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十六
一
麦子早就搬家了。他如今搬到了一处胡同,四四方方的院子,呈井字型排列了三里地。这里便是白教堂区有名的“三百院”。
三百院并不是真的有三百个院子,差不多有两百六十几个,面积是恶魔之地的两三倍。三百院靠左侧的地方临近西井路,是白教堂重要的快速公路和商业街。而麦子的新房子,就在三百院的第一百三十二院,紧挨着西井路。
每个住房的占地很小,只有几十平米的小院子和一块凸形的房屋。房屋出门左拐是大门,明明院子不大,却做了个很气派的门脸,哥特式黑色带尖刺的门栏在白天的时候就大开着。在麦子的家对面,是另一户人家,但是好玩的是,这户人家在自己的门前还用粉笔圈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地,就在公共道路上,并且在圈内写了几个字:
未经允许进入者死。
我看着这恐吓性的标语,突然有点想把脚伸进去的念头。我刚抬起靴子,我身后,麦子的大门处就传来了一阵金木犀似的声音:“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
我惊讶地回头:“木实?”
“呀呼。”她扯下自己的大围巾,缠在手上,说。
“你怎么不在自己家里?”
“我想喝饮料。”她毫不羞耻地说,“反正麦子这边有免费的面包酒,我就过来蹭点。”
“那就是说,麦子现在在家里咯。”
“那当然。”木实走过来揽住我的腰——曾经她是喜欢勾住我的肩膀的,如今我长得太高了,就只能这么做了——然后引我进了麦子的院子。院子靠墙的位置是一处花圃,开满了纸质蓝铃花,还有一方巴掌大小的小喷泉,喷泉的尖顶上有只机械鸟在咕嘎地叫着。房门口有一块格栅井盖,上面铺了一层脚踏垫用以遮丑。我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郁的面包酒味道。事实上,麦子似乎把自己家改造成了小麦工坊,锐利的磨粉机旁边堆着很多袋小麦粉,橡胶布上的面团有的已经干了,还有发酵的酒似的味道。
“麦子!”木实喊了一声,“优来了?”
“优?”里面烘烤的风箱声停了一阵,“找个地方坐吧。”
我们很艰难地在沙发上找了一块空地坐下。沙发的坐垫似乎是麦秆填充的,刺挠。没过多久,麦子捧着一盘面包和两杯面包酒过来,放到我们对面的藤条桌子上:
“请用吧。蒜香蛋黄酱和黄油烤法棍,以及两杯放了三年的面包酒。”
“三年!”木实笑着看了我一眼,“优会喝醉的。”
“我早就成年了。”
“嗯,嗯。但是我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我们一起贴大字报那会呢。”
麦子趁着我们说话,搬来一块小马扎坐了下去。马扎的设计很精巧,椅面就像锁子甲一样展开:“你们会不会嫌这里酒味比较大?要不要我点一盏熏香?”
“不用。”木实说,“我闻不得薰衣草味。”
“其实是香水百合味的。”
“天,别跟我提什么香水百合,都是工业化合物罢了。”
麦子自己也拿了一片面包,转过头来问我:“优,你跟其他人打过招呼了么?”
“都打了。他们都知道我回来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赘述什么了,要是我再表现得惺惺相惜,就多此一举了。面包还合你口味?”
“你现在拿什么赚钱?”
“温斯特敏区的那家甜品店,我目前和木实在共同经营。”
“是呀。”木实拿着一片法棍轻轻敲了敲桌子,“但是有这样一位面包师傅兼任店主,我都没什么可忙的了。”
“分明是你旷工!”麦子表现得难以理喻,“但是那家店很小,没有作坊,我就只能每天在家里把面包做好然后带过去。”
“你是怎么想到住三百院的?”我问。
“我喜欢串门。”麦子耸耸肩,“我听说这里的邻里关系比较好,所以才来的。”
我想到那句“未经允许进入者死”:“事实好像不是这样。”
“是呀!”麦子垂下脑袋,“我想你进来的时候也看到了,我对门的那个邻居,似乎不太欢迎我。”
“你跟他有什么过节?”
