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少女的真知

作者:逸话光语(E犬原创)
更新时间:2024-09-11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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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潇潇雨后,宫砖旁白沙地湿软,散发凉气。


琉璃宇清宫前三株花树的叶片未开始全面凋零,焦红叶边包裹之中,叶面尽作金黄。


阳光爬出云头、金芒透过叶缝碎碎一落,金、褐、浅黄与白交织成几树写意彩墨,鲜润明亮。


一只柔白的软手,捻着地上叶梗,拾起片无论黄红熟度、还是卷翘弧度都恰好的玉兰叶子。


圆眼深湛的美人神态认真愉快,掏出帕子仔细擦拭叶片,想了想,将要奏的折子从腰带套里抽在手上、夹住叶片、拢进深宝蓝色的官服袖袋中藏了起来,又看看袖袋,仔细用手指塞了塞里面零碎的东西。


英治仔细整理官服玉带,这新赐玉带是从五品、五品官专用的碧色翡翠与小牛皮所制,由墨多大师小女烁夜亲手雕刻“隼击长空”、“双虎争羊”、“群狼喰尸”等鸟兽武戏图,贵重无比。


她身为彻头彻尾科举出身的文官、如今却掌兵事,戴这武官的东西、十分稀罕。


不过,英治并不是由于在兵事上颇有见解,才得了晋升。


一月前,她所在司籍部的“国计曹侍籍”米丽上奏、请求增加富户资财税征收比例,并为试行均分制作准备,一方面也充盈国库、以备战事。


一册奏疏惹得圣颜阴沉如墨,怒掷奏折于下,言其荒唐、令其回家闭门反思。天母低语婉言劝之,陛下未发大怒,却捶案拂袖而去。


天母片刻从内殿出,凝眉代言:退朝、此后停朝三日。


众人见天母面色,如见帝王心情晴雨表,看那眉间仍现哀愁,众皆议国计曹侍籍米丽就要被杀,纷纷避之不及。


身为其同僚的英治愁得彻夜难眠,四处拜访写信求人情,最后,只有两三个志向相同的热血小官、在上朝时为米丽求情。


结果出人意料,米丽未遭杀身之祸,被封去极西偏南部的金冈郡去做知郡,官职品级未变。不过举家到那湿热之地管理养大象、割橡胶的事儿,可比王都日子苦的多。


不仅如此,国计部被陛下盯上、很快宣布了人员大换血的旨意。英治这等“平均”新思想和米丽趋同的,遭到落井下石者指认、弹劾,之后……


竟通通升官,可称诡异。在试官期的,也立即编入正式官籍,自然少不了新车宅、官袍等封赏。


乘人之危的守旧派之众,反而遭到司监部的训诫警告,罚俸半年。


尤其左相一党的司礼部祠祭曹侍中等人,丧心病狂、言新派全部该杀。陛下知悉后,竟为此新设“党同伐异、妄图撕裂朝

廷罪”,将十数人打了板子捕入天牢、食糠睡草,更未言出狱时期。


守旧派、尤其左相一党人人自危,不知陛下何意。

受擢升者亦不敢大喘气,更别说自满得意了——帝王心术,施恩亦可惧,一颗甜枣的力量反而比棒子更加可怖。


此举,明明是要将这些“新派”的毛头小官打散进各部,阻止其再参议国家经济制度、强军之事。


经过不大不小的一案,脑瓜聪明的英治才算全明白了,陛下对新旧两派都感到不爽,尤其忌惮守旧派之势,积极削弱,使其大有式微之态。至于自己这些新派小官倒没受什么罪,还住上了带大庭院的新宅,盖为陛下珍惜年轻可造之才,要年轻人多历练吧。


按照英治猜测,对新派的种种宽待、定是天母——那温和正直的鹿大人向陛下求来的。


可据御前禁卫、家妹英永所说,陛下从前似有拥新弃旧之意,而天母谏言新派所奏亦不妥,提议陛下对两派皆施以威压、按捺不动,静观其变。


英治对此半信半疑。


“一个九五之尊、一个一人之下,这两人打配合战越发默契。那天母小儿在陛下枕边学得了些手段,几个月就浑然与陛下一个样子了、甚至更阴狠些……唯有红脸白脸的角色分配从未变过,姐姐说说、陛下这到底什么意思?”英永挑着她那双凌厉的凤眼,兴致勃勃地问。


英治吓得一个趔趄、汗手捂她的嘴:“小没规矩、不学无术的,娘总说该把你生成个哑巴,看来不假!你还是个御前禁卫、怎么口吐如此狂悖无礼之言?仔细咱姐俩都被抓去,拔了舌头!”


