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啦啦啦——咦哟嚯!瞧一瞧看一看啦!”街上吆喝声传入街坊小巷。小孩好奇从家里跑出来瞧,门口站着的却是个面色涂黑双手赤红,背着纸糊辣椒的怪男人。孩童吓得大哭,“阎王来了,阎王来捉人了!”。原本装神弄鬼也算得上一项乞讨的手艺活,毕竟此时应该有几个夫人丢下铜板钱,从阎王手里救回孩子。拐角处却冲出来一个孩童,剪得整齐的头发有些枯黄,衣服较大,显然是做足了长身体的放量,挥舞着拳头,硬是一拳打在了这“棒槌阎王”的膝盖窝。
乞讨的男人哎哟一声,顺势摔在地上。“小同心、小与力、英雄小少爷!嗳嗳,莫要再打啦!”
孩童脆生生道:“我是姑娘!”
“好好好,小女公子,撒几个铜板就走的事,怎么还非要打上了。”那男人一副倒霉透顶的模样,岔开腿,往地上敲敲绑在腰间的烟斗,咕嘟嘟抽起来。
“旁儿的时候我才不管,今天你把我妹妹吓哭了,我就要打你!”
众人看过去,边上是个身形更小的女孩,正抹着眼泪,板着脸做出一副无谓的表情,嘴硬回了一句我没哭,声音却颤巍巍的。那“阎王”可谓是能屈能伸,立刻俯下身去为小女孩道歉:“这位小女公子一生有人相护,我这棒槌阎王是动不了你一分了,还请小女公子不要记仇哇。”
众人见他低声下气哄一个女娃娃,更是大声哄笑起来,牵着孩童的妇人将鸟目撒得更多,男人也不恼,把一枚枚铜钱塞进袖子里,数过,扬长而去。
人群散去,大一点的女孩抓着刚哭完的那个反复看来看去。“小阿田,你没事吧?”
唤作阿田的声音终于不抖,小声摇头。“你揍了人,可别又被笹原你家妈妈训斥。”
“就你胆小!”笹原树璃点点森野理田的鼻子,半真半假地凶了一句,又牵起手来去找大人玩。
十年不到,二人也已经成长起来,还没到婚嫁的年龄,只绑了个长发,为家里做事。森野家经营茶饭屋,儿时起制作各色美食就不在话下,笹原家虽也住在同一长屋,但位置靠水,便做了个卖鱼的铺子,也使唤家中儿女帮忙。两人闲下来的时候极少,即使如此也依然是一副闺中密友的样子。
接近日落,空气中带着雨雾。草地随之暗淡下来,地上的落英转为暗色。墙壁在余晖下隐隐发着白。森野提着东西又去家中找笹原,漆盒里装着一块帮厨偷下来的豆腐。纯白的颜色被晚霞滥施的色彩浸染,青色透明的豆腐水映照晚霞灿烂辉煌,看到火烧云在一只黑色的漆碟里疯狂翻卷。空气中充满了色彩的要素。借着酱油,白色的勺子划开云色的一角。露出碟子底部刻印的花色。新鲜,雀跃的味道于两人口中各自散开。偷食的滋味。
森野收好食盒,正要回家,笹原从背后抱住了森野,在后颈处细细闻着。鼻息喷在皮肤上让人不耐烦,又感觉从外皮传来一阵酥麻,直直地钻到心里去。森野用手推她,却听见笹原闷闷地问:“今日、可是有男人送你脂花了?”
森野奇道:“你问的这是什么话,茶饭屋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又不是吉原的女人,男人摸你一下手背就觉得是偷够了油水,哪来的脂粉。”
“可你身上真的好香,我从没闻过这样的味道。连姐姐出嫁那日的甜菜胭脂都没有这样想让我尝尝。”
森野努力拨开箍住人的两只手臂,扯开衣领低头吸鼻子。别说香味,身上只有一股常在厨房腌透的柴火味,连带着笹原手上身上带着的鱼腥味也传了过来。面露疑惑盯着笹原的眼睛许久,终于还是下定结论一样重重摇头。笹原低头看着地上的鹅卵石小径,脏兮兮的,前后都被踩出鞋底泥土的花纹,昏昏暗暗的日光下也分不出树影的区别,什么都模糊了边界。人们在白天抱着生活,被卷入无处整理情绪的生活当中,黑夜却是迅速的,像是这个世界的翅膀。承载了巨大的情感爆发和灿烂的情感释放。笹原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被模糊成了不知名的一团阴影,心情酸涩又好像是干渴,叫嚣着要抱着森野,绝对不可以放手。
想着,于是就这么做了。笹原一把抓住森野的手腕,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只为了不让眼前的人从她身边逃走。逃走?想到这个笹原又觉得可笑了。江户城这么大,只是个江户城,两人从小就从这头跑到那头,又有什么地方可以逃走。抬起头来,对上森野错愕的眼神,沉下去的半边太阳从森野身后透过来,她头发本就不是常态的乌黑,此时更和橘黄色的太阳融为一体,手臂上用日光镶嵌了一层金边。身影的遮盖下,笹原心里的阴影更形成了清晰的边界,狠狠咬着下唇直到发白。是啊。她要是和辉夜姬一样回天上去了呢?
