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最大的遗憾都有什么,“对亲生母亲了解得太少”一定要排在很靠前的位置。那时候我才四岁出头的样子,她得了重病,在最后的日子里不愿意见我,大概是怕吓到年幼的我。不久之后,她便走了。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掩面哭泣的外公外婆、蹲在角落里吸烟的舅舅、把我仅仅抱在怀里的小姨、还有拼命按住父亲的小姨夫和爷爷……这些都是我能回想起的为数不多的片段记忆。
我的亲生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只能依靠亲人们的回忆讲述略知一二。万幸的是她还为我留下了一些东西:几件手织的衣物、一个铅笔盒、两本相册,还有我的名字。我很感谢她带我来到这世上,多年以后,当我翻看起那些老照片时还是会去想象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人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会被带去另一个世界,在天上看着你呢。”
“那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长大,千万别辜负了你妈妈!”
爸爸是个木讷的人,但我却偏偏记得在妈妈去世之后的那天晚上他为我解释了生死的概念。这让我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坚信,他一直对我的亲生母亲是有十足的感情的。
然而,在我即将进入小学时,事情出现了变故。那天是周五,我被出门买菜的王大爷顺带从幼儿园带回了家,还一路叮嘱我回家得问好。大概是王大爷有些上年纪了,口齿不大清,我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的连声应答。
回到家里时,屋里坐了个我不认识的陌生阿姨,身边还有一个比我稍矮一些、头发短少稀疏还枯黄的大眼睛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们家的房子不大,客厅小得只能容下一张饭桌、一个电视机柜、一个三人座沙发、一个杂物架和几把椅子。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我的第一反应是某个我不认识的远方亲戚来拜访。
女人穿着一件很朴素的衣服,跟其他小朋友的妈妈看不出什么区别;而她身边的小女孩则穿着一条花边的连衣裙,是天蓝色的,看着有些短,而且洗得有些发白了。她的皮肤显得暗黄,大抵是被这衣服衬得。
“阿姨好!我叫韫望舒,今年五岁半!现在在上幼儿园大班。”
我用自己最得意的声音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名号和年龄还有班级,就像我平时遇到生人那样,期待着得到一句“这孩子真懂事”之类的夸奖。
“这就是月月吧?你好你好——来,曦曦,跟妹妹打个招呼,快!”
然而女孩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反而一个劲给女人的怀里钻,这使得女人有些尴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见场面有些难堪,爸爸出来尝试打圆场:
“没事儿没事儿,孩子比较认生。月月你先坐下,咱们一会儿就开饭了。”
那顿饭吃了什么,我已经想不起了。姐姐的说法是松鼠桂鱼,但妈妈坚持说是小鸡炖蘑菇;然而爸爸却认为那天我们根本不在家,是在外面吃的饭。
女人姓欧阳,是附近某个工厂的会计,虽然打扮得比较朴素,但跟爸爸一样都是高中毕业学历,在附近也算得上有些文化了。起初,我没觉得欧阳阿姨和她带来的孩子会跟我们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只是有些惊讶于那个被叫做“xixi”的女孩居然不用去幼儿园。
她们在家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一星期多,期间我一直以为她们是因为某些原因来借住一段日子。某天下午,又是出门买菜的张大爷把我从幼儿园顺路接回家,顺口说的一句话,这才炸出了欧阳阿姨和茜茜的来历:
“月月,你爸爸领来了新媳妇,虽然是后妈,但你也得对人家叫妈,不能老叫阿姨阿姨的,这不礼貌。”
那时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再婚”的概念,只是凭印象里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便认定了我日后要遭得罪,遂完全憋不住心中的恐惧和愤怒,一回到家就失控般地大声质问起了她们母女二人的来历。
“爸爸,欧阳阿姨是你给我找来的后妈吗?!”
两个大人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质问怔住了,前一秒他们还含情脉脉地在厨房里相互帮衬,下一秒又听见了我那刺耳尖锐地忿言:
“我不要后妈!我也不要姐姐!你们走!”