英永却一笑置之:“呿……胆小怕事。”


想到家妹,英治烦恼地摇摇头,忽听见身后传来马蹄踏过雨后宫砖的湿润脆声。


还以为陛下驭马而来,英治刚恭敬抬眸,忽觉眼前一亮——是鹿大人。


长发高束马尾,身着鹅黄交领窄袖衣、配纯白护胸、束腰、护腕,腰下着彩绣戏狮的宽褶黑裙,骑一匹目光温顺、神态自信的淡金色珠光小马,两三侍卫策黑马跟在后边。


她向英治展露高雅的微笑,那天母仪态越发脱凡。云底黑靴一夹马肚,雪发飘飞、裙裾翻风地向这边快驰来了。


秋气肃爽,她却身着单衣而面色红润、焕发汗光,定是骑射刚毕……望之朝气飒然,满是青春活力,与半年前的柔弱细嫩之态一比,真是大有不同了。


英治心悦此景,深吸口湿凉秋气,官礼躬身拜道:“鹿大人!”


“阿衡姐,快免礼。”三千语声含笑,翻身下马动作流畅,眼神示意来牵马的小侍卫退下,自行握缰走向前方琉璃宇清宫东偏殿,一面抚摸马脖子上秀致的血管脉络,一面对跟上来的她低道,“陛下现在来不了,着我快马前来,见阿衡姐一面。”


“怎的来不了?圣体无虞吧?”英治倒吐出口紧了半晌的气,放松地看了看那肌肉匀称、吐息文雅的漂亮小马,又看身边这位天母。


见她肩展变宽、个子窜高、眼光更加锐利清明,脸也圆润了,晨练的热意让她两颊烧着彤彤火云似的,少女英姿、甚美。


英治察觉自己看得有些痴迷,很快收了眼光。


“陛下无虞。”三千愉快地眨一下眼睛,率先行至宫墙栓马处,亲切地抚摸小马面上、握缰在金包石锁上打了个结,与兵部那些大人栓马时的利落劲无异。


三千领着她进入偏殿,声音温吞地叫宫人去沏茶,示意她坐下,自己边解那雪白的护胸、边坐下在旁边说:“……悦郡南桑山上一座古观起了火事、山火烧了两夜才熄,阿衡姐知道么?”


英治瞟一眼她胸前,透过单衣、有点点明黄的深色汗湿,如同迎春花绽开之色。宫人送来金扣的墨蓝褙子,三千将它罩在身上、很快潮热的汗气就被遮掩了。


“都退下吧,陛下辰时将回,之后在主殿与司兵部几位大人议事。你们先歇着、看时间快到了就将浴水和衣袍备上。司兵部的白大人爱喝晨酒,种类不拘。”


“是。”


三千如此遣退宫人,开始解护腕。一条白绷带打着圈儿垂落到腿面上的黑裙彩绣来、其上蹭了点生动的泥尘色,露出来的细手虎口处磨得微红。英治又忍不住看她那七分袖外露出的、肌肉形态流畅优美的白皙小臂。


“阿衡……英大人?”


“喔、这事儿啊!术士炼丹爆炸起火,烧了古观又烧山,皇苑内的珍稀野兽死伤无数,还险些祸及民居……陛下定然圣颜大怒吧?”英治两手些微地绞在一处。


“……嗯。”三千露出属于少女的微笑。但神秘,如同皎白轻纱般覆上她的脸,让粉红光润的天真之色消失殆尽。


她对英治低道:“也不完全生气。之前接到阿衡姐关于建议在中州郡设立兵工厂一事的奏报,陛下按着三日没应。今日听说阿衡姐带改良弹丸和说明书求见,陛下即刻脸露喜色、派下官前来了,我想,正与这术士烧山一案有关。”