“你今天真的好奇怪啊,树璃。先是说我一身香味,又一副舍不得我走的样子,难道是昨夜打雷,那雷神把你的肚脐吃掉了吗?这样魂不守舍。”
“怎么还说这样骗小孩的故事!我不知道怎么了,今日一看到你,我就好像魂魄都被你勾了去。又深深惶恐你在世间的修行结束要回到天上去。”
“今夜你请好好静一静吧,我得好好和你说。我身上既没有香味,也不是从竹子里蹦出来的公主。现下已经偷吃了豆腐,我也该回去帮着家里做事了!树璃,今日就和父母告假,好好睡一觉吧。明天你还要对我说这样没有根据的怪话,我就请你父母找来巫医好好去一去邪祟了。”森野双手用力,挡着笹原的手腕把她推了个趔趄。幸好是矮跟的鞋子,晃两下站稳了。两人中间隔了一人的距离,太阳也沉了下去。木屐踩在石板上,森野提着食盒离开刚才坐着的廊下。笹原忽然想,自己也许正躺在厨房杀鱼的案板上,不然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一条鲫鱼,从下巴剪开一直到肚子上的鱼鳍,勺子捅进去,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掉在地上,她的心就这样掉在地上,没有被森野多看一眼。
森野回了家,进门迎接的却不是母亲,父亲面色严肃,像座门一样挡在森野身前。父亲低头看着森野手上的食盒,没有说什么。森野只唤了一声父亲,就想往自己房间回去。却被叫住。“我有话跟你说。”
森野心底疑惑,自己家孩子四个,长兄已经娶妻,又能有什么事轮到自己被父亲单独叫去。父亲的房间不似文官家里还有个堂屋,只有点了灯芯的小盏和床榻桌子,账簿散乱地丢在桌面上,像是刚翻看过,有些年份的也找了出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父亲在房间中踱步,像是不断思考怎么开口。森野更加紧张,双手抓紧了食盒的提手,盯着窗子恨不得立刻从房间里出去。“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是好事还是坏事?阿田,你是不是、唉!唉!你是不是曾用铺子里的蕨饼果子沾了糖送个一个女孩?”
森野不知道原因,但这事她还记得,点头,又等着父亲发话。
“你怕是把这孩子当成乞讨的娃娃,可这位是那伊地藩主的御姬啊!”
“什么?可是藩主来找父亲茶饭屋的事了?都怪我,竟然让父亲陷入这种麻——”
“非也。你且听我说罢……”
虽不放心,也只能皱着眉听啰嗦的父亲从一切源头,给糖蕨饼的小事开始一一道来。听着父亲的解释,森野逐渐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笹原在廊下站了许久,太阳一落下去就变得越来越冷,树梢上月亮都将要挂出来了。海水冒着气泡,拍哦负载污浊海水上的五十个木块中,一根剥了树皮的原木闪闪发光,在涟漪中随波逐浪地打着圈儿。折射的光连着银白和深蓝的颜色不断替换,隐隐约约地描绘出刻板的斜纹。
她勉强能够拖动沾了夜霜的双腿,走回自己家中。家里今日不同往常,这个时候节俭的母亲竟然还点着灯,桌上两边分坐着的另一个是出嫁许久的姐姐。距离上次一别,似乎有小一旬没有见过了。许是与大女儿谈话忘了时间,母亲竟然没有斥责笹原的晚归,只让她换了身衣服再出来说话。笹原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闻不到一点奇怪的味道。房中也没有,母亲身上没有,连穿着美丽的姐姐身上也闻不到,那到底是错觉还是一厢情愿的关注。姐姐身上的棉麻已经不见,土黄色的小袖外面不再系着围裙,虽不至于流光溢彩,却比她身上淘了不知道二手三手的衣服好了许多。笹原不记得礼节,直直冲上前去抓着姐姐的袖子细闻。樟木的气味来源于抹脸的精油,头油是淘米水的气味,脸上的脂粉已经浆洗到去掉了野蔷薇的怪味,而为显示郑重的口脂则是红花一味。条条桩桩,各司其职,既是混在一处,又有各自正确名字的叫法,森野身上的异香竟是对不上一个答案。
“姐姐,若说人身上有一股不知名的香气,这是什么意思啊?”
