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四.「主角」登場!》
「為什麼沒有回去?為什麼沒有回去!」
她沒想過自己能咆哮得那麼聲嘶力竭。她感覺到,再不離開,憤怒就會繼續燃燒,終會傷害對方。她歇力控制自我,將怒火發洩在雙腳,既沉且快地逃跑。明知道這一切不是「創世神」做成的,她根本沒有能力控制她們進入遊戲世界,她也是受害者,但她不知道可以向誰追討,向誰抱怨,向誰求助。
她是如此無能。所謂聰明的軍師、穩重的隊長,只是一場笑話。
她好累,她受夠了這個世界。這一天她在雷格爾城漫無目的、行屍走肉地步行,街市攤販跟她打招呼都得不到回應,任誰看見雙眼中的虛無都會感到驚駭。她還有走出城外,或在廣闊的平原,或在茂盛的樹林,或在整齊的馬路,或在平靜的河流……似乎無處不在,卻是無處都不在。她彷彿融入了世界,成為世界的一部份,以致人們沒有察覺她;她又是分離的,靈魂和身體正劇烈對抗著,一點一點從這個世界分離,眼中所見與腦中所想的沒有半點關聯,便沒有知覺地走了半天,不知餓與渴。
沒所謂吧,這世界的東西都跟我無關。走到腿再也走不動,就隨意地躺下,失去焦距的視線看著藍天白雲。白雲慢慢地飄,她的腦袋就跟著飄。
家人現在在做什麼呢?我不在,他們會變得如何?疫情還持續的話,老爸的店生意不太好,借貸還未還清,他們生活會不會好艱難?不幫爸爸的忙,要是找到工作也能減輕家裡的負擔……現在在這裡,卻只是浪費時間,毫無意義。
無可能找出回去的方法。這世界不是那種會召喚異世界人(勇者)的世界,也不是有管理員的「VR」世界,而是跟現實一樣平凡,並沒有任何關於「穿越者」的傳聞。
連遊戲製作者都無法回去,只有神跡才能實現願望了。
「悠悠、悠悠!」
她的隊友,那個害她進入遊戲世界的兇手,好不容易發現她躺在馬路上,幸好現時無馬車經過。可露可現在是絕望的化身,彩攸無心理睬她。不過這麼一喚,倒令她發現天色已變昏黃,她找了她老半天。
「悠悠……」被無視,心好痛,可露可的聲音變弱變小,膽怯地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彩攸吸一口氣,「這不是你能控制的。」
本來想發脾氣,但看到她的臉,又罵不出口了。憤怒撕裂關係,溫柔則是針線,將二人連起。憤怒是一時,溫柔是長存。她的本質,沒那麼易被摧毀。
「悠悠,留在這裡也很好啊。有魔法,有冒險,有自由,有力量,即使不能回去,也……」
「那我在現實世界的努力不都白費了?那我的家人呢?誰能代替我?」
「但、但是……」
「這裡有什麼好?有怪物,要拼命地戰鬥,生活艱苦,沒水沒電,床硬綁綁,有哪一點比得上現代?你是不是玩到腦袋都飛走了?」
「但是這裡沒有父母!」
「不想要父母的只有你!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啊!」
又吵起來了。我不想吵的,但沒想到我和她的想法會差那麼遠。我以前,明明不是一個愛吵架的人。彩攸看到她的眼角冒出淚水,懊悔不已,又停不下來。
「難道我就想出生在這個家嗎!我想抓住這裡的一切,有什麼錯!」
「你在這裡得到的東西,不是屬於你的。你這樣對可露可公平嗎?」
她們之間的友情,讓她們忽視了她們的差距,原來是如此巨大。
「不要再說了!」一把柔中帶勁的聲音介入紛爭,將二人隔開。那人把可露可護在身後,抓起了彩攸的手腕,哀痛地道:「夠了。」
父母是她的痛處,這是彩攸認識她不久就意識到的事,春香也明白這不是能拿來攻擊她的話語。
「春香你也是,她奪去了你的青梅竹馬,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你不想見到真正的可露可嗎?她假扮可露可扮得如此心安理得,你不生氣嗎?」彩攸一氣之下,把矛頭指向勸架的無辜人。
「我……沒有不想見到可露可……」春香怔怔地道。
「我、我在想……」可露可拼命地忍住哭腔,擠到春香前面,不容她罵春香半句,但她們仍聽得出來,「如果,如果遊戲的結束不是一年後,而是按本來的設計──打倒魔王,才是結束遊戲,我們才能回去……」
「打倒魔王?真是老梗。」彩攸忍不住吐槽,同時燃點了鬥志,這才沒理會春香,「魔王是吧,那我們擬定對策……不對,這個國家這麼多年都沒有攻略到魔族,即便動用軍隊也不一定能打倒魔王……」
可露可給予了她絕望,又送她希望。可露可個人是不想回去的,但看到悠悠焦躁絕望的臉,她心軟下來,想拉她一把。如果是為了悠悠,她願意吞下悶氣。只要有目標,人就能爬起來。
「我、我想,要有『主角』的力量。」可露可補充。
「吓?『主角』?」彩攸挑起眉頭。
