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珉深呼吸了一下。她在开口前很少见地酝酿了一会儿,而曲野筱默默等待着她。
“是……汉语言文学。咳咳……就是中文系的一类啦,你知道吧。”
应该是自己运气比较好——家境较为殷实、父母还给了自己一副还可以的皮囊,因此从小到大见了许多具有诱惑力的事物。比如用钱换来的种种奢侈的事和奢侈的物,用皮囊引来的倾慕。上述无论哪一种,都是可以用来享受和炫耀的资本。但是曲野珉发现,无论是哪一种,都比不上一件事,那就是读书。长年累月,她表演成一个大家都喜爱的滴水不漏的人,这让她与真实的自己愈发割离,真正自己的存在已变得有些模糊;而她发现,只有这件事能让她找到存在的实感,让她找到无法描述的美丽、丑陋、和真理——世界上没有别的事能带给她这种感受。虽然在本科时期有了看漫画的爱好,但再怎样也比不上读书。
她喜欢鲁迅,倾倒于他悲怮而痛苦的启蒙思想,他锐利尖刻的笔法;她也喜欢马尔克斯、莫言这样的作家,为他们文中张扬艳丽的色彩和不加掩饰的激情着迷;从《静静的顿河》里她能细致的体会顿河哥萨克的风貌,就算这小说有一百四十多万字也照样读了下来。她甚至会读《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种“不够时髦”的作品,文中主角心爱的姑娘、亲人、朋友兼对手无一例外死在了北大荒的沼泽里,但主角却没有一句怨言,他反而以近乎宗教献身般的热情、如诗如画地歌颂着所有年轻的死人和年轻的活人的骄傲。特别的,她还热爱着曹禺的《雷雨》,蘩漪是她阅读过浩如星海的文学作品中她最最喜欢的角色,那女人的果敢、阴鸷、执着、绝望,和将他人与自己通通烧毁的爱情,像是大海风暴中的漩涡之眼,以骇人的迷人吸引着她。曲野珉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在蘩漪身上找到了某种共鸣,还是说向往成为这样的女人,总之,随着年龄增长,她只觉得蘩漪的迷人程度非但没减少,还有些增加。
曲野珉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喜爱读书,也开始小心翼翼地找到一些机会和别人讨论文学。——她不自觉地就小心了起来,因为这将会展现她真正的喜好、乃至真正的性情。当曲野珉和别人探讨自己喜爱的角色的时候,竟然在大多时候都换来的是不理解:譬如有人觉得蘩漪自私自利,高高在上地展开批判。除此之外,她身边的文学爱好者们竟然不怎么读鲁迅,还颇有那种因为鲁迅被中学教材和阅读题“赏识”而不屑的情绪。这样也无所谓,毕竟每个人偏好不一样——起初曲野珉还比较心平气和,但当她知道这些人天天爱讨论的是三岛由纪夫、太宰治、詹姆斯·乔伊斯的时候,心里的不舒服便更翻腾起来了。她曾读过《金阁寺》,读得她脑子发痛;而《人间失格》更是让她读到咬牙切齿的程度。本来喜欢这些作品也没什么不对,可这些爱好者们谈起那些作品的时候只会议论些漂亮的句子,根本没在探求作品的精神内涵——在文学方面,曲野珉认为情感应胜于形式,如果没有厚重的情感支撑,再华美的辞藻也是苍白如纸的。于是她颇为不平的想,你们连四大名著原文、鲁迅那波人的作品都没怎么读,古诗词水平仅限高中课本内容,这时候倒开始装模作样的理解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了。《尤利西斯》十分之一都没读完,倒开始引经据典了。
曲野珉一边不平,一边也不屑起来了,她瞧不起那帮人。于是她极少和别人讨论文学,只一个人静静地读、静静地被感动了。她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傲气与自以为是、精英主义的思维,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学院派气质,但她选择性地将它们无视掉了。
只有读书能让她从现实世界的种种伪装里抽离,找到真实的自我。或者说,因为和外界的一切交往几乎都需要她伪装自己,所以展现真实自我的时刻必然不会在外部,而是在内部。读书便是一件非常“内部”的事情。所以她这些年来从未中断阅读,一方面获得精神享受,另一方面确保自己的存在不会迷失。为此她甘愿忍受许多痛苦。她最近在读的一本书讲述了二战末期欧洲一隅。书里透露出作者对女人和同性恋的厌恶,而且相当喜欢引用人名或专有名词,说白了一股子遗老的味儿。有时候那些词会有注释,但大多时候没有,估计译者也懒得查找了。这件事给曲野珉的阅读带来了不少的麻烦,比如作者在书里介绍一个女人的时候,他提到了科迪厄斯、斯泰芬·乔治、温克尔曼、荷尔德林、赖内·马利亚·里克尔来描写女人的经历和住宅。这都是些什么?——尽管作者的这个习惯给曲野珉带来了不少的恼怒,但她也惊叹作者描写1944年维苏威火山喷发时壮阔的场景,她想象着那一切,又回忆起自己在欧洲不那么愉快的一次旅行。有机会的话,真想找到合适的旅行伙伴再去一次。
高中毕业的时候,她胸中装满了希望的激情,把“汉语言文学”填在了第一志愿,然后被曲野随甫否决掉了。本科期间,她本来打算的是保研去读中文系,而且因为她自尊心超强,既然要读就得读全国最好的。可是到后来渐渐发现力有不逮——因为她在本专业上做得很好,各种履历一应俱全,如果舍弃这一切去考研,有点可惜;但保研的话,跨专业保研又有风险;只好放弃,保本专业的研继续去学了会计。本科期间她本想加入学校里的文学社,又因为学生会的事占用不少时间而不得不放弃。四年下来,也就是抽了些时间去蹭了几节中文系的课。
到头来,曾经的梦想就这样流产了。如果她放弃本科专业的那些成果,狠下心来去考研的话,说不定就能去读中文系了。如果她放弃学生会,多去听中文系的课和加入文学社的话,说不定能跟中文系的老师和同学混熟,甚至能学到一些她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她没有这么做——这次和曲野随甫无关,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为什么不那么做?明明当初对曲野随甫的决定那么反感,为什么舍不得那些东西?
曲野珉其实也知道为什么,不过因为自己潜意识里想走更轻松的路罢了。就是这么俗气的理由,她的倨傲和精英主义都只是虚张声势罢了。这就叫做叶公好龙。她曾经的梦想在岁月之河的暗处,永远刺痛着她。于是她很少去思考这件事,因为一旦思考,就会产生对自我的厌恶。
“你不过就是这样的人。这与你获得的一切成功无关,你不过就是这样的人。”她的梦想对她说。她无言以对。
那时节是深冬,竟然还连着几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实属天寒地冻。她和曲野筱窝在一个咖啡店里,不是面对面坐而是挨在一块儿,桌前放着两盘甜点。“……本来我还是有机会的,但是……”曲野珉说着,不由自主拧紧了眉。她看起来又沮丧又恼怒。她想起了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这时候她突然一把紧紧搂住旁边的曲野筱。她搂得很紧,仿佛要伤害她一样。
曲野筱倒抽一口气,身体僵硬。“干嘛……”她小声地说。
曲野珉把头埋在她肩上。“还好现在能常常见你,不然我真是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她声音闷闷的。
她有些留恋曲野筱脖颈的温热和有力的脉搏。但是她突然感到了羞愧和接连而来的烦躁,便放开了曲野筱,面色如常地去吃眼前的甜点去了。仿佛刚刚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温柔又绝望的话语,都与她无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