姐姐和母亲都变了脸色,只抓住笹原追问:“什么男人同你说了这话吗?怎么不早点告诉母亲,我好用砍刀把他打出店面去!这样轻狂的男人,有钱就去请花魁太夫给他捧场,欺负干农活的女孩算什么本事!”
“不是,是我对别人说的。”笹原抓住母亲说话的空隙,终于插进去一句辩解,“我对阿田说的。”
“你少和无事可做的那些下级武士来往。”母亲冷硬地回答,“嘴里不知都是什么脏东西了,去。去用井水好好漱一漱口再来想这话怎么学来的。”
“不是的母亲,我真的闻到阿田身上有股香味,比姐姐的腮红还香。”
然而母亲和姐姐却再也没有理会她的话,恼恨至极,笹原观察起自己的房间来。卧房的墙角边装着巨大的抽屉。她将所有的抽屉都拽了出来,把充斥其中的的衣物一股脑抛到地板上。就在笹原借此泄愤之际,那堆衣服当中有什么射出了一束亮光。一条腰带。于是,这个窄小的空间里的空气便立刻变得酸溜溜的,令人难以忍受。
第二日天晴,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阳光从人挤人的炊烟堆里挤进去,照在茶饭屋的灶台上。森野被刺得睁不开眼,手上提着刀就要去捂眼睛,刀刃抬起来,把前来的女孩吓了一跳。
笹原今日换了一身麻布长裙,依稀可以见得曾经还是淡粉色的样子,染过的布料脱了色,一块一块的泛白。她面色也是这样一阵一阵的白,脸难过得皱成一团,从袖中掏出一块牡丹饼,递到森野面前。“我今天是向你赔罪来了。”
声音嘟嘟囔囔的,还有几分不情愿。她想要诉说一下对于森野理田那缘由不明的眷恋之情,可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而闭上了嘴。于是,心底反而唤起了一种陌生的心焦。就像刚才,从森野的眼中看出浓烈的暴风雨波浪般的情感起伏。在笹原的空想世界里面,这就是她的纯粹现实。
森野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当是什么呢,一个牡丹饼,四文钱。你就这样便宜把我打发了?你先点个随便什么吃食等我,忙完了这一会儿就来和你说话。别走了,我真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笹原点头,当真找了个位置坐下,边上都是刚做完活的男人,脚夹在凳子上,快要和碗一样高,吃相也随意,张大了嘴就把馒头整个塞进去。虽然粗鲁,但也足够整洁,面皮的碎渣不至于掉在衣服上回家被妻子指责,笹原想着,这难道也是一种智慧。正想也捏起一块学着男人的样子塞进嘴里,森野已经过来了。刚结束帮厨,脸被熏出一种天然的红润,手刚用井水洗过,在围裙上局促地擦干。笹原盯着她又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不知名的异香被热气蒸腾直往她的鼻子里钻,此时的森野不再是森野了,而是披着打褂的贵妇人,金色的丝线缠着她衣服的边角,五色的绣线排列出紫藤、金丝草、芍药的纹样,从她身上长出了一片花圃,又有地面上的迎春又有水边的茅草,笹原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只春日的鸭子,又或者是一只蜻蜓,从脚边飞进名为森野理田的花丛里,用琉璃的瓶子装下馨香的花蜜。她倏尔停住了这种幻想,想起来今天是要为了莫名其妙的冒犯来给人道歉的,正要开口。
“你说的还不无道理——”
“昨晚的事是我不对——”
两下声音撞在一起,锣䃰的两片,声音震得两人晃荡不止。
“你先说。”“你先说。”又是两声。
“昨天的事是我不够清醒了,你原谅我吧!”
