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得像是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四个多月后的早上六点多，这时间的会议室不会有人。白板上满是最近几个月来让整个办公室人仰马翻的Jack先生命案数据；Jack先生以偷渡客来路不明的身分死去，本来这案子只有MI6会关注，但因为死相过于凄惨猎奇，成了万众瞩目的社会新闻，各种照片、便条、剪报塞满白板版面，图钉与红线在其中穿梭缠绕成一张混乱交杂的网，这些新闻标题凑一凑都能拼出一部好莱坞剧本：

【X月X日　偷渡客被发现死于更衣室，身分不明】

【X月X日　偷渡客派对命案，开肠剖肚，下手残暴】

【X月X日　私人派对为偷渡客活动？参加者多数身分不明】

【X月X日　监视器画面公布，三声枪响，偷渡客女伴疑似遭到沙害】

【X月X日　知情人匿名透露，私人派对实为武器拍卖会】

【X月X日　偷渡客命案疑与邪教仪式有关，私人派对性质成谜】

【X月X日　炸弹客疑为邪教组织成员，与派对命案关系耐人寻味】

【X月X日　发现凶案嫌疑人尸体，惊爆为恐怖主义分子】

早上七点半，Jess走进会议室，往白板贴了张照片：是该名恐怖份子尸体被发现的照片，就在薇拉内尔追沙伊芙最后进入的那幢办公大楼附近：黑色背心、棕色衬衫、卡其色工作裤，身材瘦小的男性。照片是四个多月前就已经拍了的照片，一直没贴过来，今天要对案件作结论了，她来把这张照片补上。

人们陆陆续续走进会议室，星期六早上八点，突发状况的临时会议，进来的人要嘛带着早餐、要嘛带着宿醉，只有卡洛琳依然精神抖擞。

Jack的命案宣布终结，警方对外公开的官方结论是：当晚的派对是偷渡客们的联谊类活动，Jack Evans先生无出入关记录，身分不明，与女友Heather Smith论及婚嫁，因此而遭Heather前男友沙害，全案定调为情沙。

MI6内部的结论为：当晚的派对是核武器新制程的拍卖会，「偷渡客」们是各国派来与会的代表，主办方为恐怖主义组织A，Jack Evans是主办方工作人员之一，因其所属组织与另一恐怖组织B之间的纠葛而倒霉地被沙害、成为组织争斗的牺牲者，其未婚妻Heather Smith真实身分为英国其他部门的秘密探员，身分与长相即使是对MI6也不公开，她当晚逃到尚在整修中的办公大楼内部躲藏，却仍不幸殉职；凶手Terry仅知隶属于恐怖组织B，其余信息需另立案待查。而更早的炸弹客案件，炸弹客Hans是恐怖组织A的前成员，在五年前北欧自助旅行之后被吸收，担任核武器的主要开发人员、期间也参与多次恐怖活动；核武器开发成功后，组织A因利益而与当.局结盟，悖反了原本的宗教理念，Hans愤而离开，他知道这次武器拍卖会将在英国进行，所以犯下三起炸弹案想引起人们注意，警告有危险武器即将被拍卖。只是，Hans可能原本在学生时期就有精神方面的困扰，因而求助宗教，但没什么效果，最终精神状况极糟，余生都得待在精神病院了。

还有个民间传说版本：该次偷渡客派对实为邪教组织的集会，Jack是被献祭者；前阵子的炸弹客也是该邪教组织的成员，炸弹案同样是献祭鲜血与生命的仪式之一。

──民间版本唯一猜中的部分，就是把派对案和炸弹客联系起来，这本来也是官方版本没打算处理的部分，结果因为Jack的死状太猎奇、炸弹客的精神状态和宗教背景复杂，而让两件事被民间舆论联系起来，也是始料未及。

至于卡洛琳的版本：大部分与MI6内部版本雷同，只是，Heather的真实身分是伊芙，薇拉内尔则是她找来的「清理人」。她要将他们在拍卖会前一个月对Jack进行的所有谍报活动通通抹除干净，消除掉所有英国政甫知情且介入这件事的痕迹，所以，当事人Jack和Heather都必须消失；于是她委托薇拉内尔沙Jack，并让她演出「追沙Heather至死」的假象，装修中的办公大楼是他们预先找好的场地，里头的监视器镜头可以提供佐证让他们宣告Heather死亡。薇拉内尔当晚换上的那一身卡其色和棕色工作衣裤，是卡洛琳提供的，她必须全程穿着与Terry同款式的衣服、帽子戴好不能被监视器拍到脸，好将罪名转嫁给Terry。

Heather的尸体是从其他案件里既有的死者抽调来当替死鬼的，而Terry确实是恐怖份子没错，卡洛琳另外找人狙沙Terry，让他以派对案凶手的身分曝光，让Jack与Terry的死亡看起来像是两个恐怖组织之间的斗争──这是该位门徒提供情报（包括关于Jack的讯息、拍卖会的时间地点）让卡洛琳插手拍卖会的交换条件之一：挑拨拍卖会主办方恐怖组织A与另一恐怖组织B之间的关系。

卡洛琳并不知道门徒先生为啥要挑拨恐怖组织之间的关系，但无所谓，反正她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就好，她知道主办方的来头、也得到了参与拍卖会国家的名单；她为此折腾、策划了大半年，现在全案底定，晚上可以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讨论完MI6版本结论后，时间已近中午，卡洛琳问道：「还有其他问题吗？」

没有了，都快吃饭了，谁还会有问题。

卡洛琳了然于心地点点头，「散会前，顺带一提，我们的老同事回来了──」她请仍像往常和Jess、雨果坐在角落位子的伊芙站起来：「伊芙，以后她一样会继续跟我们一起工作。」

