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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没有再出差错。夕阳刚刚落下,前台接待就开始昏昏欲睡,好在他仍然遵守约定,把房卡交给了她。
欧蒂娜的房间总是在二楼中部,布置差强人意,落地窗正对着丘陵下的湖泊,苍鹭时常掠过水面,优雅地矗立其中。欧蒂娜倒进被子里,用耳朵捕捉湖水声,这一年,她听到了模糊又陌生的嘶叫,音色有如恐龙般原始。她看向窗外,一只苍鹭正伸长脖子引吭*。某种预兆已经降临,她尚不理解其中的深意。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照亮整个昏暗的房间,几乎全都是来自冬芽的Messages。甜言蜜语、流行讯息、体育比赛结果、自拍、更多的甜言蜜语,意在缩短表白之后的等待期……身处学院时,她有些喜欢被冬芽关注,一旦离开、远远地降落在这个海岛上,她却感到说不清的厌烦。无名指上的蔷薇戒指折射蓝光,那是冬芽为她戴上的礼物,她将它摘下,像一种迁怒,好像已经摘除这段关系。
通常,她会在睡前冲凉,但今天她觉得浑身湿黏,想要立刻洗澡。欧蒂娜站到镜子前:红色短裤和白色Polo衫,几乎所有大学女生都会有同样的运动服,只不过她的胸口口袋里绣着花体的U•T*,以防错拿。衣领上粘了一滴橘黄的污渍,她扯着衣服苦恼地思考,一定是出租拐弯太急,橘子冰棍化得太快,总之,不是她自己太大大咧咧,她其实可以穿好白衣服的。
脱掉上衣,她再度打量自己。肉体是饱满的,身体线条流畅,皮肤呈现出牛奶般的色泽,看起来有些青涩、甚至过于白皙——源于墓地的死之气息不合时宜地浮上来,入殓的那一天,爸爸妈妈看起来也是类似的苍白,仿佛由内而外遭到蚕食。她打了个冷颤,雾气逐渐模糊了镜子,她则开始构想另一个自己。如果能更有生机就好了,或许像黑黝黝的岛民那样,一边劳动,一边被太阳晒得更黑就好了,古铜色的、甚至更深的肤色,看起来岂不是很健康吗?如果注定要死去,那么为什么要活下来?幼小的她没能得到答案。如果少女的身体也有凋敝的一天,那么她又为了什么而存在于此呢……如今的她仍然找不出答案。
她只为旅途准备了一套换洗衣物,此刻,行李箱敞开着,红条纹连衣裙整齐地叠放在最上层。今天发生了太多意外,却总是化险为夷。她没由来地想起那朵向日葵。也许明天花瓣就会全部掉光,但和往年不同,今年她的向日葵里会剩下许多葵花籽,足够让周围的小鸟饱餐一顿。鸟儿们将载着她的果实,飞向很远的地方,崭新地、在云端一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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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轮船在第二天中午,从跨出墓园到启程以前,她所有时间都是空闲的。按惯例,她会在酒店楼下的餐馆吃煎海鱼,用烤面包把酱汁和汤全部蘸干净,然后沿着海岸散步,在十点之前回到酒店睡觉。然而种种迹象表明,今年的经历应当注定要变得与众不同。这个念头攥住了她,敦促她探索这座海岛,走到更远更陌生的地方。
出租司机说过,全岛唯一一家酒馆在三条街之外,由一只雌豹负责经营。有人说她剑术绝佳,更有谣传称她曾经是赏金猎人(欧蒂娜怀疑那人电视剧看太多)总而言之,店里醉鬼很多,但从来没人敢闹事。
酒馆并不大,昏暗的光木桌与木质吧台划痕遍布,烟味使她打了个喷嚏。台上的女孩有水蓝色的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歌唱,少年则弹着一架老钢琴为她伴奏,片刻不停,仿佛一对奇妙的分身。店主在吧台后面擦拭着酒杯,动作有如擦拭西洋剑,欧蒂娜忽然顿悟了谣言的源头,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确定了:她就是位演员,还演过赏金猎人的角色。
她花了很大功夫,认真检阅鸡尾酒的名字,每种听起来都像女巫魔药,让她眼花缭乱,最终只能挑出名字最短的那个。一直把酒单翻到最末,才勉强找到几个可供果腹的菜品,她这才知道,进酒吧之前应该先填饱肚子。面条吃不出盐味,尝在嘴里异常寡淡,她又端起鸡尾酒,气泡跳跃不止,果香味掩盖不掉酒的辛辣,根本不如碳酸饮料。
雌豹般的店主越过吧台看过来,视线堪称尖锐,她有点坐不住,又不愿露怯,于是托着腮四处张望,装出游刃有余的模样。酒精扩散的速度堪比病菌,人群逐渐喧哗起来,要在桌椅之间跳舞。要是若叶在这里,一定会兴冲冲地把这些当作成年人的标志,拖着她加入进去吧,但为什么自己不想那么做?