“我正是要说这个事的。哦,没事,树璃有时候是会犯这样偏执的毛病,我并没有生气。昨晚回去我父亲和我说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伊地了。想起你昨天说什么辉夜姬的话,也许树璃真会预言也说不定。”森野笑起来,明晃晃的,比太阳还要浓烈。这笑容放进笹原的眼里,多次闪现出她的身姿,光芒四射的轮廓。
确实比太阳更加刺眼,笹原半天才把这要去伊地的消息从一个个假名发音拆开又组合起来,那几个字就在脑子里对她循环往复地嘲笑:她要走了,她真的要回天上去了。
“这是……为、为什么?”
“因为我把随意闲逛的御姬当成了走丢的小孩,给了一块蕨饼。没想到那样随便做的东西入了大人物的眼。御姬把我点去,随她回伊地做厨娘。”
“回伊地?回?你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你从江户出生又从江户长大,居然把那个素未谋面的地方叫做回去?你疯了,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御姬到底有多好,因为我没有御姬富裕,还是没有御姬美貌,你要跟她走?”
“你且冷静一下,树璃。不要这样激动……茶要烫到手背就麻烦了。树璃……你这样说话,倒像是我是个负心的男儿,同你恋爱又娶了另一个女人。哎,你的嘴角正在流血呢!”
笹原抽出手帕,也不用镜子,围着嘴唇擦了一圈,手绢上立刻拉出一条血痕。也许是刚才大叫这番话扯破了嘴角。这都不能让笹原的关注点转移到自己身上。满脑子都是森野的笑谈,就那一句像是恋爱。恋爱,这在她脑子里就好像德川将军一样遥远,切实存在在这个世上的东西没错,但也没人见过,身边的人离了它也不至于活不下去。这世上恋人就应该如同姐姐婚前一样,和喜欢的男人一同说话,一同吃饭才对。这样一想,她和森野岂不是从认识起就在恋爱。从想到这句话开始,一股莫名的欣喜从大脑流向四肢百骸。可对上森野无知无觉的表情,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也有曾经富裕的町人坐在长屋门口吹嘘,自己与游女同吃同住了几日,期间游女虽不比太夫举手投足尽是姿色,至少还有农妇没有的婉转情态。这是恋爱吗,回答町人的只有嘘声和嗤笑。从那会儿笹原就知道了,只有自己觉得可不能算爱啊。
于是她又嫉恨起来了,金鱼一样鼓气看着表情爽朗的森野。茶壶架在炉子上咕嘟嘟冒着泡,她心底的那块年糕也被炉子烤着鼓起大包。腾地站起来,把茶桌锤出声音,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出发?”
“秋天吧,御姬要跟着藩主,藩主又要听将军安排。听了安排又要带上一群人。怎么可能这两日就走得了。”
笹原像是松了口气,只朝森野伸出小指,摊在桌面上。“那约定好了,你要是去了伊地,定要日日和我写信。”森野理解这个动作是说谎就要把小指割下来的意思,看着她涨红的脸摇头。
“伊地如何遥远,只怕我们一生都不会再见几次面了,又何必定下来这样的约定。徒增烦恼。也许我第一日、第二日,因为新奇还有可以和你说的事物。那若是过了一年呢?每日我只能和你写:今日服侍御姬吃了两餐饭。再没有可以说的东西了。而且即使御姬待我好,能够把家书夹带在那些官书文书之间寄送,也不可能每天都送到。树璃、树璃,你好好听我讲道理呀?”
“阿田,你弄错了,如果你看看我呢?你说你去了伊地还有几日新鲜,可我每日都是买鱼卖鱼,离开你我都不敢想还能有什么乐趣,可我还想和你说那么多话,因为我想你啊!我看到湖想到可以和你在湖边坐着说话,听到水怪的传说就想提着蜡烛探险。阿田,你原来从来都没有想和我一起过?”