后面的事情就不必多回忆了,大体上是我在完全暴走的情况下到处乱打乱砸,姐姐递过来了她最喜欢的小熊饼干也被我扔了出去,由此讨得老爸的一顿好打,整栋楼都能听见我的哭嚎声。
爸爸当过兵,因而我们家除了体罚外,还有一种更严厉的处罚,那就是关禁闭。禁闭室其实是我家的卫生间,灯和门都是从外面开的,里面只有靠天花板的位置有个小的通风口,剩下的只有一个马桶和一个洗漱台,压抑和黑暗才是最大的利器。
我被关了不知道多久,哭得眼泪都流干了,嗓子都哑了,也没力气捶门了,便靠着门睡着了;当我被弄醒时是晚上十一点多,妈妈和姐姐把我放了出来,还给我热了晚饭。
“月月,之前一直瞒着你是我们不好,给你道歉了。不想叫妈妈也没关系,就叫阿姨吧。曦曦你以后也要照顾着月月,你们九月份就一起去上小学了,要听话,好吗?”
在我的印象里,童年时期的姐姐是个相当沉默的孩子,她更愿意用行动而不是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某天早上,姐姐拉着我的手,递给我一个粉色的橡皮筋,用手比划着扎头发的动作。
“我不会编辫子,我爸爸也不会。”
妈妈是会编辫子的,只是她一大早就去上班了,家里只有我和姐姐。姐姐没有回话,而是搬着板凳去卫生间里的洗手台里用小盆子接满了水,再把梳子沾湿,兴冲冲地跑过来帮我梳头发。
她的力气很大,弄得我特别疼,再被拽痛了三次还是四次后,我拒绝了她帮我梳头的想法。在此过程中,她只会用语气词来回复我,从不多讲一个字。
之所以姐姐不喜欢说话,是因为她没上过幼儿园,表达能力特别差,这也成为后来她小学时期糟糕成绩的直接原因。
说起来,在最初的三年里,我和姐姐的关系还算可以。虽然一直叫她“西西”,称妈妈为“阿姨”,在外人的面前,我也从不主动介绍自己的继母和继姐,不过我也算是默认了这个事实。然而在小学三年级时的一件事,让我们的关系走向了新的转折。
语文课上到一篇新的课文,讲的是关于母爱的故事。本来没什么特别的,但老师却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的故事,听得教室里好多人都哭了,其中包括了姐姐。
“听完这个故事,有人想发言吗?欧阳曦,你第一次举手了,那你来吧。”
我当时还觉得挺新鲜,一个小学一年级可以语数外三科加起来不够100分、上课永远跟不上老师的人,我的“姐姐”,居然敢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于是便转过头去看她那眼泪汪汪的样子,想看她出糗的样子。
“我想说的不是我自己,是我的妹妹,韫月月……韫望舒的事……”
老师是知道我家的情况的,跟我玩的比较好的几个女生也了解一些,但总归没有公开与众;而姐姐这么一讲,我瞬间就成了全班眼中那个“像棵草”的孩子,连同桌都对我投来了可怜的目光。
如果仅限于此,我也许只是当下发脾气闹别扭,在家不愿意跟姐姐一起睡觉,也不跟她一起看动画片,过个几天就好了。可是小学男生们的淘气程度让这个事由了全新的高度,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在我面前故意称“欧阳曦的妹妹”,一次两次我还觉得奇怪,后面才回过神来,也点燃了我的怒火。
我很干脆地选择了回击,方式很简单,就是用那个金属的铅笔盒狠狠地闪在了为首的男生脸上,把同桌吓了一跳,然后才正式开打。童年发育期的女生力气稍稍更大一些,虽然个头差不了太多,但我可以肯定,那个男生被我揍惨了,否则他那一脸横肉的老爸也不会气势汹汹地来学校讨要说法。
在学校惹了这么大的祸,家长肯定是要叫来的,不过来的人并不是爸爸,而是急匆匆从厂里赶来的妈妈。
“月月呢?她有没有受伤?她在哪里?!”
见我还生龙活虎的,妈妈脸上的焦急感才下去了一半。双方一起被带到办公室里讨论如何解决问题,那个被我揍了的男生拉着自己那像是肉联厂工人的的老爸的袖口,冲我做鬼脸。
“你家孩子有没有点教养?没教过不能揭人短吗?”
“你家女孩有没有教养?这么小就把我儿子弄成这样,将来嫁人了不得把姑爷砍了啊?”
“这是在学校,注意一下!”
班主任老师无奈地一次又一次打断二人的争吵,但一点效果都没有。
因为双方家长互不让步,这事情闹得也就没完没了了,班主任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老师,实在没气力跟我们继续掰扯,便把球踢给了年级主任;而年级主任又忙着备课,敷衍了几句后就想把我们送出门去,我们又被带进了校长办公室。
“怎么?你儿子受伤了没有?”
