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她的抱怨，羽衣人看她的眼神郑重起来。
“你说得对。你一直都没有名字吗？”
“嗯……”她看了看羽衣人，“我有过名字，但是十多年都没人叫，我快忘了。”
“你有名字的时候叫什么？”
“小小。”母亲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母亲喊小小的各种样子。
“小小。”羽衣人叫她的名字。
“哎。”她赶紧答应，讨好一般，心中有奇异的感受。
羽衣人笑了笑。
小小又说：“你是第二个叫我名字的人。” 没说完她就低下头，脸红起来。
羽衣人点点头，又说：“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可以知道吗？”小小抬起头，显得诚惶诚恐。
“当然。”羽衣人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起来，每划一下，眼前就出现一道光，最后那些光组成两个字 “清泠”。
小小不认得“泠”字，她脸红的像柿子，而且很难过，竟然掉泪了。
“怎么了？”
“我不认识第二个字。”
她多想给清泠留下一点好印象啊。
“清泠。”
“清泠。”
“你不识字吗？”
“认识一些字，母亲教我的，可是母亲去世后，我没有怎么看书学习。”
“家里的男人不让你看吗？”
“嗯，”小小点点头，“不过我偷偷看。”
“如果你看书被发现，会怎么样？”
“挨打。”
清泠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我如果杀了你家里的男人，会让你日子好过些吗？”
小小震惊了，她要杀人，为我杀人！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能，举手之劳。”好像杀人是削苹果一样简单的事。
“不是对我好啊。”小小努努嘴，“我以为你是因为我们的友谊才这么说的。”
她说完有点尴尬，她怎么配做她的朋友呢？而且她们认识才多大一会儿。
“我们刚见面，你还偷看我。只能先做个一般的朋友。看机缘，以后能不能成为好朋友吧。”清泠说。
“真的吗？”
清泠点点头。
“我真幸运！”小小高兴地叫起来。
清泠只是微笑。
“你不是骗我的吧？我怎么配做你的朋友。你是天上的人，那么美，那么强大。我只是个山村的寡妇。”
“什么寡妇，天上人，我们都是女人罢了。”清泠看看她，“你不想做我的朋友吗？”
“想，想，想啊。可为什么啊？”
“我觉得你很特别。”
“我哪有什么特别。我是最普通的女人了。”
“你喜欢鸟，我就是鸟。”清泠又问，“你怎么成了寡妇的？”
“我……”
她决定说实话，既然清泠不在乎杀人。这是秘密，说出了秘密，不是让友谊更深一步吗？
清泠在等着她回答。
“那个男人总是打我，我受不了。就把他毒死了。”
说完她还是很忐忑，她看着清泠，心里咚咚跳着，不知道清泠作何反应。
清泠只是点点头：“你做得对。”
小小等着清泠问谋杀的细节，以及她怎么不被追究的。但是清泠没问。可能她觉得杀夫是平常的事？或者她不熟悉人间的事。
小小说：“这是我的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不，一个神仙。”
“我不是神仙。我希望成仙，但不是。”清泠认真地说。
小小想说些恭维她的话，但是又不想说了。她们毕竟是不同的。她将在山村终老，如果不自杀的话。而清泠，将在天地间遨游，追风逐月。
如果能跟她走就好了。
她会不会知道我这样想了？会不会怕我赖上她，非要跟她走？
我怎么会那么不识抬举。我不会说的。她大概只是缺一个说话的人，于是正好找我说说话。
她决定说出来这层意思，不要让清泠把她看低了：“很幸运能做你的朋友。但我们毕竟是不同的，你应该交一些同样强大的人做朋友，那样的朋友才能跟你一起上天入地，遨游四海。而且可以帮助你。我只是站在地上仰望你的普通人。”
清泠怔了一下，脸色有点难看。她看看远处，沉默良久，忽然说：“我们有共同之处，我也是女人，这个世界，女人都是被诅咒的，我也是。但我很幸运，有奇遇，才有今天。你没有我运气好，所以只是个弱女子。但是你仍旧是了不起的，你杀了虐打你的丈夫。如果我在你的处境，不一定有你勇敢。”