森野哑口无言,也许笹原就一直没有长大,还是那个充满好奇心的童年玩伴,至少她是这么觉得的。自己当真没有想过要和笹原分享生活吗?自己的每天难道不是仅仅只是活着,做事就好。为什么还有与人玩乐充满期待地冒险这件事?又或者是她说的,期待把心里的小故事事无巨细地分享出来。看着笹原的表情从期待到悲愤,似乎最后一点热火也燃尽了,瞳孔中映出心如死灰的表情。
“哦,你当真没有。”笹原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在茶屋的座位上,露出无法忍受的笑容。“你没有事事都想到我,而仅仅是顺水推舟维系着我们十年多来的友情,甚至不用等到我们不见面,只要我十日不来找你,你就会得到新的朋友,或者新的恋人。再也想不起我。但你每一个人都不依赖,也不会把那一个人视为唯一重要。因为你就只是一片水中漂浮的红叶,被人捡去就会安心躺在他书桌上一生。”
那样的表情极其扎眼,森野第一次被一个人的眼神烫到,像是冬日温暖的火堆地下,烧尽了之后扒开火星找到的焖熟的红薯,手上留下烟灰的烧痕。她被名为失望的灰烬烫出一手一身的燎泡,艰难地,才看懂了这种失望。森野张口想要否认,旋即发现自己没有一点借口可以用。再不做出点什么她就会永远失去笹原,脑子里有个在这样叫嚣的预感。于是她也伸出手,小指勾住了笹原的。
“我答应,不会忘记你……给你写信,告诉你我的一切。我保证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想象:如果树璃和我在一起,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森野轻声说。
一点一点的狂喜从手指爬上了笹原的脸颊,浑身颤抖,双眼迸射出极大的欢欣。她必须遏制住自己想要扑上去抱住森野的冲动,然后冷下脸,干净利落地抽出手。覆盖着天空的正午的烈日,正在强烈地夺取着人的生气,或许是因为这明亮到恍惚的日光,才把心中的情感掏出来,隐隐开始晒干。碗里的茶汤还没有喝完。这次茶碗的水面上只能倒出一个人的脸,而森野看着她和平时别无二致的背影,明确地意识到,有什么已经溜走了。
两个人已经三天没有说过话了。如果问笹原,恐怕能精确到三天后缀的几个时辰几刻钟。日子还得正常过,只是两个人的交流就少了很多。原先附近相熟的人都觉得这两人是蝴蝶的两半翅膀,粘在身上的比翼无法离开。大人事忙,与炊烟缭绕和鱼虾中无暇顾及这两个孩子的心里世界。只当是小孩吵架,甚至觉得有几分新奇,试想谁会见了单边翅膀飞行的蛾子不多看两眼。只是过去小半月,二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迎面而来走上同一座朱漆的桥,也不会再对视一眼,不会放下行程转而凑在一起嬉闹。围栏上有鸟雀飞来,似乎在啄食路人留下的食物残渣,森野更加闷闷,连鸟儿都会为了一口吃食停留,又是谁不听解释偏要离开。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一片悲凉,胃里不知道有什么在撞,像是把梅子冰起来又用热水冲开。酸、涩,胸口堵得慌的情感浓烈到具体化。这胃里的热梅子汤就从食道挤出来,烫伤了舌头,不言不语,终于到眼眶盛着,努力不流出来。刻意不去想就不会痛苦,被窥视到失去什么的心脏洞口才让人意识到寂寞和后悔。
森野几乎是用跑去找的笹原。两家人住在一个长屋,很近。一时间没有找到。桥上,水边,森野几乎想要冲去御城脚下寻找,好在目光已经捉到了人影。笹原比她还要更早发现她,一瞬就移开了目光,似乎想要展开扇子挡住自己,手上一点道具也无,将将抬起袖子遮住脸。森野不吃她这一套,一手就抓住了笹原的手腕,盯着她慌乱的眼睛。
“找到你了。”
午后。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小雨,森野抓着笹原的手腕,不顾行人地跑回长屋。家中竟是一个人也没有,森野心底还有些庆幸。她手劲大,把笹原推在地上,稻草压的榻榻米不算太硬,也不疼。她坐下,到地上,凑近了看笹原的脸。雨水打湿了面部,这时她才看见笹原的眼睛里也盛满了和她一样的泪水,酸涩的气味。她的头发也和森野一样,带着营养不良的枯黄,发髻上本该有个水蓝丝带的。森野的视线游走,看着笹原在俗世标准之下不够美丽的长发。
“怎么不戴那个了,”森野意有所指,“带也换了条新的,我以为你喜欢黑白的鲸带。”
“那条腰带是你送我的,我以为黑白色,是一个你、一个我。原来不是,我就和发带一起拿去烧了。”笹原的指甲抠着手底下的稻草垫子,把晒干的草茎扯断了一块。她又急匆匆用手指摸着那块,把草茎按了回去。断掉的绳子怎么缝都有结,她眼神躲着森野,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哦……”森野愣了好一下,讷讷说出一句知道了。“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就好。”
