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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蒂娜睁开眼时,太阳已经照进房间。窗帘没有拉严,空气裹挟着雨后的湿润,湖水和雨水混杂着、凝结在窗沿。
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被子被谁蹬到了地上,姬宫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她的裙子被她带着几近爱意的情感叠放整齐,红白条纹朝上挂在椅背,宛如一条窄窄的旗帜。
姬宫的身体很光滑,摸起来像是用微波炉叮过的陶瓷杯,她的腿与自己温暖地交缠,好像黑夜与白天的交错。酒精或是陪伴,不清楚是哪一个起了作用,使得欧蒂娜一夜无梦。姬宫的头发长而柔软,打湿之后像是水藻在飘荡,她的呼吸则像是……她想不出来,也不记得更多了。欧蒂娜翻个身,埋进另一只枕头之中,忍不住深吸、再呼气。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缕蔷薇的芬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从耳膜中反出来,不住鼓动着。
现在大概已经十点,欧蒂娜原本不会在酒店赖床,更不会同一位陌生女人过夜。而她此刻仍然孤身一人,与以往别无二致。她用双手托起裙子,小心避免弄皱,原封不动地把它放回行李箱,换回Polo衫和短裤。
桌上放着手表和蔷薇戒指,地上只有一团被子,自己那把牙刷孤零零地插在水杯里。欧蒂娜环顾四周,期待找到更多痕迹,以证明花房的主人不只是一场幻觉。也许姬宫只是短暂地出了门,她却误以为她不告而别。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仿佛要印证她的猜想,欧蒂娜三两步跳过去,拉开门,看清酒店前台那张睡眼惺忪的脸时,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好在前台不介意她的失礼,仍旧把托盘递给了她。
椰子水盛在椰子壳里,壳上带着砍开的刀痕;煎蛋和早餐肠略略烤焦,有着诱人的焦脆;一小块黄油点缀在枫糖羊角面包上,还在酥皮的余温里融化——她这才发现,椰子水有着沁人心脾的清爽口感,与椰浆饮料完全不同。来海岛的第七年,酒店主动供应早餐还是头一次。
那个人确实走了,姬宫,她再次默念这个姓氏,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对她一无所知,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个夜晚留给她的,只有暴风雨净化过的空气中,依稀弥漫着的悲伤的蔷薇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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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蕗,听好了,做我的私人摄影师,一定要着重拍四分之三侧脸,这样最能凸显我的高贵。」
「是!七实小姐!最高贵的角度是四分之三侧脸……」
「而且!绝对不可以让花瓣挡住我的下颌,我的脸必须在正中间!」
金发女性带着不可冒犯的高傲,挥舞着一大束向日葵,用模特的姿态比比划划;较矮的男孩身上挂满花色各异的丝巾,在记事本上奋笔疾书。
欧蒂娜没空关心旁边两人在闹什么,呆呆站着,盯着眼前紧闭的玻璃门。姬宫的花店像在歇业,她去哪里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没得出结论,她突然觉得脸颊发痒,用手一摸,大颗大颗的汗珠还在向下滚,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三两口吞了早餐,把所有行李塞进箱子,什么也没想,就从酒店一路跑到了这里。
再次见面该说什么呢?欧蒂娜也没想好。没能再见到姬宫,她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又很快感到胸口发闷。隔着玻璃,满屋蔷薇仿佛人造花,有着过分耀眼的光泽,欧蒂娜总感觉不太真实。然而模特一撩头发,指挥男孩挪走门口的扫帚,又摆了个S形姿势,似乎对这里的布景很满意:「还有啊,石蕗要随时帮我补防晒喷雾,一定要在中午之前就结束拍摄,这样才不会晒黑……」
「我知道了,七实小姐!我已经准备好了!」男孩飞快地书写着,笔尖都快起火。他扶正了大一整圈的女式草帽,拨开丝巾,露出挂在胸口的相机。
对了,也许姬宫只是在里面弯着腰种花呢?欧蒂娜双手扒着门,脸贴在双手之间 ,努力搜寻着裙裾的踪影,连鼻尖都被玻璃挤扁,却无迹可寻。要怎么办才好?如果就这样离开,来年姬宫一定会忘记的。她听得见机械表的声音,嘀嗒嘀嗒,每响一声,神秘的花房主人都更远离自己一步。阳光逐渐作威,她的小腿一阵刺痛,从皮肤到内心都慢慢变得焦灼。
手机已经锁进了行李箱,她只能把身上的兜翻了个遍——终于,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单据。纸片薄薄的,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花房主人的小票上不写订单号、不写花的种类,更没有顾客信息,有的只是一朵随手涂鸦的向日葵,花瓣用水笔描得金黄,线条边缘已经晕开,旁边还画了一张小猴脸。笔迹像是天降的提醒,霎那间灵光击中了她,她偏过头,果不其然,红砖墙上挂着独属于花房的金色门牌。她顾不了太多,猛地转过身,一把抢过男孩手中的铅笔。
「抱歉!借用一下!马上就好」
她把薄纸片翻个面,垫在玻璃上飞速抄写:凤岛星象街42号。花店的地址却写了观星吗…?一边的男孩瞠目结舌,又圆又大的墨镜从鼻子上惊得滑了下来。他支支吾吾地说话,截断了她的思考。
「啊……?请、请用……但是……」
「——喂!我说你啊?!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看不出本小姐要拍写真吗?」
