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放假的时候，瞿翼捷来找过她一次。此人在本科毕业之后进入政府工作，现在已经是拥有编制的人员了，工作地点和曲野珉在不同城市，但距离不远。他们平常联系不多，因为本身曲野珉就没把他当朋友，她一直就不喜欢他那种领导做派。然而，这次端午节假期，瞿翼捷来到了曲野珉的城市，并且给她发消息问要不要出来小聚。曲野珉思忖，他人都来了，自己也稍微应付一下算了，毕竟这也是人情。没有理由增加一个讨厌自己的人，跟他把明面上关系搞好就差不多了，说不定以后还能用上他。虽然他人是这个样子，但万一二十年后真的飞黄腾达了呢……

话是这么说，曲野珉见到瞿翼捷的那一刻便心生悔意。他一手提一盒特产，一手拖一个黑色行李箱，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那气质让曲野珉想到自己的父亲曲野随甫。他才工作两年，就已经有了发福的态势，想必经历不少酒席了。头发依然是如当年一般一丝不苟、油光发亮。曲野珉为了去机场接他，还开了车（曲野随甫送给她的）；因为假期缘故，机场更是人山人海，停车场一位难求，曲野珉开着车，像一只蜗牛一样缓缓爬行了许久，才找到一个车位把车停下。这么一阵折腾下来，接到的却是一个油腻的男子，让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毫无疑问，这两天曲野珉听了不少瞿翼捷讲的自己的事情。他说他在单位上的事情，谈及他领导的喜好，同事们的八卦，以及不无炫耀意味地提到自己已经当上了科室里类似小组长的职位，能够管理他人了（虽然这个“他人”可能只有一到两人），以及自己的正式升迁应当是指日可待云云。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总感觉一不留神就得叫他一声“瞿局长”之类的了……光想到这一点，曲野珉就觉得提不起劲来。

“你结婚了吗？”

曲野珉突然提问，故意打断了他对自己事业的滔滔不绝。她其实对他的感情问题毫无兴趣，只是想赌一把这是他处理得不够好的一方面。顺便一提，虽然已经听到有同学结婚的消息，她自己可一点也不想结婚。

“这个嘛，不着急。”瞿翼捷笑了。

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真让她有点来气。他是公务员嘛，条件很好吧……话都说到这里了，其实曲野珉也知道，瞿翼捷并不是腹中草莽。虽然他形象油腻，领导做派十足，让曲野珉不喜；但曲野珉也承认，此人的目光里确有狡黠之色。曲野珉在大三有所察觉，在大四的时候总算确定下来，他被曲野珉利用，并非毫不知情。他其实明白曲野珉的用意，知道她不想做太多事负太多责任，但大概是因为瞿翼捷自身利益也刚好合拍，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算是卖曲野珉一个人情了。另外，瞿翼捷从没有对曲野珉使过绊子。在学生会任期内，瞿翼捷没有反对过她（他的作风让她不舒服，但他并不是针对她一个人这样），她甚至在任期结束后——两人失去了利益关系之后，偶尔能从别人那里听到瞿翼捷在背后为她说话。她当时不太能理解瞿翼捷的用意，不知道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如今看来，恐怕是因为——

“你也跟我说说呗，你跟沈雨明到底怎么回事？”瞿翼捷笑眯眯地反问道。

曲野珉抬了抬眼。沈雨明，这个名字差点都要被她忘记了。那是曾经被自己利用的一个男生，自己从未爱过的前男友。在和曲野筱确定关系后，她就和他断了，在本科毕业后两人也在不同的城市，甚少往来。“就是不喜欢了呗，而且那时候也快毕业了。”她简简单单地回答。

“既然咱们都毕业了，有的话我就直说了，”瞿翼捷动手挪了挪椅子，叹了口气再次坐下来。“真的是这样吗？”

曲野珉听罢，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懊恼不已。她可以回答“就是这样”，可以假装曲野筱从未进入她生活中。但是，眼下和瞿翼捷没有利益交集，加上今日她隐约猜到瞿翼捷从前为她说话的原因，她便忽然觉得放纵一下、表达自我也没关系。她冷笑着开口：“我说，你该不会喜欢过我吧？你这么认真的在观察我啊？”

她知道瞿翼捷对她没那个意思，瞿翼捷看起来也知道她只是在撒气罢了。他听了她的“玩笑”，摆摆手说：“哎呀，我承认你这样漂亮的人真的很少见，而且你又有能力，这么优秀……”

“废话少说。”

“要我去喜欢这种本性跟自己一样的——同类，我可做不到。”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的狡黠显露无遗，但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恢复了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领导眼神。“太麻烦了是不是？”

同类。没错，曲野珉想到的也是这一点，而他亲口说出来，验证了她的一切猜测。虽说他们二人兴趣爱好、处事风格完全不同，但是归根结底，在深层次上，他们是一样的。这种相同之处，就是刻进骨子里的控制欲、演戏的功夫、深沉的心思。曲野珉猜测，真正的瞿翼捷确实喜爱对人颐指气使、醉心于官场文化，但他不傻，一方面让绝大多数人相信他就是被某些行政组织惯坏了的蠢货，从而对他放松警惕；另一方面他暗自保持着清醒与谨慎，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什么人可以欺压，并且从不与人推心置腹——他人也认为无此必要，因为他们认为瞿翼捷的想法不难揣测。他和曲野珉，从一开始大概就互相对彼此有所算计，不过好歹没有出现什么矛盾和冲突，一路上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和曲野珉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虽然平易近人但不会和人深交，所以她没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另外，她很受男性欢迎，女性中部分人对她颇有微词，所以要好的女性朋友更是少之又少。曲野珉也没能料到，少有的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竟然是瞿翼捷。她叹了口气，身子靠向椅背。