恍神之间,欧蒂娜不太清楚自己在哪里,环顾一圈,望到吧台尽头时,她的双眼突然捕捉到一缕跃动的紫色烛火。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欧蒂娜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周围的座位全部空着,最精致的玩偶常常放在空橱窗里,每个女孩童年时都渴望拥有,眼前的女性就是那样,只需看一眼,就会感到熟悉又美丽。她不与谁交谈,却仍然像噙着一抹微笑,她觉得她的笑容是那么神秘。这个人离人群那么远,唯独好像离她那么近。
「啊啦,晚上好,您也来到这里了吗?」
视线是最容易暴露的跟踪。欧蒂娜第一次偷看时,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等欧蒂娜再抬起眼睛,立刻和她的眼神撞在一起。对方率先开口,自己反而吃了一惊。对了,绿松石般的眼睛,沉静又深邃……隐约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花房主人只是摘掉眼镜、放下了头发。明明下午才见过,她为自己感到一阵汗颜。欧蒂娜急忙站起来,带着自己的鸡尾酒,讪讪挪过去,坐到她身边的空位上。
「…啊、是的是的,你也一样啊……那个,我是欧蒂娜,天上欧蒂娜……」
噢不,白天好像说过了。
「…………哈哈…总之!在这里遇到真是有缘啊!白天的时候谢谢你帮我的忙,你的名字是?」
「叫我ひめみや就好了,欧蒂娜小姐。」
「欧蒂娜小姐」——不是欧蒂娜同学、不是欧蒂娜。她微笑着,简单的音节好像在她的舌尖起舞,欧蒂娜头一次感到,自己的名字听起来很陌生。她的尊称让她有点难为情,却也令她不自觉挺直背,回味着微妙的骄傲感。喝不下鸡尾酒似乎不再是件挫败的事。
ひめみや,姬宫,念几次就变得格外顺口,欧蒂娜还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姓氏的人。
「这里真是很热闹啊,不知不觉就插不进去了。姬宫呢?为什么会来酒馆?」
姬宫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她把手边的杯子推到面前,欧蒂娜这才注意到,酒杯里没有酒,而是堆满了冰块和冰淇凌球,许多水珠凝在杯壁上,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落。
「散步的时候突然很想吃冰,但晚上只有这里会卖,就这么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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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蒂娜从宿舍清洁讲到篮球比赛,说起比赛不要女生的时候,还义愤填膺地挥起拳头,又在店主的眼刀里悄悄放了下去。姬宫多数时候在认真吃冰,偏着头倾听,在欧蒂娜夸赞钢琴曲的时候,告诉她这是改编过的古典乐曲,描绘一种童年印象;也在欧蒂娜抱怨人太多的时候,提起海岸尽头新建了灯塔,顶部设有观星仪,今年的旅客大多因此而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挤……我的船都晚点了,前几年从来没有过。」
「是的,是绝佳的景点噢。欧蒂娜小姐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啊。」
「嗯!我每年都过来给爸爸妈妈送花,当时他们的棺材里很黑,我想,用向日葵扫墓的话,就像一直有阳光一样……抱歉,这不是个好话题吧?」
「没关系的。我的哥哥倒是更喜欢红蔷薇,即便不适合放在墓园里,他也总是要我带去。」
「要你带去…是说……姬宫的哥哥在墓园工作吗?」
「不,是事故噢。」
「…啊、抱歉抱歉!我没有打探的意思…!」
「您一直在道歉呢。」
欧蒂娜以为她要生气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她只是抿嘴一笑,挥挥手,向前台要来一副新纸牌。欧蒂娜等待她教她点什么酒桌游戏,她却只是拆开塑封,开始搭纸牌屋。黑桃A和红心Q立了又倒,姬宫虽然专心,却实在不擅长。按若叶的标准,这不是在酒馆能做的事,欧蒂娜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用手指悄悄抵住纸牌边缘。
「……话说,大家为什么这么狂热啊,星星要等晚上才能看吧!」
「即便在白天,站在塔顶也能俯瞰整个小岛,就像掌控着这里一样。但其实,他们远道而来,最后只会看到大家的屋顶都很破旧了。欧蒂娜小姐,很多热情都是盲目的呢。」
「…是这样啊?换做我的话,就只是想看星星而已……」
在那之后,倾吐的欲望变得强烈,欧蒂娜不太意识得到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好像说了更多想做的事,好像抱怨了手机消息,还悄悄八卦了店主。姬宫的眼神偶尔落在她的脸上,又轻飘飘地飞走,欧蒂娜却笃定,那就是一种凝视,从未终止,因为她的心仍然看着她,将一切无声地告诉给她。尽管她还不能立刻解读她的心声,但她能听见心绪降临的声音,好像雨点打下来。