“她,女她。”麦子强调说,“她叫金羊,是个飞艇的驾驶员。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住在飞艇上,但是一回家就重重锁上门把自己关在里面。我有一回想给她送点面包,就进了她的院子,结果她当场就从窗户探出脑袋来叫了一声:‘去死’!”
“好凶。”木实沾了一下蛋黄酱,“或许我能跟她聊聊。
“你不会成功的。”麦子说。
“这真不一定,说不定人家只是讨厌浑身酒味的满头麦渣滓的中年男人而已。”木实自豪地甩了一下脑袋。
“啊!”麦子冷冷地说,“人家也可能讨厌浑身橘黄色像个铜板妖怪的怪女人!”
“太没礼貌了,麦子!”木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还很年轻。”
“得了吧,你都快三十了。”
木实似乎很讨厌别人提她的年龄,闷着脑袋吃面包去了。麦子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吭声了,只有我望着窗户外面的那条白线。
未经允许进入者死。
这时候,我突然看见那边院子的白色卷帘窗拉开了,伸出来一个微圆脸、蓝短发的女孩,向四周侦查了一下。她的发色同店主是一个系的,但是要浅的多。她穿着纯白色束腰和毡皮短马甲,脑门上绑着一块飞行员眼睛,仅仅是探了个头,就又回去了。
二
临走前,麦子给我带了一小筐面包和自己做的蜂蜜蒜蓉酱。木实邀请我去看看安和渚季小姐,我拒绝了。一来我同渚季小姐不怎么熟,她是木实曾经的校友;二来我一个多月前去安那里买了一次衣服,并无叙旧的必要;三来我已经很累了,所以我就先回了塞西斯温泉街。
我顺着石钢交杂的路面前进的时候,马布林桥上缓缓行过一辆火车。火车的车皮上雕刻着花蕊纹饰和“百叶和铁路有限公司”的字样。墨绿色的车身淌过一片肥皂泡一般绚烂的云彩,我顺着交叉楼梯走上二楼,推开二一零号的房门。芹小姐竟然还在我屋里,就那样靠着沙发睡着了。我不想打扰她,去卧室换了身睡衣然后准备躺下。谁知道我换衣服的时候,我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慌张的声音:“哎呀!”
我转头,芹小姐已经醒了。我没关门,她就可以坐在沙发上看见我赤裸的上身。我头一次感觉耳朵有些热,走上去关了门:“别看哪!”
“我——不是故意的!”芹小姐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我想我醒的恰好不是时候。”
“醒了正好,你回自己房间吧。”
我此时已经换完衣服,拉了灯准备睡了。
“等一下!”芹小姐突然说,“你,最近想不想去哪玩?”
“不想。”我的耳朵还是热的,“我还得加快工作进度呢,我的客人流失了好多。”
“你刚虎口逃生,给自己放松一下。”芹小姐说,“我最近在看报纸。你知道巨人塔吧?就是那个‘锈名的空中花园’,河岸街的那个——话说,你有没有觉得不公平?好玩的地方都集中在河岸街和温斯特敏区——最近巨人塔出了个巫师,据说可以占卜你的运势。要不我们哪天抽空去一趟巨人塔吧?”
“我不想去,太麻烦了。”我觉得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有一个想一起去的人,可我没有。
“但是我想去呀!”芹小姐有些急,“或者说,你也可以叫上自己的朋友,我们一起去玩。”
她就这样叨叨了好久,我难顶芹小姐的哀求,最终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我会考虑的。”
“真好!”芹小姐这才放过我,“那我们明天晚上商量都带谁过去!”
