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虽然看起来有些阴沉,凶凶的,但我觉得她不坏。”
曲野筱能和这群开朗活泼,和她的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人坐在一起和和气气地吃饭,有很大一部分因为这句话。高一的那次运动会上,曲野筱随便地报了几个项目参赛,——当然不是像初中时那样出于对综合评价分数这种见鬼东西的考虑,只是因为她对于参加运动会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习惯,每年不上田径场参个赛,好像就缺了点什么似的。而且在假期里她也会去健身房跑步和游泳,算是有一定的运动基础。结果,此人参加的所有项目都拿了很好的名次;尤其是1500米,竟然超过了一名体育特长生选手拿了第一名。尽管只超过那人很小的一段距离而夺冠,但超过了就是超过了。班上的同学对她另眼相看,在观众席大声叫好,事后甚至有人起哄要让她当体育委员……当然她拒绝了。校田径队自然也吃惊不小,便向她伸出橄榄枝。颇有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曲野筱并没有当体育特长生的意愿,但转念一想,有时候能痛快地运动一下,出出汗,也没什么不好;这样还可能缓解一下平日的压力。于是曲野筱算是成为了校田径队的候补一样的存在,她不跟体育特长生一样每次训练都来,但还是会时不时露个脸。这样的候补在校田径队里也不止她一个,所以大家对此也见怪不怪。
加入是加入了,但曲野筱依旧本色不改,平日里比较随性,喜欢一个人训练。这样的她和活泼的其他队员们颇有些格格不入,——准确的说差了远了。她不习惯那种总是很热闹的氛围。她不太搭理队员们,队员们也不太搭理她。每当她看见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心想就算他们说自己几句坏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不是一类人,若是被他们看不惯也正常。她倒只对眼前的训练感兴趣——不得不说学会了一些新的运动技巧和思路,而且因为女篮成员稀少,她有时也作为候补跟着去练一练,还学会了打篮球。
但是,当她无意中听见一个队员说她并不坏的时候,心里有些被触动。于是,她也在之后的训练里尝试和队员们一起训练,这才渐渐发现虽然他们跟自己性格完全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但也都不是坏人。也就是说,完全可以成为朋友。队员们也痛快地接受了她,平日除了训练时大家待在一块,在校园里碰见时,曲野筱也会和他们打个招呼(没错,在这之前曲野筱是不跟他们打招呼的)。甚至有时候在假期里也会出来一起吃个饭,比如现在。七月初,正是南方酷暑伊始之时,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只有在太阳西沉之后的徐徐晚风或者一场倾盆大雨,才能缓解这种令人发昏的热。刚刚放暑假没几天,曲野筱应几个队员的邀请,和他们一起出来吃晚餐。说是为了庆祝暑假开始也好,或者只是想找个地方一边大啖一番一边吹吹牛皮,谈些学生们的缤纷话题也好,怎么说都行,无所谓。
话题很多。他们谈游戏,谈恋爱,谈球鞋,谈文化生对特长生的歧视,谈杀千刀的年级主任。曲野筱有时候能插上几句,有时候不能,不能的时候她就默默地拿着夹子翻动烤肉,让他们聊他们的。烤肉颜色鲜艳,油脂在炭火作用下嗞嗞作响,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听一位队员说这家的猪五花和牛肩在这一带烤肉店无人能出其右。
和曲野筱一起吃饭的人由一个女生、三个男生组成。当他们聊到恋爱话题的时候,那个女生说道:“前阵子,有女生跟我表白了。”
正在专心翻动烤肉的曲野筱一听,不知怎么的手停顿了一下。一个小眼睛的男生一边埋头吃肉,一边说:“所以呢?你答应了吗?”
“没有,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女生的语气跟那个男生一样轻松,好像在谈论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曲野筱此时鬼使神差般接了一句:“会有女生跟你表白啊?”