“还不知道呢,待会儿才准备去医院……”
带着老花镜、满脸褶子的老校长捏着手里的搪瓷杯子嘬了一口茶水后,往烟灰缸里啐了一口茶叶渣。
“那就等验伤报告出来了再讲——你呢?你闺女哪儿没被弄伤了吧?”
“没有,可是这事儿是因为……”
“碰”的一声,杯子被重重地按到了桌子上,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激灵。
“那就结了!多大点事儿?俩孩子闹别扭,你们先打一架?啊?都为人父母的,言传身教!看见上面那四个字了没有?!”
最终,我和那个男生都被下了不准单独对话、不准单独见面的要求,双方家长和孩子都相互握手言和。等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爸爸一个人张罗好了晚饭等着我们三人回家。
“今天怎么了?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没啥,孩子想去公园玩,就带她们俩去了。”
妈妈脸不红心不跳地帮我扯谎,姐姐也默默地在一旁帮忙盛饭,只有我呆坐在板凳上,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这怎么去公园玩了还拉着个脸啊?”
“哎,孩子嘛,玩高兴了被带回来当然不开心,吃饭吃饭。”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有了叫妈妈的冲动;然而几次张嘴,话又噎了回去。因为只要一看见姐姐,就会想起今天的事情全部是因她而起,一股恨意马上就涌了上来。
几天后是新校服发下来的日子,老师在上面挨个叫名字,念到名的人上去取自己的那套。当念到“欧阳曦”时,老师还多拿了一套,对姐姐说:
“把这套给你妹妹带上。”
姐姐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没听懂老师的话。
“咋了?
”
“老师,你能不能不要说韫望舒是我妹妹,她会不高兴的。”
我的耳朵很灵光,又坐着第二排的位置,尽管教室里闹得像菜市场,我还是听清楚了姐姐的每一个字。
“为什么?”
“因为——是妈妈说的,不能告诉别人,月月会伤心的,她不喜欢听到这个,她会哭的,哭得很伤心。”
我的火气一瞬间就上来了,猛地一拍桌子,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转过头来的姐姐和老师;男生们见状又马上寻获了新的乐子,之前被我揍过的那男生更是带头开始哄笑。
“别吵了!都回自己座位!”
班长维持纪律的尝试以失败告终,男生们还是在乱跳闹,甚至有人故意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我越想越觉得羞愤与委屈,便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心里恨透了茜茜和欧阿姨。
我哭的声音很小,但动作还是很明显的,这让那些男生更加高兴了;班主任也有气无力地让大家都会自己的座位,但后座上的男生还是在大声地喊着那句“没妈的孩子像棵草”,这让我哭得更加大声。
突然,铅笔盒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放声哭喊的是另一个倒霉的男生。
“不准你欺负月月!”
我从臂弯里探出头,看见的是涨红了脸、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是带着哭腔的姐姐,用不知道谁的铅笔盒狠狠地扇了第一排的一个身材瘦小的男生,这下总算让教室里安静了下来,紧随而来的是各种低声细语。
男生的哭声越来越大,班主任赶紧上去检查伤势,确认没问题后又反过来大声斥责姐姐的行为。我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模糊的视野里,是为我出头而被老师责骂的姐姐。
“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就知道拉帮结派?维护姐妹?你把人家打伤了怎么办?那铅笔盒那么硬的东西,打到你脸上你疼不疼?!”
还没多说几句,姐姐也跟着哭了,声音比那个挨了打的男生还要打,大到盖过了老师的责骂声,把隔壁班的老师都惊动了过来看发生了什么。很快,双方家长再次对簿公堂,经历了一系列无意义的扯皮后,最终给出的处理办法是姐姐被记一次大过,我被调到别的班级以绝后患。
我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可以自然而然地称呼曦曦为“姐姐”,把“阿姨”改口为“妈妈”。不过我能记得,在小学的后面三年时间里,我每天都会跟姐姐一起手牵着手上学和放学,也再也不会忌讳别人称呼我们为姐妹;当提起家庭相关的问题时,我也可以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的家人,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小学的时光对当时的我而言简直是度日如年,每个学期都是那么的漫长;而站在后来的视角上看,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我们就已经双双长到了十二岁的年纪,告别了稚嫩的童年时期,升入初中,开始了一段全新的故事。也正是初中的三年,让我们姐妹二人的关系有了质的提升,以及全新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