说出这句话,森野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这叫什么话。即使是同恩断义绝的情妇、痴缠许久的少女也不能说这么残忍的话啊!她想着,嘴上却不知道怎么挽回。
眼前的榻榻米垫子上落下来几滴眼泪,笹原无声地哭了。脸上的脂粉顺着眼泪掉下来,被稻草吸附,融化、渗入……盘曲扭转美丽盛开的妆粉,块状的,粉状的,演出画像上会出现的绸布花色。酸苦从她的耳朵入侵,深入骨髓,无法抑制。她捂住嘴,就好像口中含了流光溢彩的珠翠,若是说话就会把这些宝物吐出,把自己的真心唾在地上。她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对着冷情人说自己过热的真心话。
森野只当自己惹哭了笹原,抓住她按在榻榻米上的手背:“对不起,我赔给你一条腰带吧?再哭下去榻榻米要发霉的。”
“你当真是没懂我在哭什么。”笹原甩开森野的手,摇头。“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家……”
笹原喃喃自语,常住的家就在长屋的对面,穿过廊下就是,只是她寻找的是另一个家。恍然间她的意识在传说中的冰山雪原中长途跋涉,光着脚,入眼只有寒冷的白色,给不了旅人一丝安全和依赖。她的身体躺在厨案上,在油煎里滑行,翕动着口器、鱼鳃、非人的节肢抽搐。煎熬,原来如此。她原来是在森野的视线中煎熬。
“可我回去重新想过一遍。哥哥问我,若是没了你,我可会去找别的朋友?”
笹原想要关上耳朵,森野的解释还继续飘进她耳朵里。
“我不会。我想……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一起,不论重来多少次,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孩子还是你,笹原树璃,我明白了。不是你选择了我或者我选择了你,我曾听说三千世界,这三千世界之中,你我一定永远都是幼年相识相知的挚友。”
“没有别的可能?”
“绝无任何不同世界的可能。”
笹原勾了勾手指,示意森野凑过来说话。“那我有话想和你说。”
森野低下头,却是眼前熟悉无比的脸逐渐放大。双唇相接,呼吸喷在脸上。心跳如擂鼓,紧张又冒犯,笹原微微眯着眼睛,想看森野的反应又没有勇气,直到对上森野惊讶和默许的视线,接触的一瞬间飞快闭上。心脏,原来也可以在喉咙间跳动。眼前的雪原好像出现了庇护所,以为是海市蜃楼的时候,伸手出去却抓住了挡风保暖的墙壁。
笹原说的话迷迷糊糊,假名间好像连了无数个鼻音。“阿田,我以为这是喜欢。”
“那便是吧。”
唇瓣分开。森野捧着笹原的脸颊,又是轻轻啄吻几下,此时两人却不敢对视了,眼神之间像是泡过水的芦荟,自然而然漏出胶水的黏糊。从栅栏窗户透过的光已经成了玫红色,映现到这对好友的脸上,白皙的面孔被隐约染成了红色,朱唇则被映照成淡淡的黑色。一场大哭过,笹原早就脱了力,虚虚地躺在森野的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外面。两人全都沉浸在各自的感觉中,笹原透过这样的亲吻,只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将要到来的别离。她抚摸着森野的手背,闷声闷气问到:“你什么时候去伊地?”
“下旬。”
“哦……记得我。记得我喜欢你。”
“但我并不——”
“我喜欢就好。”
纵然是单相思,能把心情诉说出来也是幸事。经此一事笹原不吐不快,反而变成了两人之中相对平静的那一个。比曾经朋友之间的触碰更加坦然,若是化为春水的视线与森野对上,也只会柔柔一笑,不避不闪地点头。森野吃不准笹原这番态度到底是放弃前缘还是坚持这种怪异的情感,潜伏在恋心之中伺机而动。
森野没有明说过怪异这个形容,江户城男风盛行,几乎不遮掩,在这种影响下,于她来说恋爱既然不是固定于男女之间,那笹原对她的情感也就算不上离经叛道。然而这种异常感不是来源于性别,而是笹原本人。父母兄嫂的婚姻都是从幼时青梅竹马发展而来,笹原自称的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又抬起自己的袖子细细闻过一遍,这段时间去澡堂都比以前要勤快许多,到被母亲指责奢靡的程度。可还是未有过什么香味。森野有一种直觉上的自信,就是笹原的爱脱胎自这种对于异香的趋之若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