／

伊芙整整休了四个多月长假（名义上休了半年，含扮演Heather的那一个多月），回到办公室熟悉的座位，有点怀念，也有点舍不得已逝的长假。

她对同事们宣称的理由是休养身体，但老实说，她不觉得MI6的同事们有这么好骗，一定都猜到她就是那个Heather，只是不说破而已。

她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已积了灰，Jess还帮她拿个订书机压在上头，免得明信片飘走；而这就是她拍卖会那天，在厕所里没能数出来的、最后一张明信片。薇拉内尔后来和她解释了卡洛琳给她什么任务，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们两个早已聊清楚，但她一直没问这张明信片的事，薇拉内尔也没有提。

明信片是一间教堂的照片，十字架在落日余晖下特别显得神圣非凡，典型的教堂景点照；底下一行小字标注「圣马格努斯大教堂，柯克沃尔（St. Magnus Cathedral, Kirkwall）」。

明信片背面写着：Revenge is a meal best served cold.（复仇这道菜，愈冷愈是够味）

跟这句话有关的作品很多，最有名的大概还是〈追沙比尔（Kill Bill）〉。乌玛舒曼追沙比尔是为了报仇，薇拉内尔呢？她不认为薇拉内尔那天只是在执行任务，她明确感觉得到薇拉内尔乐在其中，但后来在会议室里，薇拉内尔的温柔也一样是真的，她同样能明确感觉得到她在保护她，如同一年多前在十二门徒的船上。

薇拉内尔的变态是真的，但爱她也是真的。恐怕她才是薇拉内尔最想沙的人，只是薇拉内尔舍不得──她可以在和薇拉内尔做.I时感觉到这一点，薇拉内尔有温柔的时候，但有时候也让她想起派对沙人那一夜在厕所里见到的沙手：薇拉内尔会要求她在高潮时看着她的眼睛，彼时她异常专注的眼里闪耀着疯狂的光芒，像是要钻进伊芙的眼里攫出灵魂，拆吞入腹──那眼神通常会让伊芙也亢奋起来，翻身轮到她来把她吃干抹净。

伊芙注意到在薇拉内尔来找过她后所犯下的第一件案子，总是更残暴一些。

跟薇拉内尔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赌博，什么时候她翻脸沙了她，都不算意外，只是伊芙总是相信自己会赢，于是，活下来的每一刻也就都能给她赌赢了的快感，那意味着薇拉内尔对她的渴望足以压制沙欲。

跟薇拉内尔在一起，永远不无聊。伊芙想，她自己也挺变态的。

收起明信片前，她又看了眼那张教堂照片，薇拉内尔应该也很清楚，那不是她们两个会去的地方，若真的有最后审判的话，她们两个会一起下地狱的，那样也不错。天堂真的太无聊了。

／

伊芙继续在MI6上班，若是非不得已得要办薇拉内尔的案子，就当成独立案件来办，按照正常程序与现有证据，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反正薇拉内尔只要不留下DNA之类的线索、她本人又是个不存在于任何国家正式户政系统中的人，按部就班地办，都能正常地办成悬案没问题。

薇拉内尔继续她的沙手事业，偶尔会直接出现在伊芙家里一起生活个几天，然后又消失很久，但不时会寄明信片给伊芙──伊芙后来严正要求她寄到家里，不要再寄到MI6，那些从世界各地寄来的明信片，要嘛表白要嘛都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迟早会让她被怀疑是什么私通外国的双面间谍。

薇拉内尔抗议：「可是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妳名花有主了，妳一定都跟他们说妳单身。」

这倒是。但难道伊芙要昭告天下：没错，我的女朋友就是那个满世界花式沙人的女沙手，不爱刀不爱枪，喜欢把人摔死砸死毒死勒死夹死电死辗死闷死的那个女沙手。

「那可是MI6，妳写得再肉麻，他们也会先怀疑我是双面间谍，而不是觉得我有伴。」

好吧，很合理，薇拉内尔被说服了。伊芙也和她提过明信片有寄丢的风险，打电话实时又方便；但她的建议没什么用，薇拉内尔在这方面有点老派，她对明信片有莫名的偏执，她说电话「非常没有情趣而且恼人」。（注1）

很偶尔很偶尔，伊芙若根据国际社会新闻判断薇拉内尔离英国不远，会打电话告诉薇拉内尔她想见她，薇拉内尔也确实如她所承诺的会尽快出现──伊芙其实不想滥用薇拉内尔的承诺，但这么做是必要的，这是为了给薇拉内尔安全感，让她知道自己需要她。

她们也会吵架冷战。某次薇拉内尔原本预计在伊芙家住四天，不幸第一天就吵架，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两天，伊芙下班后跟同事在酒吧喝酒，店员忽然中断原本的爵士音乐，宣告：「这首歌是我们的一名顾客指名要给Eve小姐。」

歌手慵懒的声音唱着，

I've been thinkin about her （我总是想着她）

almost every single hour （无时不在）

I can't forget the sound （我无法忘记她的心跳声）

of her heartbeat all around── （无处不在）（注2）

同事们聊得欢快，没人注意，事实上整个酒吧就没几个人在听歌。本来她也不听，但「Eve」这关键词精准落入她耳里，她不听也不行。她东张西望，什么都没看到，但她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她立刻回家，一打开门就看到薇拉内尔坐在旁边的鞋柜上正对着她，猫一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望着自己。她轻抚薇拉内尔的脸颊，薇拉内尔也像猫一样闭上眼轻靠在她的掌心里。

「妳要道歉吗？」伊芙问。

「不。那妳呢？」

「不。」

「那真巧。妳想我了吗？」

「想。」

「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