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女人。
这女人站在水潭里，一头青丝，是真的青丝，青色的发丝，从头上垂到水里；看不清她的脸，但是能看到她的侧影，她身上凸起与凹落；下半身都在水里，她看不到。
她恨自己读书少，如果是母亲，此刻肯定能背出许多美妙的诗句，赞颂女人美貌的诗句。
看到如此美丽的身体，她觉得 脸发烫。她忽然想到，她该这么看她吗？她想起来她洗澡时，看她的男人，一开始是他哥哥，总是装作要拿什么东西，或者故意不知道她在浴桶里，忽然就闯进来这让她洗澡时关紧门，并用椅子顶住。后来就是她丈夫，陈屠户，这个男人更是肆无忌惮，他什么理由也不要，随时想看就看，她厌恶这样，就只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洗澡。
想到这里，她一阵脸红，她闭上眼，低下头去。她不该如此，她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的痛苦。知道女人不喜欢被窥视。
她虽然闭上了眼，但是刚才的场景印在了脑子里，一遍遍回旋。
她不看她，只看那件羽衣总可以吧——她肯定树上那只无头无爪的鸟是池中人的衣服。
看衣服肯定是可以的，她对自己说。她还为水中的女人起了名字——羽衣人。
她仰起头，看树上的羽衣，一看它，她便想起水中的羽衣人，想象她走出水潭，擦干身上的水，并且穿上这件羽衣的样子。她又想到羽衣没有头和脚，那头和脚肯定就是的池中人的头和脚了，她的头她看到了，她的的脚呢？她的脚莫非是爪子？
她是多美呀，如果脚是鸟爪，是不是有点美中不足呢？
不！即使她没有脚，也是美的。无论她的脚是不是鸟爪，她的美都是最恰到好处的。她很快纠正自己。
她看着羽衣，眼睛的余光又被吸到水中的羽衣人那里。
这时候池中羽衣人出来了，她上了岸，修长的腿跨上岸，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窥视你了。
她急忙闭上眼。
她眼睛不看她了，可是心里仍在看。
她似乎看到了她结实而修长的双腿，平坦的肚腹，美丽的腰身，羽衣人优雅和谐的动作……
她用自己的身体作底色，把自己的身体缺憾的部分都补齐，再美十倍，以此来创造羽衣人的形象。
她因为闭着眼，看不到她，瀑布水声很大，她也听不到她的动静。
她走了吗？
她大概在晒太阳？或者正在用毛巾擦身上的水？还是已经穿上了那件青色的羽衣？
她穿上那件羽衣后，会飞走吗？
不要走，不要走。至少让我看看你飞翔的样子。
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一睁眼就看到一道青色闪光朝她飞来，她立时感到一阵寒意。
“唉呀！”
羽衣人察觉了。
青色光芒停留在她脖子前不到一尺的距离，她感到冷森森的，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
“不要杀我！”她喊道。
这时候，她看到一个一身青衣的女人飞到眼前。
这不正是那个池中羽衣人吗？她的羽衣呢？她急忙抬头，羽衣不见了。她肯定是穿上了羽衣，可是她身上明明是一件很轻薄的衣服？
她的疑惑很快被近距离观看羽衣人的美带来的震撼所代替。
羽衣人个子比她高两寸，头发都高高盘在头顶，用一根红色的簪子别住，显得非常利索；脖子颀长，有些细小的绒毛；她的眉毛是剑型的，像是马上要飞出去一样；她的眼睛有绿色的瞳孔，看起来如同一口井，非常深邃；她鼻子高挺，像是西域人（她只在十岁时在城里见过一次西域人，但是留下很深的印象）；羽衣人的嘴唇紧紧的闭着，唇上没有擦任何东西……她还要继续看羽衣人脖子的时候，羽衣人说话了。
“看够了吗？”
羽衣人声音冷冷的，不像是人间会有的声音，像是某种乐器弹奏出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
她低下了头，眼睛不看，鼻子就灵了，她闻到了羽衣人的身上的香气。这香气不属于人间，不是脂粉气，是天然的，像是明媚的早晨会有的那种让你心旷神怡的味道。
“如果你是男人，现在已经死了。”
这声音仍旧冷冰冰的，却让她心醉，这声音似乎有魔力。
羽衣人不会杀她了，羽衣人厌恶男人，她也是啊，也许可以跟她聊几句这个话题呀。说不定能引起她的注意，跟她多说几句话。
她太想多停留在她身边一会，哪怕几个呼吸也行。
“我是女人。不是臭男人，我厌恶男人，”她又为自己辩解，“其实，我刚才一直闭着眼的。”
“撒谎。”仍是冷冰冰的。
“我一开始不小心看到您在水里，就立即闭上眼了。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最讨厌被人偷窥。”
羽衣人没有说话，只是吹了一口她们之间的那道青光，青光倏地飞向她的脖子。
“啊！”她吓得一闭眼，脖子感到彻骨的冰凉，她觉得自己脑袋搬家了。
就这样死了吗？
“你终究还是杀了我。”
死在她的手里，也不算太坏吧！
“谁有空杀你。”
“我脑袋还在吗？”
她急忙摸摸自己的头和脖子，都在。确认脑袋还在，她这才睁开眼，一睁眼就发现羽衣人在笑。
“你笑起来真美。”
羽衣人立即就沉下了脸。
“对不起，不该说你美。”
她看到羽衣人的右手拿着一根翎毛，跟她捡到的那根一模一样，而羽衣人左手中却多了一绺头发。
“这次是头发，下次是什么，你想一想吧。你还敢偷窥我吗？”
