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翻转过来的海,云是浪,星是鱼。
母亲轻轻走进房间,拉上窗帘,为我盖好被子,又出去了。
窗帘没有拉好,月光从缝隙中渗进来,在地上聚成亮亮的一小块,惨白惨白地灼着我的眼。我闭上眼不愿再看它,可它仍在我眼前惶惶地晃动着,烁烁地亮着惨白的光。
天是翻转过来的海,云是浪,星是鱼。
我听见了母亲的叹息,像一头濒死的鲸鱼胸腔中挤压出的呻吟。
她有充足的理由叹息,每日例行的家庭琐事——接孩子、买菜、做饭、洗碗、扫地、拖地、铺导孩子功课——全都压在她肩上,她不得不独自一人承担,因为她的丈夫只会冷眼旁观。
表弟,不,我现在应该称他为弟弟,拿着一把玩具刺刀枪在屋里四处拼杀,东西落地的声音和廉价的电子枪声此起彼伏。杀!杀!杀!他尖声喊着。
正在拖地地母亲吃力地直起身,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张耀宗,别这样,你把家里弄得一团糟。”
张耀宗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怪叫着用枪刺向一个不存在的敌人。
“江觅渡,爱玩枪是男孩们的天性,你不能阻止他们。”似具死尸般躺在沙发上的父亲,张天赐,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好不容易把他过继来延续香火,怎么能压抑他的天性?你是怎么做妈妈的?!”
张耀宗踢翻了母亲拖地的水桶,水流哗哗作响,宛如对父亲的应和。
母亲低下头继续拖地,不再说话,似是疲惫得无力抵抗。
屋外,黑色的天空缀着银色的月,银色的月倾泻着白色的光,白色的光笼罩着母亲的脸。母亲正无声地哭泣,她的眼正流着无形的泪。惨白的月光一点一点收紧,一点一点蚕食着母亲的眼睛,直到她的上半张脸只剩下光滑的,如月光一般惨白的皮肤。
母亲不再哭泣了。
天是翻转过来的海,云是浪,星是鱼。
“喂,你先过来一下,等会再睡觉。”张天赐指着母亲说。他刚吃完烤肉,厚厚的嘴唇上沾着发亮的油。
“张耀宗是我们千求万求才得来的……”
“正好我爸妈最近也要搬来住,你妈?我们晚点讨论也不迟……”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辞职回家……”
“别那么矫情……”
“我会养你……”
他们声音不小,我躺在床上,惊恐地睁大眼,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也和我一样,恓惶地发着抖。
我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近了,赶便赶紧闭上眼,只留下一条缝看着房门——母亲平时很累了,我只有当一个乖巧的好孩子,才能为她减轻些许负担。
母亲的脚步声停了,她站在了我和妹妹的房门口,她一定看到了房间的窗帘忘拉了。我期待着她像以前一样,走进房间,帮我们拉好窗帘,再替我们掖好被子,最后再各在我们额头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悄悄地退出去。
母亲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渐渐远去。
惨白的月光迟疑了几秒,恰似母亲在我们的房门口迟疑了几秒,接着便如朝水一般,涌向远去的母亲。
我闭上眼,绝望如月光淹没母亲般淹没了我。
天是翻转过来的海,云是浪,星是鱼。
母亲带着我,妹妹和张天赐在小区散步。
小区里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都是没有五官,没有头发,只有一颗被光滑而惨白的皮肤裹着头颅的人偶,我感到害怕,紧紧依偎着母亲——只有半张脸的母亲——还没有变成人偶的母亲。
人偶们看见母亲,纷纷涌了过来,像苍蝇闻到腐臭味,像鬣狗闻到血腥味般涌了过来。
“张耀宗他妈……”
“张天赐他老婆……”
“张老头子他儿媳……”
“张夫人……”
“张天赐爱人……”
多么奇怪,在人偶们眼里,似乎从未有过一个叫作“江觅渡”的女人存在过。
“听说你辞职了……”
“多么伟大!为了家庭……”
“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女人……”
“贤妻良母……”
“令人敬佩……”
多么奇怪,在人偶们眼里,从人变成人偶不仅不必痛苦绝望,反而应该欢呼雀跃,相互转告以示庆贺!
母亲被挟裹在人偶们中央,她先是有些不知所措,但慢慢地便适应了,她得体地接受人偶们的饮佩与夸赞,嘴唇弯曲,自豪地,自足地,笑了。
我抬头看着天,月亮惨白得要命,我向四周张望,无面人偶们光滑的脸庞惨白得要命,被月光笼罩的小区惨白得要命,整个世界都惨白得要命。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中,惨白的月光包裹住了母亲,她的鼻子,嘴唇,耳朵,甚至是头发都消融在这月光中了,只剩下一张光滑的,无瑕的,惨白的面皮。我的妈妈变成了完美而标准的人偶,她彻底消失在人偶们中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