英治心思灵巧,愣了一愣,即刻瞪着眼睛、额头冒汗道:“……术士……新火药?不会吧?那些司兵部的老油……失礼,那些老资历的大人,着我写了折子奏上,我本是不情愿的,因感陛下近来谈到强军之事就要发怒……陛下三天都不批那折子,我以为自己人头难保呢。”


“没这回事,怪不得阿衡姐眼下泛着乌青了,几天都没睡好吧。”三千略有抱歉之色,捧起茶盏又放下,一思量,道,“阿衡姐,英大人,你如今既在司兵部,早晚会知道陛下是有壮军打算的。尤其火铳弹药,急需改良铳弹、统一形制来解决装填耗时的问题。司兵部的大人们很器重您,大概又觉得您的字好看,才叫英大人写这讨喜的折子。”


“兵工厂、讨喜……?”英治的面色倒渐渐显露难堪,“这么说,之前我们国计曹上奏、惹得陛下大怒一事,与备战强军无关,我等完全是因为妄议什么赋税、新制之事,才被调离国计曹了。”


“陛下她……”三千以茶水润那粉唇,目色被半垂的白睫毛掩了掩,目视前方殿砖上,说,“陛下对那‘劫富济贫’之举,起初亦无甚反对,只是英大人,均分制度究其根本、并不合理。”


英治忽觉她虽为少年,但如今城府已深而难测。面对这位陛下的代言人,不禁心中惴惴,鼻息变得浅而快,汗水像游蛇一般在脊背上爬过……


但最终,她仍带有坚持和强硬地瞧着她说:“实际上,英某今日前来,其实是觉得自己总之都很可能被贬、被打板子了,除了司兵部大人们所托,只想趁此机会一奏、问陛下,为何前无古例、举措柔和的均分制,连试行也不能够——”


“英大人,令妹、英永……”


三千冰眼含笑,抻开两腿、肘搭扶手、十指交叉,如此调皮地歪头瞧她——英治听见妹妹的名字已经十分惊悚,竟又恍然从三千脸上瞧出了陛下发威时的脸色,一眼就知道她笑是假,微怒是真。


“令妹的犟性子,原来跟您别无二致啊。”三千笑这一句,又说,“您也该晓得,世间有大道。诸多真理在上、万事万物永不违逆,就像这均分制……”


“真理?愿闻其详。”


“假设,三人耕一块田,收成按照勤劳程度分配,这三人中有一个富农、一个中农、一个贫农。均分制度一旦施行,首先撂挑子的,就是之前最勤劳卖力的富农,此后田地定然减产,三人只会越来越穷,这是乡学里教的道理……”


英治不喜欢被年纪小的人说教,脾气上来了不发不爽、尽量礼貌地打断她道:“天母大人,您知道问题不在这人尽皆知的道理上面,而是……下官们建言、先将新制试行一段时间,并且是柔和的、不彻底的均分制,让苦受饥馑的一批百姓吃饱饭,至少能缓和大部分现存的流民骚乱——您知道,他们大多不是因懒而饥,却大多是因饥而乱……如此调节所得后,再选择适当的时机,恢复此地的励勤分配制。”


“您又在谈稳善的问题了。可推行新制,就像几年前开征富户资财税一样,本身就会激起矛盾、让国内诸事难稳。”三千笑意仍在,目不转睛地看她冒汗额头,“陛下此前的举措,尚可以借四海征战除恶的鬼君之威施行,如今陛下圣体欠康,恐怕……”


“您知道,下官说的不仅仅是使民稳善。”英治被噎得难受。


“……首先。”三千皱一皱眉,不再对她笑了,那唇因来不及喝茶,有些干涸,脸上也就如水落石出似的,展现出她真实的、略有忧思的真挚表情:


“阿衡姐,天下鲜有人像您一样,以做官建言获禄,百姓纵有学在腹,也难以抱持着小部分朝官们心中所谓的高尚、正义,那些,多是衣食无忧的状态才能催生出的理想。


虽说世间伟人,多是让心中哲理先行,才能创造出革新。


但,如同天神总带着天国幻想俯视人间,就会失去身临尘杂之境的感触和智慧。太不食人间烟火,恐怕想法越发极端、跳脱,虽有远见卓识,却因急功近利而与大道渐进之法相异,会酿成不必要的悲剧。


您关于举措的建言尚且柔和、有可取之处。我说这些话,是察觉到您的思想、有向极端发展的趋势。”


她提点到此处,英治才敢相信英永所言:这位天母大人、才是此前一案的幕后主使。而陛下不仅听取了她的主张,更甘愿配合她在朝堂上演那不讨喜的白脸一角,简直难以置信。


而且……这少女,和某个极其虚淡的影象,开始在英治,或者说衡治的意识之中重叠起来。


三千……三千——究竟是谁?