欧蒂娜抚平纸上的褶皱,对折两次,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才长舒一口气,爽快地伸了个懒腰。她把铅笔还给男孩,冲着指手画脚的模特小姐吐吐舌头。
「明明是你们一直磨磨蹭蹭的,根本没有开始拍吧?再说了,突然跑到在别人家门口拍照很没礼貌,对弟弟也要多加爱护才行!」
「那个,我不是弟弟,我想做哥哥……」男孩的声音淹没在模特的大嗓门中:「什么啊!没礼貌的是你吧?!男人婆!这种地方都要废弃了,被我选中是荣幸才对!」
「你说什么?!谁是男…………啊糟糕!」
汽笛声从小镇另一端飘来,隐隐约约,催促着欧蒂娜回归原本的生活。拌嘴被迫中止,她只来得及做了个虚空捋袖子的动作,就立刻匆匆跑向码头,把模特小姐越来越多的抱怨远远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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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悬的太阳逐渐变得眩目,姬宫安希短暂地闭上双眼,视网膜上还有着灼痛的光。她重新拉上窗帘,没再目送远去的身影。
天蒙蒙亮时,她在酒店的大床上无端惊醒,房间中的一切已经清晰可辨,但她却不敢扭头去看欧蒂娜的睡颜。她不知道如何告别,最后决定先离开,为她留下早餐和椰子水作为道歉。
今天,她不想照管花朵,只想抱着椰子水享用,在窗边望着海景放空,但她的目光总是不知不觉滑到楼下。刚刚咬住吸管,模特小姐与她的小摄影师就光临了,她将她们视为不需要接待的客人,心不在焉地观察。她隐约有些失望,感到自己好像在等,等候邮差投递一封收不到的信、或者在等一句真正的道别,然而,等待之余还隐约有别的心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直到单行道上涌出一个粉色光点,她终于没忍住站了起来,把窗子推开。她想向楼下挥手,说欧蒂娜小姐,我在这里,然而话到嘴边又悄然消散。不会再见就不需要说再见了,沉默是最好的做法,自己应该让她失望。透明的果汁晃起了涟漪,有几滴溅在她的手背上,等她回过神,才发现椰子水几乎还是满当当的。
两拨客人很快拌起嘴来,她撑着脸,好像在看舞台剧现场彩排,最后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就在这时,背后有什么东西掉落,啪地一声,吓得她肩膀一抖。是唱机的唱针砸在了转台上,在玻璃柜里激起一团浓雾般的灰尘。似乎不愿就此罢休,唱片无端开始空转,仿佛被幽灵强逼着,一圈又一圈地循环。单调而嘶哑的噪音夹杂着刮擦声,没有旋律,不知疲倦,不知好歹,仿佛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无休止的播放中切割着空气。于是姬宫安希不再笑了。她站起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黄铜锁,毫不犹豫锁在柜门,扭头往楼下去。灰烬不知从何而来,仿佛蛰伏已久,像落雪般顷刻间堆满她的前路;青黑的苔藓在此刻疯长,与蚂蚁一起渗透墙壁不断向上侵略;水泥墙皮扑簌簌地松动,起初只是落灰,最后一片片剥落,砸碎在她走过的阶梯上。以往的每一天,她都要拿着扫帚重新清理,但今天她不愿如此。二楼到一楼的阶梯竟然如此之长,走到最后,她几乎三两步跃下楼梯。
那种错觉又来了:只消再吹口气,整座楼房就将要崩塌。永恒正是如此脆弱。在寂静之中,亡灵又从窗户入侵,开始絮絮低语。他拉拽着她的裙摆,企图与她化为一体,回归诞生以前。
正午的热浪里,蔷薇香气蒸腾得愈发馥郁,蛮横地腻在姬宫安希的鼻腔、乃至肺管之中。什么都没有改变。蔷薇永不凋谢,永远监视着她,花瓣的漩涡是一只只猩红的眼睛,偌大的花丛构成一张隐约的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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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欧蒂娜,那种轻浮的男人早——就该像踢皮球一样踢到一边了!」
「啊啊、说得也是呢,若叶。」
「靠戒指捆绑女人的伎俩早就过时了!我现在就要把戒指远远扔掉,这样一来欧蒂娜就永远属于我了~~」
「是、是。」
欧蒂娜咬着笔杆,头也不抬。钢笔在纸上晕出一大片墨迹,笔头印有凤学院的校徽,盯得久了,那个图案变得十分陌生。除了若叶的声音以外,宿舍很安静,头顶的风扇呼呼旋转着。夏天最普通的凉风,现在居然让她有点发抖。什么都没变,但她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我说——欧-蒂-娜!你真的在听吗?想什么这么认真?」
好友猛扑过来,她被压得趴到了桌上,又挣扎着圈起手臂,把面前的信纸藏起来。然而洋葱头少女眼疾手快,捏住一角,趁她不备,把信封从她的庇护下抽了出来。
「喂若叶……!」
「欧蒂娜的秘密就由我来揭发!这个……凤岛星象街42号……那是哪里?」
若叶皱着眉毛,拿着信封左看右看。正面已经工整地写好了地址,右上角花花绿绿贴了很多张邮票,上面印有不同种类的卡通小猴,排出整整两列队伍。欧蒂娜尴尬地搔搔头发,难得有些支吾。
「哈哈哈…我也说不清,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啊、若叶,信的开头是应该直接写名字,还是写“亲爱的某某”………到底哪一种更好呢…?」
「欧蒂娜真是的……只写名字总觉得硬邦邦的,叫亲爱的当然更亲切啦!特别是好朋友之间,甚至是情人的LoveLove……」
若叶用信封扇着风,说到一半,手突然停下了。电扇还在呼呼作响,欧蒂娜茫然地望着若叶,好友的眼神瞬息万变,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手捂住了嘴。
「——欧蒂娜,你不会是恋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