“嗯,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女生喝了口饮料,“毕竟她一副铁T长相嘛!”另一个戴着发带的男生说道。
“那你……喜欢女生嘛?”曲野筱小心翼翼地问她。
“唔,是吧。你介意吗?”女生转过头看着曲野筱。“当然没有。”曲野筱连忙认真地说。如果自己在此时说“介意”,那实在是虚伪得无话可说了,因为自己就……
要不是这个女生此时提了这一茬,曲野筱是不会去想这方面的事情的,或者说她不愿意去想。正因为这方面的事对于她来说是如此沉重,或者说,如此的重要,她才不愿意去想。她思绪飘忽,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片花瓣。花瓣被封在一个透明的正方体滴胶内,放在曲野筱房间的书桌前,进屋就能一眼看到。花瓣仍然保持着它最美的模样,洁白柔软,一如今年清明落雨时。这花瓣被她悄悄夹在书里从奉原带回后,她思考着保存的办法,很快买了滴胶工具,自己动手做了个简单的正方体把它保存起来,放在书桌前,睹物思人,日日夜夜地心碎。六月中旬曲野珉突然出现的那一天,就算已经是过去半个月的现在,回想起来也如此不真实,那种惊惶和怒不可遏让她头晕目眩,久久无言。那天回家之后,她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步,不久前曲野珉和她的对话不停地在脑子里回放。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有些恍惚,不相信那真的是曲野珉说出来的话,认为自己的记忆欺骗了自己;可是当时说话人的身影仍然印在脑海,那确实是她朝思暮想的人。曲野筱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怎么也没想到,曲野珉骗了她,她用演出来的温柔骗了她,骗取了她的悲伤、她的内疚,她的绝望,以及她的爱情。真正的曲野珉只是一个会期待她的痛苦的人,恶毒的话语和心思呼之欲出——不管是侮辱她来之不易的朋友,还是侮辱曲野筱。她先前一切的温柔都是有意为之的,都是为了折磨曲野筱做准备的。
那天,曲野筱又是莫名其妙,又是生气难过,加之夏日的燥热所致,她将花瓣装进了垃圾袋,带着它和别的垃圾一起倒掉了。接下来的几日里她脑子里不停地闪过自己和曲野珉的种种,有时候是在奉原大宅,觥筹交错之间她得体地微笑的样子;有时候是她脸颊泛红,微微喘气的样子,那些夜晚月光如练;当然,也有她用尖锐的声音把黎氧说成“平平无奇的人”时的样子。曲野筱苦闷、恍惚。她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已经疲惫不堪了。
除了强烈的感情冲击以外,虽然曲野筱不太乐意承认,但她确实因为曲野珉那番话而开始对黎氧另眼相待了。因为曲野珉言辞激烈但非常笃定地断言,黎氧喜欢自己,是“那种喜欢”。当然,开始那几天曲野筱沉浸于愤怒和悲哀中,认为曲野珉故意这么说来激怒自己,并不当回事。结果随着时间推移,她倒开始认真审视这番话了,并开始悄悄观察黎氧。事实上曲野筱对自己这种行为很不齿,认为自己不该听信阴险狡诈的曲野珉而这般揣测黎氧,但又忍不住。于是她想了点办法来试探黎氧,比如故意和她挨得很近,或者一些若有若无、点到为止的身体接触。由此,曲野筱观察到了黎氧闪烁的眼神和颤抖的呼吸,以及微微发僵的身体。这是从前她没有注意到的,这些天一直这样试探,所得到的结果也差不多。曲野筱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当然知道,所以心中的疑问也慢慢有了答案。她也开始仔细回忆以前跟黎氧待在一块儿的时候,黎氧一直待她很好,跟她相处还算是不错,跟她一次架都没吵过。
不过说起来先前有一回,黎氧好像一改平日里友善温和的态度,用很冷酷的声音说了句什么话。是什么……“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好像是这样。那段时间,因为清明节去奉原被曲野珉来了一记精神方面的重锤,自己情绪很不好,可能没有照顾到黎氧的情绪,然后她好像有点生气了,表情意味深长地说了这句话。
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曲野筱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去问黎氧。她觉得这样不好,万一人家根本没这种想法,而且还恐……恐……唉,好吧,恐同,那算是完蛋了。可她又迫切的希望证实曲野珉的说法是错的。不幸的是以上种种纠结又发生在期末期间,让曲野筱非常懊恼,怎么感觉每次期末都过不好啊。最终曲野筱还是打算去直接问黎氧。那天她问完之后便感到周身疲惫,觉得自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又是经历曲野珉的突发事件,还得问自己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这种极易导致关系破裂的话,还有期末考试……真是要命。真是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结果,出乎曲野筱意料,黎氧竟然承认了。曲野筱一边稳住情绪,尽量不说什么刺激到黎氧的话,一边暗暗吃惊,曲野珉只在那天见了她们一面,怎么就一眼看出来了。这种毒辣的眼光令曲野筱不由得感到一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