小小心里汹涌起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既然清泠不说她的“诅咒”和“奇遇”，她就不该问。
但是清泠说了：“我一出生，就被抛弃了。那是个寒冷的冬夜。我在襁褓里，被扔到一座桥下。”
“我也差点被扔了！要不是母亲坚持，我肯定就被扔了。”
清泠点点头：“但是人们都习以为常。没人觉得这不对。”
“后来怎么样？”
“我的母亲路过那里，把我救了。她是羽族。”
“她是鸟吗？”
“她是青鸾，最有智慧的鸟，比人更有智慧。”
“青鸾！我想起来了。青色为鸾，赤色为凤。鸾和凤是可以分庭抗礼的神鸟。”
清泠点点头：“你果然喜欢鸟。”
小小羞赧地点点头。
“我身体不好，很多脏器都有毛病。这可能也是他们抛弃我的原因。母亲给我喂食许多珍贵的灵药，才让我的身体达到普通人的资质。”
“可是，你很厉害呀。”
“那不是我自己的本事。全靠这件羽衣。我满十八岁那天，母亲不见了，只剩下她的毛皮。还有一封信，信中她说她已经五百岁了，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担心我身体太脆弱，就把自己的羽毛炼成一件衣服留给我。我穿上这件衣服，就可以有她的力量。”
“原来如此。”
“没有羽衣，我也是个普通人。我还没有把自己的身体修炼强大。”
“你十八岁失去母亲，我是十岁。”
你的母亲给你留下强大的羽衣，我的母亲只给我留下悲伤的回忆。
“母亲已经离开十三年了。”
“你已经三十一岁了吗？”
“是啊。”
“但是你看起来只有十八岁。”
清泠没理会她的恭维，只是认真地说：“因为母亲给我很多灵药。”
“你真幸运。”
她说完又觉得后悔，这样嫉妒她，怎么做朋友？
她看到清泠想说什么，但是忽然面色一变。扬手一道青光射出，青光过处，一棵槐树倒在地上，枝叶乱飞。
清泠也倏地飞入高空，飞了一圈，很快又下来了。
“怎么了？”
“我怀疑有人偷听我们。但是只发现一头牛。我不想杀它，它跑了。”
“可能是谁家的牛脱缰，跑上山了吧。”
清泠点点头。
刚刚目睹清泠飞翔，小小心里忽然想让清泠带她飞。可是又怕自己的要求太过分。就不说了。
清泠却忽然说：“你想飞吗？”
“飞？”
难道清泠知道她内心的想法？还是巧合呢？
“你说你喜欢鸟，难道不想像鸟一样飞一下？”
“你要带我飞？”
“过来。”清泠张开双臂。
“嗯。”小小走过来。
清泠抱住她，又让她也抱紧她。
抱着清泠，心跳得厉害。
清泠也有点不自在，她笑着说：“你要不要解个手，免得一到天上吓得尿出来，尿我身上可不好，我刚洗完澡。”
这样高贵的人竟然说出“尿”这个字，让小小有奇异的感受。
“我没有。不需要。”小小红着脸说。
“那好，抱紧了，我们飞了。”
话音没落，小小就两耳生风，她们已经到高空了，已经超过了最高的树。
她看清泠后背，后背是一对巨翅，足有一丈多宽。巨翅扇动，下边的树、草都摇摆起来。
“你的翅膀平时在哪里？”
“这是神力，不可以用常理解释的。”清泠两翅一扇，她们迅即远离了下面的山。下面只是一片绿，什么都看不清了。
“好高啊！”
“还可以更高。”清泠抱着她，一直是垂直向上，穿过了云层。
“不要再飞了！太高了！会碰到星星吧？”
“不会的！星星远着呢。”
小小搂紧清泠，偎依在她怀里，感到非常踏实。她想停留在着这一刻，永远在清泠怀里。她紧咬嘴唇，流泪了。她今后大概会经常梦到这一幕。然后醒来面对无奈的现实。
“看！”
前方是红红的太阳，是夕阳。
“太阳要落山了吗？”
“在这里看，落得慢很多，比地面晚半个时辰吧。”
“真美！”
清泠的翅膀，青色衣裙，头发，脸旁都沉浸在红彤彤的落日余晖里。她自己也是这样。她的破旧衣服看起来也不那么难看了。
小小抽泣起来。
“怎么哭了？”
“太美了！谢谢你。我是太激动了。”
这样美丽的东西，她今生只能看着一次。以后她再也看不到，再也看不到清泠了。
不知道清泠懂不懂。也许她懂。
但小小不说出来，清泠更不会说出来。
她泪水模糊双眼，只看到红红的一片，她不停擦泪，用的是清泠给她的那块手帕。
她终于不哭了，感觉很多东西都随着泪水流走了。整个人都空荡荡的，