现在十六
我一直认为,窗户是房屋的败笔,是墙壁上惨痛的创口。白天,金色的血液就像泪水一样顺着窗棂淌下,那是高贵的不可一世的太阳的阴影。
我有一颗陨石。这陨石是很多年前的。事实上,我曾经还收藏过不少陨石,但是都迫于生计卖出去了。一颗陨石一个世界。红色的陨石,那或许是石榴花的世界,有个少女跪在碧蓝澄空的石榴树下,奇长的头发顺着右肩缠绕而下,安睡在膝盖上;蓝色的陨石,也可能是蓝铃花的世界,那头戴花冠的天使,赤身裸体,一束洁白的缎带在周身飘动,微微弯腰摘取花海中的一朵。而我现在所拥有的,并不是什么世界,只是一颗透明的易碎的小小石块罢了,是我最不喜欢的石头,我却将她留了下来。
那末,为什么呢?
“我想知道呀。”这时,我的耳边传来了优的声音。我惊了一下,从柜台上猛地抬起头来,但是收银机的圆形按键依旧在闪耀。
无非是幻觉。
我有些恼羞成怒,竟然被一个幻觉戏耍了。
老城区无非三种天气,沙暴、阴雨和夏雪。沙暴永远是最多的,接着是阴雨、夏雪。我曾经不少次与一个姑娘共同沐浴被沙暴搅得昏黄欲睡的太阳,或是两个人披着一条毯子靠着彼此的身体在查封着薄冰的窗户下取暖。我还记得她主动把衬衫解开用自己的胸脯贴着我的右臂时的触感,因没穿内衣,将我吓了一跳。我主动想拉开距离,但是她把脑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
“我好冷,店主。”
我从未习惯同性的裸体,一起洗澡的时候也是如此。
在睡眼朦胧中,我忍不住嘲笑了一下自己。
唉,老城区啊!唉,死城啊!你的窗户纸上匍匐满了昆虫,你的墙壁上纵横着黑色的雨印,但愿我能陪你到最后一刻,我在人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声悲鸣是你那巨大烟囱发出的呜呼。黑色的云逐渐被天空洗净城纯白色,我抖落了一下睡虫,回到厨房拿了一个混合青菜罐头,还有蒜香味豌豆当做今天的早餐。
我无意识地多拿了一块苏打饼干,然后放在我的对面。
“我想吃这个。”一双手,骨节微微凸起的手拿走了苏打饼干。
依旧是幻影。
“放屁!”我伸手将那块饼干拿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回到厨房放了起来。
她的刘海下透出锐利的目光,那尊幻影有些困惑不解地玩弄起收银台。收银台的每个按键,按下去的时候会有不同的音调,她就用它弹奏着曲子。
“你在收银台上的造诣竟然比钢琴还高。”我当时说。
“你是想知道我谈的什么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冷笑一声,“斯卡布罗集市。”
“末日三部曲版本的。”
“对,末日三部曲。”
“你要唱么?”
“什么?”我皱着眉头看她。
“我想听听你唱歌是怎么样的。”
“我才不陪你玩。”
“求你了,店主。”
“你有什么报酬?”
她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掌放在我的胸口,另一只手轻轻开始玩打字机。我叹了口气,说只唱一句,然后用自己绝不算好听的声音哼起来: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么?”
“斯和卡之间还有一处偷气。”
“嗯,嗯。那么,你自己唱吧。”我走进了书房。
“店主!”她突然叫了一声,我懒得回头。
“你唱的很好听!”她说。
从心理学角度来说,适当的鼓励是必要的,在长久的合作关系下有积极影响。我认为她看了那本书才这么说的。
……
我回到书房,从书柜的一个角落取出一个小漂流瓶。然而漂流瓶里,陨石已经不在了。我打开木塞子,发现瓶口塞着的那块红绳已经被人动过了。我有些生气。透过瓶底的烧制纹可以看到对面书架上一本书的书脊,上面写着三个字母。
Y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