英治热汗变冷,恍然间神识摇晃,如通天外。她正襟危坐,胸腹中灵魂嚣腾的兴奋感、如芒刺扎着肉身的五脏六腑,不禁抿唇攥拳、待她后话。


在她神魂恍惚的片刻间,眼眶已经微微湿润了——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她,祂,从没得到过这样的老师、一直只是向往着……


少女饮一口清茶、使贝齿唇舌润泽,微微勾唇,白睫再起,目中已是阅尽千帆的通透之色。


她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其次,如今国之管摄亦有不达之处。若某地因新制猛起异乱,必然需要出兵镇压,于民于军,都是无益之消耗。米鲁尔国上月、又数次骚扰我盛花极西边境,临近冬季、南部亦有海贼出没,外忧在前,内必不可乱。


最后,是我自行总结出的几点,您听听便是。


平均,不意味着安居乐业的愉快。

公平,也更非均分资财就能达成。


况且普天之下,永远没有真正的公平,此为天地宇宙之道。


自玄元混沌状态、一分为天地两端,二元乃生,定会有阴阳、生死、善恶、奇偶、刚柔……的二元之分。


混沌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如此,万物万象得以化生。


贫富之分,亦如此。吾辈人类可为之事,永远只有逐步改善现状,解救极端的贫病孤独的窘苦,而不是急快地分均。

那样粗鲁的举措,难道不如同使天地瞬间回归均质的混沌?世间、宇宙间的百态,这些丰富多彩的景象,也会不复存在。恐怕,是不理想的吧?”

……


对谆谆教诲的夫子,总说“知道”了——何“道”可知?

当知此永恒不变的正道真知!

……


三千老师,可……那您理想中的宇宙呢?


衡治印象中闪过一个辉煌的名号,闪过一个无比奇怪的问句,霎时又像被什么法则强制拆解消去一样,无影无踪了。


“三千……大人。不愧是三千,三千世界……包罗万象……陛下赐这名字……”英治靠坐回椅背,身体各处全都瘫软了下来,两手皆松,看天光反射在自己细汗闪闪的粉白手掌上,经由视觉呈现出的细密真实,完全回归物质世界。


“真是再符合不过。”


她心中像是展开两片发光的白翼,冲开此前束缚良久的强迫之网,一时感到胸臆间畅快自由无比,狂喜若雨滴细密滋润心田,蓝眼美人笑出一排整齐齿列,猛地低头、遮掩似有若无的感动泪光。


她想起什么,从袖袋内层摸索着、抽出一颗光滑的金属弹丸,前部为锥形、尖端略圆润。


又从那折子中抽出一张纸,将两物用微汗双手呈给三千:“鹿大人。此物是司兵部几位大人们共同设计的,但此前火药爆燃之能太小,尖头弹丸达不到最佳杀伤效果。如今司兵部大人们该是对术士炼出新火药、不慎烧毁山林一事有所耳闻,所以着下官将此物送来了。望陛下能用此物壮大火铳军,以战止战,致太平。”


三千先接过那写满字的薄纸、展在手中查阅,抬眸惊讶道:“这是阿衡姐的字?图示精美异常。说明也如此详细专业……阿衡姐对这些多有研究吗?”


“呵呵,非也非也,”英治用指头把弄那小东西、流汗道,“是托家妹英永的福,她对这些东西痴迷非常,在我桌案旁一遍遍解释指导,我将她说的话仔细理解后、写成恰当文言,如是而成。”


“是啊。她不识字来着,”三千撇眉而笑,“你们姐妹本性相同,却也迥异,一文一武地打配合,是有趣。”


英治想起妹妹那战争狂人、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可怕性子,一时拭着额上汗,烦恼又充盈了大脑——哎呀,幸好她不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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