“下次不带你飞了，把我衣服都哭湿了。“清泠说。
下次？还有下次吗？
小小看着她从未看过的景象，茫茫的云海，遥远的大地，缓缓没入云海的红日。
有道流星划过。与之前看到的不同，这次流星路程更长，因为地平线在脚下。
“你知道吗？”清泠说，“有的地方，人们认为对着流星祈祷，上天会听到，并满足你的愿望。”
“是吗？”小小看看清泠，“你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啊，去过不少地方。对着流星许愿的风俗，属于一个西方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度。”
“你不早点说，好让我祈祷许愿。”
“流星多着呢，碰到再许呗。”
“等我许一个愿，你才放我下来，好不好？”
“好。但你真的很重哦。我的翅膀恐怕要不堪重负了。”
“那，我们下去好了。”
“骗你的。再等个流星呗。我也是十三年中第一次跟人一起看流星呢。”
她也没有朋友。小小想道，她的母亲去世后，她就没跟人一起飞过了吧。
所以，她才找到我。 小小对未来有了更多祈盼。
她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希望把这些深深地刻入心里。
只是流星迟迟不出现。
小小有些难为情了，她知道不能一直待在清泠怀里，她应该先提出来，就像去客人家做客一样，主人是不会逐客的，客人要识趣在恰当的时机告辞：“清泠，带我下去吧，我看够了。”
“你还没许愿呢。”
“以后遇到再许呗，而且我有点冷了。这上面比地上冷好多啊。”
“上面确实冷。好，我们下去。“
清泠双翅一收。
她们就急速坠落下去。
小小大叫起来，清泠也跟着叫。
“你怎么也叫？”
“我陪你呀，很刺激不是？”
她们的头发都飞上了天，裙子也飞到胸口，四条光溜溜的腿挤在一起。
小小忽然感到清泠松开了怀抱。
两人分开了。
小小吓得大叫：“清泠，你要把我摔死吗？”
“不会的！”清泠大喊。
两人都坠落着，小小伸手去够清泠，清泠拉住她的手，喊道：“这样不好玩吗？我以前经常这样玩。”
“你有翅膀，我是凡人。”
“哈哈！害怕就别当我朋友。”
小小不说了，只是体验着坠落的刺激与快感。
她看到清泠的翅膀不见了，青色的衣裙朝上鼓动，像是一把大伞，清泠的头发朝上。放肆地大叫着。
清泠像是完全变了个人，这时候她是个贪玩的小女孩。
“清泠，你真美。”
“你也美呀。”清泠笑着说。
“你骗我，不过我愿意听。”
“你确实美呀。”清泠忽然松开她的手，换了个头朝下的姿势，向下俯冲。
“美不美不重要，我想变强。”小小大喊。
“好，你很强。”
说完这话，清泠忽然不见了。
现在地面很近了，能看到起伏的山峦。
“你在哪里？”小小带着哭腔。
“还变强呢，胆子这么小。”
清泠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抱住了她。同时，她们都慢了下来。原来清泠张开了双翅。
“好玩吗？”
“好玩。“
清泠双臂箍緊她，她都要窒息了。
“你要把我勒死了。”
“把你掉了呀。”清泠忽然翻身，把她甩到上面落到了自己背上。
小小坐在清泠背上。
“骑着我。”清泠命令道。
“不要，你又不是马，我才不骑你呢。”
小小心里一阵激动，清泠并不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
“我送你回家呀。你在上面指挥我。”
一说到回家，小小的心就沉了下去。
“你家在哪里？”
现在天黑了，茫茫一片。啥也看不清。小小心里更是茫然。但这就像太阳落山一样，不可阻挡。
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我家在许家岭。”
“别跟我说地名，我不知道那些村子的名字。”
“你洗澡那道瀑布下边，是条河，河水一直流，流到山下，我家就在那附近了。”
“好。”
清泠在飞着，小小抱着她的脖子，现在繁星满天。她心情越来越沉重。
美梦再长，也有醒来的时候。
流星。
她看到流星了。
她赶紧祈祷，许了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