有时,纸牌屋成功搭完第一层,姬宫就会停下来,偏着头,注视她更久些。欧蒂娜感到被凝视,那视线又仿佛穿过了自己,在望着什么渺远的所在。直到纸牌地基又开始摇晃,姬宫和她都忙着去稳,两双手慌忙地拢住纸牌,在空中堪堪碰在一起,谁也没有急着收回。这时,她觉得她已经无比了解她,仿佛她们很早就相识,甚至一直住在一起一样。
「呐姬宫,你在听吗?」
「我在听噢。」
歌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但钢琴仍在继续,少年有着天才的音感,把街头民歌弹出许多种变奏,音符如浪一般打过来。姬宫好像还答了别的话,她看着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但没太听清她在说什么。若叶的小知识突然在这种时候冒出来:不好意思对视的时候,就去看对方的眉心,这样既显得像在注视对方,又能避开眼神接触……于是她注意到她眉心有着红痣,眼睛再也移不开。
和着钢琴重音,人群在沸腾,旋转,她们身边忽然变得寂静。鬼使神差地,她想要向她坦白一切。今夜过后,客人不会记得这里坐着这样一个粉头发的女孩,无论是老板还是弹钢琴的少年,都会毫不犹豫地忘记她,但欧蒂娜希望姬宫会记住她:一个一起说过很多话的朋友。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酒吧……喝酒也是第一次。」
「是这样啊。」
「这杯酒……完全喝不下去。虽然口感很像气泡水,但居然这么辣,还不如点可乐……抱歉!我很幼稚吧?还以为成年会很不一样,做这些事就可以变得更……」
……更怎么样呢?欧蒂娜再次卡住了,姬宫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的手利落地离开,果断抛弃了心血成果,双层纸牌屋失去辅助,在一瞬间无声地坍塌殆尽。欧蒂娜惊呼,好可惜,明明是搭最高的一次,刚拾起一张牌又停下了。她看着姬宫拿起冰淇淋勺,指甲边缘像是有哑光的暗红,没等她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一整个香草冰淇凌球落进她的酒杯,沉到底部,又很快被气泡托着浮起来,好似一尾别样的游鱼。像白天递花那样,姬宫再次把酒杯递到她面前。
「请再尝尝看吧?」
冰淇淋球填补了她喝掉的部分,液面变得像果冻一样充满张力。欧蒂娜收起瞠目结舌的表情,小心翼翼抿平酒液,眼睛亮起来,然后一口气喝掉小半杯。
「…变好喝了…!口感很柔和,意外地和奶油味很搭嘛,原来还可以这样…姬宫也来尝尝看吧!」
欧蒂娜期待着,她会就着她喝过的边缘,一起品尝这杯酒,但姬宫扶住了吸管。冰淇淋球随着她的搅动而融化,释放出乳白的触须,如同新生的白色血管。姬宫反复吸了两口,似乎也很满意,欧蒂娜看着她拭去凝在杯壁的水珠,在吸管留下了弯折的咬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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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十字路口空空荡荡,欧蒂娜还在左右张望,等着不存在的红绿灯,姬宫已经大步向前走去,她只能小跑几步跟上。居民几乎都已经熄灯,路灯之间间隔很宽,光线堪称暗淡,于是新建成的灯塔旋转着,彻夜不息地扫射,穿透棕榈树叶,用柔和的绿光为她们引路,偶尔将她们分隔。
欧蒂娜想,走到某个路口,姬宫会向她告别,说她今晚很开心、很高兴认识欧蒂娜小姐,诸如此类的话,这样一来,她今晚就能安稳入睡,做个好梦。然而闲聊仍在继续,夜风带走属于酒馆的气息,她陪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冰淇淋香槟在她的心中融化、发酵,酒精、或是情绪的余韵,让她感觉飘飘然。
「原来姬宫的家在这边吗?」
「灯塔也在这边噢。」
「我住的酒店也是这个方向……不对不对,那姬宫的花房怎么办?我记得不在……」
「是吗,您住在哪一间呢?」
「呃…最中间的房间,很大很好,但我总是不习惯,姬宫会喜欢什么…」
姬宫先她一步,迈进酒店大堂,熟门熟路绕到楼梯间。欧蒂娜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已经扶着圆扶手,转过身来,用反问截断了所有问题。老式声控灯亮过又灭,她消融在黑夜里,裸露的手臂轮廓再度浮现黑珍珠表面的弧光,她的红裙摆垂着,似乎变长,欧蒂娜知道她就在那里,只是看不清她是否还在微笑。
「变得更加成熟。欧蒂娜小姐,这不正是您所期待的吗?」
*百度百科说,苍鹭是一种占卜的鸟,它通过鸣叫来发出预兆……
*U•T for Tenjo Utena~TV里欧蒂娜的手绢也绣了字,特别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