她这才意识到那绺头发是她的，羽衣人是在警告她。
“对不起，对不起，不会了，永远不会了。”
“哼。”羽衣人转过了身，往前走。
她要走了！
她不想她走，她想再跟她说几句话。
“等一等。”她急忙喊出来。
羽衣人没说话，只是停住了脚步。
“这个是您的吧？”
她从腰间拿出来那根翎毛，她还怕翎毛忽然不见了呢。
羽衣人回头看到那根翎毛，但她没有伸手去接。她皱起眉头，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您要吗？我还给您。”
羽衣人摇摇头：“自然脱落的，不能再用了，不要了。”
“那我可以保存吗？”
羽衣人沉默地看着她。
“我不会给别人看的，你放心，我也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她忽然用“你”来“称呼起羽衣人来。
“好，你拿着好了。”羽衣人说罢，又转了身。
她怎么这样急着走啊，她决定再说点什么，看看能不能吸引羽衣人多停留一会，也让她以后的记忆更长一点，让她以后的乏味生活都可以有这段美好的记忆陪伴：
“我特别喜爱鸟，我在山下洗衣服，看到水里漂过来这根翎毛，就上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翎毛的主人。”
羽衣人好像对她有了兴趣，端详起她来。
她被羽衣人注视，不仅自卑起来，她的麻布裙子太大了，她的上衣也不合身，而且该洗了。她很少用脂粉，脸很显老；她瘦，没有曲线，她腿也不长。而且她刚才跋山涉水，一定弄得很脏。想到这里，她脸红起来。
“你为什么喜欢鸟？”
羽衣人又问她了。
“鸟会飞，有自由。我母亲也喜欢，就是因为她喜欢，我才喜欢的。”
“你母亲怎么喜欢起鸟的？”羽衣人似乎对她母亲也有兴趣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讲一讲母亲，讲讲母亲的悲惨身世，羽衣人肯定是心软的、善良的，她肯定会听完，这样就可以和她多待一会。这样拿母亲的悲惨身世吸引人注意有些对不起母亲，但是她渴望羽衣人多留一会的心太强了。
“我母亲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想起来母亲，她掉泪了。虽然这里人都知道母亲的悲惨身世，可是没有一个人同情，母亲逃走的时候，他们还帮助她爹抓捕。他们常说她爹走了狗屎运，得到一个大美人，她也没有向任何一个人倾诉这些事。
“什么？”
她果然在注意了。
“母亲本来是大家闺秀，可是因为打仗，家里被乱兵闯进来，她家里人几乎都死了，母亲才十二岁，在老管家的帮助下逃出了家，老管家却给人杀了。母亲流落街头，就被坏人抓住了。坏人想把母亲卖给有钱人作妾，来到郎城的时候，又遇到过军队，母亲趁乱跑了。但是这里都是山，母亲迷路了，而且没吃的，就被我爷爷带回了家，他就让母亲给我爹当老婆。”
想起母亲的点点滴滴，她抽噎起来。
“哦，”羽衣人皱起眉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递给她。
“谢谢。”她擦擦泪。
“母亲想要逃，但是跑了几次，都被抓回来了，还被打……”
“嗯，你母亲很可怜。她现在怎么样？”
她目光凌厉起来。
“她死了，病死了。”
羽衣人脸色凝重，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她也沉浸在对母亲的怀念中，她希望母亲仍然活着，但是又不希望母亲继续在这里受苦。母亲早逝，也许是好事。母亲那么善良，那么多才多艺，肯定可以去美丽的天国，不会再被囚禁。那里会有她喜爱的鸟陪伴她。那里也会有同样懂得琴棋书画的人和她做朋友。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是羽衣人打破了沉默：“你多大了？”
“二十二岁。”
羽衣人一皱眉：“才二十二岁？”
“嗯，”她点点头，“我们凡人都是很显老的，而且我结过两次婚了。”
“凡人？”羽衣人笑了。
“你肯定是神仙吧？”
其实她心里不认为她是神仙，她认为她是鸟精，但是愿意这样讨好羽衣人，而且羽衣人真的笑了呢，第二次笑。看到羽衣人笑，她也不再想自己的母亲，回到现实的美妙时刻中。虽然羽衣人还没走，她就开始怀念这一刻了。也许她的下半生就依靠这段记忆对抗不幸的生活。
羽衣人不回答她，只是说：“你叫什么名字？”
羽衣人似乎高高在上，不回答她，却总是问她。不过她不认为这不对： “名字？我没有名字。”
她没有名字已经好久了。
她有过有名字的时期：她母亲叫她小小，说是因为她生出来时非常小，恐怕要养不活，她爹说要扔了她，她母亲以死想拼，才没把她扔掉。
但是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叫她的名字小小，她爹，她哥都不叫。等到她8岁时，母亲去世，就没人喊她名字了。她爹和她哥只叫她“哎”；她终于嫁人，她的丈夫在有人在场喊她“屋里的”，没人在的时候，叫她“案板”，因为她瘦，胸和臀都不丰满。
“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羽衣人又说话了。
“人有名字，可是女人算人吗？”她恨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