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梓成死后的第六年,黎氧才知道这个消息。他高中毕业后就读于本市的一个大专。在他十九岁的某一天,他和他母亲一起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失控的车朝他们开来。电光火石之间,张梓成一把推开了他的母亲,让她躲过一劫;但自己却死在这冰冷的钢铁之兽手里。他的父母一直没有走出来过。她听闻此事,心里五味杂陈。少年时代的她有足够的理由讨厌张梓成,因为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但她从未想过他的死,而且是以一个孝子的身份死去了。熟悉的人的死亡,扯破了我们与死亡的最后一道幕布,我们能直直地看着它了,它也能直直地看着我们。黎氧此时想到曲野筱提过,在十二岁的时候她父亲就离世了。那一刻,黎氧感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她们对于一件事的感受和体会,整整差了十三年。所以,当她在曲野筱面前提及张梓成死讯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叙述了一下。
曲野筱听了沉默不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面对死亡,有时确实不宜高谈阔论,这会显得人浅薄。半晌,黎氧轻轻地说:
“唯有死者永远十七岁。”
“《挪威的森林》。”曲野筱回答。
“对,一下子就想起这句话了。”“还挺应景的。”曲野筱说。
“你读过村上春树了?”
“嗯,你以前推荐给我,我就读了。我读了《挪威的森林》,还有多崎作……啊,那个名字……”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是的。这本书名字老长了。”曲野筱淡淡地微笑。
黎氧也淡淡地微笑。高中的时候,她读了一些村上春树的书,最先读的就是他最有名的《挪威的森林》,之后读了几本其他的。当时读了《挪威的森林》,觉得读得有些憋屈难受,却又说不清楚哪里让她不舒服了。不过里面有些文段确实非常优美动人,比如让黎氧印象最深的结尾处,男主渡边“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让她有些感动。也让她在一瞬间有一种冲动,想要如渡边那样不断地呼唤着曲野筱,她有满肚子的话想跟她说。总之当曲野筱问她有没有什么好书推荐的时候,她跟曲野筱提了村上,建议曲野筱有空可以读一读。不过,如今的黎氧其实并不喜欢《挪威的森林》了,因为回忆起来越来越觉得不舒服,总感觉这本书里所讲述的迷茫、挣扎、孤独都死活得跟性扯上关系才能讲下去,而且全天下各种类型的好女人都来倒贴渡边,这原来就是青春啊?或许,男人的性幻想确实是青春的一部分……想到这里,黎氧对这本书的好感又再次下降了。
如果放在几年前,黎氧得知曲野筱把自己推荐的书读完了,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觉得自己是被曲野筱在乎着的。当然,现在的她依然如从前那样认可曲野筱能够踏实回应人期待的品质,依然觉得这种品质非常难得可贵。她不会像从前那样高兴得快飘起来,或者说,她再那样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有尊重和体贴却没有爱,仍然没有意义。她不会说自己现在已经不喜欢《挪威的森林》,也不会兴致勃勃地问曲野筱读后感了。她只会淡淡地微笑一下。
这是曲野筱第一次到她家的时候她们之间的谈话。这个家并不是黎氧家乡的家,而是她所工作、居住的城市里的家。虽然是租的房子,面积不大,但是黎氧是一个人住,所以倒也自在。这一年,黎氧从原来的公司跳槽,也离开了原来的城市,而刚好曲野筱也在这座城市工作。这种巧合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因为互联网产业发达的城市也就那么几座,她们现下也都在干这一行,不过工种不同罢了。
于是她们自然而然联系上了,见过了几次面。曲野筱第二次到她家的时候,她就跟曲野筱上床了。没有谁喝醉酒,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生变故发生,两个人状态都很正常。那是一个傍晚,黎氧轻轻松松地下定了决心,想着“我跟她都很忙,说不定晚上就要突然加班。得珍惜时间”,让曲野筱到她家这来。曲野筱一如既往的守时,她打开门迎她进来。黎氧并没有开灯,屋里非常昏暗,曲野筱看不清楚黎氧的脸,只能看见她面部轮廓,听见她的声音。
黎氧把身体贴了上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曲野筱一震。“不,我不能……”曲野筱低声颤抖。
“满足我的愿望罢了,跟你无关。”她把脸埋在曲野筱的脖颈处,鼻尖和鼻梁紧紧贴着曲野筱温热的皮肤。
“这样做对你很残忍。你应该明白。”曲野筱仰起头。
“这么多年来你仍然不爱我这一点,就已经很残忍了。”
她们都知道,只要迈出这一步,她们的过往就会瞬间破碎。那是纯洁温柔的过往,带着令人怀念的气息。青春的颜色已经变得模糊,很多年前的阳光永远在记忆里明亮得刺眼。
“唉,曲野筱。”黎氧叹了口气,捧住她的脸。
黎氧知道,曲野筱不是第一次和女人上床,从她的手法上能感受出来。是那个女人调教的吗,黎氧想起高中的时候曲野筱向她讲述的那个“曲野筱曾经喜欢的人”。她不知道那个人姓甚名谁,更未曾见过面,可能她从曲野筱那儿了解到的人就这一人吧,就随随便便地认定是她好了。高中的时候,她曾经心如刀割地思考过这个人究竟会是怎样的花容月貌,怎样的出类拔萃,怎样的特别,怎样的……能够赢得曲野筱的心。那段时间她过得很不痛快,虽然她心里清楚曲野筱跟她说这件事是信任她的表现,但是她就是不痛快,听着喜欢的人谈论她喜欢的人,——就算是“曾经喜欢”,也真像是刀子扎在身上。更要命的是,黎氧还反反复复想了这件事一段时间,所以就好似这刀子每天都扎她一遍,人简直浸泡在血水里。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跟曲野筱上过床的是不是那个人已经无所谓了,是谁都无所谓了。完事之后,她们躺在床上,窗外灯火通明。黎氧问曲野筱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曲野筱摇摇头。于是她要曲野筱讲讲她爱的人的事。曲野筱说,她活了二十五年,只爱过一个人。她从十二岁时的父亲葬礼讲了起来,讲她十五岁的时候就跟人家睡过,讲她如何被那个疯婆娘欺骗感情,但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
“疯婆娘……”黎氧听到这个词,忍不住笑了起来。曲野筱也跟着笑。黎氧从曲野筱的语气里听出来她不是在骂人。曲野筱接着说,她为她的选择忍受了虚无缥缈的一年半异地恋,后来觉着这简直就是神经病行为。天知道那段时间疯婆娘的鱼塘里有几条鱼养着,而自己简直是贞洁烈女,守身如玉,一心一意地思念自己的情人。“早知道当初就不答应她,答应了我就自己把自己给套牢了,也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那段时间你应该挺难受的吧?”黎氧问。
“难受啊。我不知道她那边到底什么情况,可以说毫无安全感,但你知道我这个人又很闷……”“确实,有时候闷得让我都着急,但说不定以前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黎氧说。
曲野筱停顿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她给我安全感,我甚至……觉得我应该照顾好自己,不要她担心……”
“好家伙。”黎氧叹了口气。
接着曲野筱讲到的则是大学之后的事情,在她大一下学期的时候和疯婆娘分手了。之后的事情,曲野筱将其形容为“一些女同性恋之间常见的拉拉扯扯和Drama桥段”,直到前段时间她还处理了那么一件相关事项。
“所以,现在怎样?”
“吵了架,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曲野筱疲惫地回答。“好啦,你现在有没有讨厌我?因为我的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可以说俗不可耐。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讨厌你?不会啊。”
我一直都喜欢着你。黎氧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