而痛苦地呻吟,眼睛睁开又闭上的女人。她显然正在经历人世间最惨苦的磨难,也许比耶稣的受难还要叫人共情。我睁大了眼睛,慢慢走到那女人跟前。

“我妻子。”他嘟嘟囔囔,“她已经烧了五天了。四十度。我为了照看她三天没合眼。”

“她还好吗?”我有些颤抖地问。我害怕真的是因为我害得她变成这样子。

“还好吧?你也知道结核病的症状——无论怎么样,都会好过来的,就是生不如死。”

我凑近了看那女人的脸。大约三十多岁,恰巧是我母亲去世那年的岁数。

我的舌头打结了:“你刚才真的没骗我?”

“没有。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安全转移的路线了。因为我知道,这个点,外面已经有警察开始巡逻了。”

我走到女人身前,轻轻抚摸她的额头:“我知道了,知道了。”然后背上油罐转身问:“你们的生活已经难到要买私油的地步了?据我所知,警察的工资不少。”

“因为我有助学金要还,还有房租。”

“请?”

“助学金,孩子。我也是孤儿,在济贫园长大的。”

我有些艰难地看了他一下,说了声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一路走好。记得走我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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