「嘻嘻,攸攸你以為自己就是主角?哈哈哈。」可露可恥笑她,努力調控至平常相處的模式,化解壓抑感。
「親人死去或者失蹤了,擁有一般人沒有的東西,特別的背景,這些都是主角有的特徵不是嗎,彩攸可是三項全中了!」
「Nonono,」可露可伸出食指,神氣地左右搖擺,「彩攸和我們都是一個沒有模組,沒有名字,連 NPC(非玩家角色)都算不上的人。即使我是製作者,也沒可能把每一個學生都設定得詳詳細細。」
彩攸對於自己自我意識過剩,馬上感到羞恥,臉都紅了。終於回復平常,可露可鬆一口氣。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每一個誕生的人亦有其生命。只是,他們只能被稱作遊戲背景中的出現的人而已。舉個例子,他們就是一百人的村子中,一個不起眼的村民,但這個村民是構成背景描述的重要人物,少了一人就不是「一百人的村子」。
既然每個人都是真實的,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經歷,那麼彩攸又是個怎樣的存在呢?一開始來到這裡,她已經把自己看成主角,覺得主角的家裡沒有家人,得到有如任務提示般的入學邀請信,從沒懷疑過就踏上前往雷格爾學院的道路,還認為這是正常的發展。
若然這不是因為主角的關係而變得理所當然的事,彩攸的母親又會在哪裡?她回家後發現彩攸不見了的話不就很糟糕了?彩攸忽然回想起最初的時候,冷靜下來思考。
「其實我來到才看到好多好多我原先沒有設定的事物:像彩攸是半獸人,半獸人這個種族我並沒有創造;學院裡有好多生面孔,城鎮裡有好多未曾設想過的生活面貌。」可露可逐道。
「既然有最終的結局,主角總有一天會殺掉魔王,是嗎?」
「我不知道……至少現在的『主角』,沒有打倒魔王的動力。」
「吓?你到底是怎樣寫故事的!沒有那麼大的頭,就不要戴那麼大的帽!」彩攸吐槽吐到心都累了。
「我又未做完這個遊戲!而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打倒魔王……」
這是可露可擔憂的事。如果魔王在她們死了之後才被殺掉,那就沒意義了。但這真的就是「正確答案」嗎?無人能保證。若果最後是一場空,悠悠會不會再次絕望?無論如何,都不能令悠悠消沉下去。虛假的希望,總比永遠的絕望好。
「所以,現在的時間,這個狀態之下,劇本是未寫的,什麼發展都是可行的嗎?」
「應該是……『主角』在這一年遇到的大事,沒有超出我的劇本。」至於「小事」,可露可就不清楚了,這是無法得悉的細節。
「一定要加速,讓『主角』走上打倒魔王的軌道……」彩攸喃喃自語,然後按住可露可的肩,「帶我去見『主角』。」
照可露可的口吻,她已經見過「主角」,知道他在哪,甚至知道他發生過什麼事,彩攸推斷。雖然作為這世界的小配角,心情有點落差,但這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回去就沒所謂,要她怎樣輔助「主角」她都願意。
「攸攸你猜猜,誰是主角?她是雷格爾學院的學生,名字裡有方向!他的隊伍也跟方向有關!」可露可賣個關子。
「照你的品味……學校沒有一隊叫『方向戰隊』啊。」
「是『指南針』啦!『主角』是東東,東安薔!真是的,攸攸對我有什麼奇怪的印象啦。」
至此,彩攸終於發現了希望。東安薔,居然是跟她們同屆的學生,居然離她們這麼近,居然是她們認識的人!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為什麼會選東安薔做主角啊!不管了,東安薔住在雷格爾城裡是吧,快點帶我去!」彩攸難得興奮地,充滿幹勁地拉著可露可飛跑。
「主角」是不會死的。有著「主角威能」主角,擁有破壞平衡的運氣值、比蟑螂還要強的生命力、無限增強的實力,是打倒魔王的關鍵。
插不進話題的春香,目見她們的氣氛緩和,放下心頭大石,在她們背後喊叫說:「我去煮飯先,記得回來食飯!」
她們三人要走的是同一條馬路,順著馬路就能回到雷格爾城。然而春香卻是目送她們遠去,步伐跟不上她們,心裡回想著彩攸的話。真正的可露可和現在的可露可,放在天秤的兩端。春香站在天秤之外,無法決定該把自己的心放在哪一邊。支持她們,是她目前唯一可做的。
*
就是因為這是何巧宜製作的遊戲,這個世界才會一團糟。
什麼戰鬥學院,什麼學系,什麼只有一個國家,統統為了她的設定而強行合理化。我早就覺得戰鬥學院很奇怪,與何巧宜重逢後得知了一切,只是因為這一年僅僅是「渡假」,便不對他國說三道四。我以為我習慣了這裡的荒唐,卻是揭露了埋藏著的厭惡。