“为什么偏偏是你这种人……”

“哎呀？大失所望啊？因为我不是一个大帅哥？”瞿翼捷又笑了，脸上的肉纠缠在一起，说话还是那么阴阳怪气。但曲野珉也不太在乎了，此时此刻，他们对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两人沉默了一会。曲野珉默默思考着现下是否和瞿翼捷有什么利益冲突，而瞿翼捷也没有说话，似乎是等待着她开口。

“……对你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权力和地位，感情上的事情其实是其次吧？你不找对象，纯粹是因为你不在乎。哪一天你‘需要’结婚的时候，你就会结婚。”曲野珉看着他，突然冷冷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如果瞿翼捷承认自己的推测，就说明谈话还有继续下去的可能。——因为曲野珉的这个行为，无异于是要求对方卸下铠甲，与你坦诚相见。

瞿翼捷听了没有说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曲野珉。

“女朋友，乃至妻子，对你来说……只是因为你‘需要’。这样也好，你的冷酷让我羡慕。”“呵呵。”瞿翼捷忽然笑出了声，让曲野珉抬眼看他。他确实笑了，眼睛也眯了起来。“咱们真是投缘。大学的时候应该多和你聊聊的。”他说。

“……”

又是一阵沉默。话语中的机锋如这二字一样，简直将空气都撕扯开了裂缝。谈话能否继续，以怎样的方式继续，两人都已经有答案了。

“我跟她异地一年半都没分，住得很近半年多，倒是分了。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你说的是你真正喜欢的那个人，对不对？”

曲野珉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很少期待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凡是期待过的，自然对她来说就是重要的，不重要她也不在乎，就不会去期待了。不过，曾经期待过的人和事里，有相当一部分给了她失望的结局。随便列举一下，她期待曲野随甫能够支持自己的梦想，期待母亲能够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期待曲野筱……期待这个人什么呢？……期待她能够永远属于自己，永远为自己所掌控。永远……爱着自己。然而，曲野随甫控制了她本科就读的专业和学校，要不是她费尽心思与曲野随甫周旋，谎称曲野随甫想让她去的读研学校没给她推免面试资格，幸好还有现在读的学校和她谈得融洽，不然她就要“没书读了”；她连硕士在哪读都差点得听他的。她一直厌恶曲野随甫对她的掌控，厌恶他的控制欲。谁知自己也继承了他的控制欲，总要想方设法支配自己重视的事物。母亲总是屈从于父亲，在家庭中若有若无，完全变成了丈夫的影子。曲野筱……也离开了自己。她承认，在刚刚的对话里，她期待瞿翼捷能够不算计她，真正成为她的朋友。瞿翼捷及时的回答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她暗自松了口气。她太久没有去信任一个人了。当然，这种信任是建立在他们两个人互相能看明白对方的基础上的。

“嗯。我读高中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比我小五岁，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哎呀，你会喜欢比你年纪小的类型，该不会是因为思想不成熟，好控制吧？”

曲野珉撩了撩头发，将青丝拢至耳后，有点嫌弃又无奈地看着瞿翼捷。

“非得挖苦我一下？”

瞿翼捷耸了耸肩。

“去年她高考，考到这边来了，离我读研的学校非常近。在这之前我们是异地……就见过一次面，还是她高考结束之后的那个暑假。嗯……你知道我身边总是有那么些人来来去去的，但是在她考到这边来，我们能常常见面之后，那些来来去去的人，我一个都没留下。”

“真好啊，像你条件这么好，肯定闭着眼睛都能撞上喜欢你的人……”瞿翼捷刚刚说完，便对上曲野珉毫不掩饰的冷酷又凶狠的眼神，他又耸了耸肩，为了补救般地开口：“你家是做生意的吧？以后如果有什么招标的话我会提前联系你的。咱们是朋友嘛……”

“你的权力到这个地步啦？”他话还没说完，曲野珉便冷笑一声。“说不定哪天真能做到呢。”他咧嘴笑了笑。曲野珉暗暗叹气，现在就想联系纪委把这个家伙给抓走。

她断断续续说了一些和曲野筱的事情，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可言。她一会儿提起自己和曲野筱骑自行车，说曲野筱不解风情；一会儿提起从前曲野筱来到奉原时的冷淡和隐藏的窘迫，洋洋自得地说自己将其拿捏在掌心。“她笑起来，唉……她笑起来……”最后，曲野珉回忆着曲野筱笑起来的样子——在脑中勾勒描绘那个人常年透露阴郁的眉眼舒展开时的样子，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有多美。”且不论瞿翼捷，随便是谁都能看出来她一瞬间流露出的失魂落魄。

事实上瞿翼捷没说太多，与其平常颐指气使的姿态大相径庭。曲野珉明白此人的用意，他就是要让她通过这种叙述整理自己的思路。她知道他对这种感情上的事情是没太多兴趣的，这种倾听的态度是这个自大的混账少有的尊重一个人的体现。放在从前学生会共事的时候，他说不定早就中途趾高气昂地打断对方了……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感情这回事……但是如果真的爱上了别人，就算再精明再骄傲的人也会犯傻。”最后，瞿翼捷慢条斯理地点评了一句。

曲野珉没有说话，尽量控制自己的眼神没那么吓人。“我真的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啊。”虽然瞿翼捷这么说，但他说话的腔调实在是太阴阳怪气，总让人觉得他在揶揄。但曲野珉知道，他这时候应该是真没那个意思。“放在平时，你已经死了一千次了。”她也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接下来怎么办？”瞿翼捷问。

“实习啊，毕业论文也已经开始写了……”

“我是说，你会不会把她找回来？”

曲野珉微微睁大了眼睛。她两只白皙修长的手交握，一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