我不喜歡這裡,我一直都想回家。待在這裡多活一秒,就多一秒的痛苦。我當然知道打倒魔王不等於能回家,但不論什麼方法我都願意嘗試。
雷格爾城的西邊,一個隱蔽的安樂窩。當我們來到門前,一頭大狗便衝著我們吠叫。我心猛然一跳,躲到可露可後面。狗一吠,屋主就出來了。
東安薔的頭上,沒有戴上平常的黑色貝雷帽,衣著則端正得像是別人替她穿上的。兩眼無神,彷彿沒聽見狗吠,也沒看見我們,只是站立在我們面前。她的眼睛抬起來,對上我,眼神死氣沉沉的,跟死物沒兩樣。
「東東,我們來找你玩啦!」可露可故作開朗地提高音量。
她沒有回應,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一個暑假沒見,東安薔就變了個人嗎!我朝屋內瞧瞧,沒有人影,沒有人聲,杏不在。
沉靜得反常。
「好久不見了,這個暑假你去了哪裡……」可露可繼續說。
還未說完,就有一股重量撞上我的肩。她整個人都靠在我身上,雙手抓住了我的臂,雙腳卻沒停下來,不斷地推著我。我順著她的力量步步退後,被她撞上後面的房屋的石牆,她仍緊緊地靠著我。她沒有平常的氣勢,只有詭異感。
可露可馬上睜大眼睛,張開嘴巴。呆了一下才走過來,「攸攸你什麼時候跟東東關係那麼好的!」
我小心地察看她,她兩眼放空,面無表情,不像想要撒嬌或是戲弄我。她的臉沒有緊繃或放鬆,反倒令我不能藉她的表情猜測她的想法。
「怎麼可能,她明明就不喜歡我!」我也一頭霧水,「東安薔,你冷靜點,放開我,我們好好的聊。」
她大概有聽懂,面向我倒後走,動作像個機械人般僵硬。她一退退到屋內,然後立定不動,似乎等候我們跟上。我們面面相覷,一探究竟。
我們來到她家,她依然沒說話,面向我們,像隻蟹打橫行,左左右右來來回回的,似舞不是舞,肯定有什麼要表達的意思,卻不能以口言說。這些動作做在活人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她是不是瘋了……」
「好像遊戲中的動作……」
我的腦中響起「叮」的一聲,我們二人道出截然不同的想法,打通了思路。
遊戲遊戲,有遊戲就有玩家。我望著眼前不似活人的東安薔,冒出了嶄新的推測──
這不是東安薔本人。「主角」背後的「玩家」,到底是誰?
*
下午,太陽最猛烈的時份過去,戰鬥最猛烈的時份也都過去,雷格爾學院現時聚集了一群靜下心來的年輕人。他們屏心靜氣,方才的拼命撕殺彷彿是一場幻影。
校舍的大門,堅固的四豎樑柱,有人走來貼上大紙張。紙張上是密密麻麻的字,像是甜蜜的美食般,吸引了這群小螞蟻一湧而上。這是美食抑或毒藥,就因人而異了。有的吃了痛哭流淚,有的光是看見便欣喜若狂。哭哭笑笑的,讓場面非常混亂。
混亂之中,有清醒之人站在他們後方,冷靜地聚在一旁,笑談風生。他們的相貌與小螞蟻們相比,老練多了。
「今屆的新生如何?」當中最具份量的老人問道,他是負責刺客系入學試的老師。
「一般般。艾尼迪你們呢?有發掘到治療魔法嗎?」戰士系老師搖頭。
「治療魔法哪有這麼輕易出現,要是有,早就上報國家,我們早就知道了。」艾尼迪露出無奈的神色,「雖然有較為優秀的學生,但也只是『優秀』而已。」
「嗯,優秀的學生每一屆都有,他們的水平也就不上不下,跟以往的差不多。」弓手系老師附和。
「你們說得真客氣。也就是說,並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天才?刺客系這邊也是平凡得很。」
「客氣的是你,赫茲老師。你的孫女也稱得上平凡嗎?」
「平凡平凡,與上一屆的『妖魔鬼怪』相比,她只是個平凡人罷了。」
「呵呵,『妖魔鬼怪』,明明你還封他們作『五傑』。」
貴族中有名的兩位天才巨星:費列多家大少爺基爾與絲蘭家大小姐絲蘭;緊隨其後,鍥而不捨的阿克西斯家二小姐澪凜;出生低賤,鬥志旺盛的東安薔;行事低調,忠心耿耿的僕人查洛;能駕駛他們的聰明而冷靜的頭腦,神秘的彩攸;充滿仁心,對使命異常執著的治療師春香;年紀輕輕,熟知醫術,大膽而慎密的杏……赫茲的心中,「妖魔鬼怪」可不只是「五傑」。這群天才少年少女,若然互相碰撞,必能激盪更多潛質,他們的潛能無可限量。
「為什麼上一屆特別人才輩出呢……他們以後必定有一番大作為。」赫茲抬頭挺胸,遠望高天,遙想未來。
「赫茲老師,你寶刀未老啊,大作為就在你手中。」
「別難為我這副老骨頭了。」他謙虛地擺手,「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
他們不知道,「妖魔鬼怪」出現的原因,就在其中一個學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