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远远驶离城区,在山林隧道间不停穿梭。云梦注视着窗外的景色流转,脸上忽地闪过些许愁绪,仿佛某颗橡果落进水里激起水花又迅速消散,几乎不着痕迹。即便如此,还是被正与林连巧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林月敏锐地捕捉到了。在继续回答林姐问题的同时,她悄悄将手盖到少女手上——“安心啦,我在你身边呢。”——从后面云梦转头看她的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恋人已经充分理解了她想表达的全部话语。
安心啦。
林月笑了笑,云梦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少女把手掌翻过来,与她十指相扣。
我没事啊。
那就好。
她多看了几秒云梦那双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清澈明亮的眼眸,毫无疑问,她们想要传递的信息准确无误地送到对方心里。这个世界上,既有必须仰仗文字和言语厘清的交流,自然也有完全无法依靠它们的时候。林月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越是努力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也好、想象也罢——诸如此类的东西——复现到纸面上,越会意识到其中的边界。初稿总是不尽完美的。于是,她不得不像修理水管那样,不断旋转活动扳手上的涡轮,调整出合适的开口大小,以便贴合不同尺寸的螺丝,最终保证词能达意。总归是件累人的活儿。林月喜欢文字和语言,喜欢各式各样妙趣横生的比喻和表达,但她并不打算完全依赖它们。情话固然会有,也肯定必不可少。但是,无数句情话大概都抵不上她和她嘴唇紧贴、舌尖相碰时如同相互拥有般的浪漫。林月特别、特别享受和恋人心意相通的瞬间,一个眼神顶过千言万语的感觉令人几近心醉。
她清楚无比地知道,云梦刚刚所流露出的愁绪并非紧张、忧虑或是不安,倒更像是被挣脱长久束缚振翅飞翔时无所适从的茫然。这种茫然恐怕最近几天一直都深深躲藏在少女的心里,只是现今——坐在这辆车上,意识到自己无法简单地搭乘某辆公交车花上十几二十分钟回到自己住了十七年的那个家时——才终于冒出头来。尽管林姐嘱咐过要跟家里人提一嘴,但林月是知道的,妈妈也好,知言姐也罢,云梦终究谁都没告诉。
我在呢,我可是可靠的林月哦?
她握住少女的手稍稍用力,借此表示自己的决心。云梦笑盈盈地望着她,显然是接到了正确的信号。
我知道。
少女也以适当的力度回握。
一路顺利。
没有遇见希望能搭一班顺风车的猫,也没有遇见合适推销闹钟的企鹅,熊当然也撞不上。驶过山脚下向顶峰看去时,目力所及之处无不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自然也看不到是不是真有推着石头上山的人——哦,至少石头千万不能滚落——整段旅途,除了长时间重复的山林景色外,林月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那片连续穿过三个阴暗隧道后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壮阔大海。
“是海耶!”她兴奋地拉着云梦看。
“呵呵,小月你那么高兴,我差点以为咱们几个都是住在离海很远的呢。”把持着方向盘的林连巧瞥了一眼后视镜,笑着说道,“我感觉,如果你想的话,应该出家门走几步就能看到海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但是,从不同角度看同一只大象,不,算了,应该是从不同角度看同一只猫,给人的感觉也是不同的嘛。就拿笨笨来说,它跟一块大抹布似的仰面在地上乱扑腾的时候,和它静静窝在阳台上的时候,就已经很像是两只猫啦。”
“猫会打喷嚏吗?”林姐说,“你在这说它坏话,回去可就不理你了啊,哈哈哈哈。”
“哼哼,别说一个月、一个星期,你只要三天不给它安排点零食,你就能知道它到底能乖成什么样了!反正说好咯,云梦,回去它不乖可不给零食的。说好了哦?”
少女点点头,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好啦,我知道。”
“哎哟,可怜的笨笨呀。”连巧假装唉声叹气,但幸灾乐祸的表情非常干脆地出卖了她。
“它啊,日子过得可舒坦了呢。吃吃饭,看看风景,巡逻巡逻领地,多好。”林月再度看向窗外,“当然,也不完全好啦,虽然也不是不能带它出门,但终究来讲,咱们的世界比它能接触到的空间宽阔多了。你看,海阔天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是啦,海阔天空,呵呵。多看看海挺好的。”林连巧回答说,“我啊,刚刚忽然想到一个人。”
“谁啊?”
“安妮。绿山墙的安妮。”
“绿山墙的安妮?哦,那本小说啊。”
“对呀,我可喜欢那个故事了呢。云梦有读过吗?”
“没有欸。”
“那下次我带给你,我应该已经把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版本都收集齐了,到时候挑一本我觉得译得不错的给你读看看。具体我就先不展开细讲了,毕竟还开着车呢,呵呵。”
“好。”少女应道。
不多会儿,她们的车又一次驶入隧道,在几乎看不见对方表情的黑暗之中,林月始终紧紧抓着云梦的手。或许是路况好的缘故,最终比导航预期的早了十多分钟到达旅社。连巧照指示停进车位,先下车的林月顺势取走并背上云梦抱着的双肩包。她和她的掌心都沁满细密的汗珠。
离开空调的范围,富有夏日气息的热浪旋即扑了过来。
天气好得出奇。
来泡温泉的人比她们原先预想的还要多,但对比的标准也仅仅只是相对夏天来说,怎么样都到不了十分夸张的程度,反正舒适惬意地享受空旷的环境和周到的服务总归是完全没问题的。
“哎呀,我原来还以为这个时候来能变成就我们几个包场了呢。”林连巧跟办理入住的前台说笑道。
“哪有可能那么夸张啦,那我们可就得饿死咯。”对方倒也直率,捂嘴笑了起来,“现在虽然是淡季,但生意还是勉勉强强啦,再怎么说我们也才刚开业嘛,一开业就没生意那就太糟糕了。”
“是哦,诶,等等,既然是淡季,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开业?选在旺季集中宣传不是更好吗?”
“旺季如果加上开业做点什么活动的话,我们老板担心忙不过来,出了岔子反而得不偿失。先这段时间平稳做做,慢慢试试水。”
“嗯——也是啦。”
“对吧?请来这边的摄像头面前核对下证件。”
林连巧挪了一步,站在摄像头面前。
“可能要稍微低一点。”
“这样是吗?”她配合着稍稍俯下身段。
“没问题了,几位也麻烦依次验证下哈。”
不多会儿,前台便轻车熟路地将手续办理妥帖。
“好了,这两张房卡请收好,房号写在上面了,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推荐您分开保管。现在是中午嘛,大餐厅在二楼,早中晚的自助餐都在那里,如果需要点菜的话,六楼是湖景餐厅。然后,沿着这边的走廊,就是温泉的入口。”前台抬手进行示意,“温泉有不同的药汤,效果不同哈,具体可以阅读旁边的指示牌。时间方面,二十四小时都有开放,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我们是轮换清洗的,所以可能同一时段有的可以使用,有的不能使用,这点请多留意入口处的信息。您选的套间里也是有池子的,房间里的小池子通常会在客房服务的时候清洗。当然,有任何问题都欢迎直接联系到我们这边,随时都行,半夜也会有人值班的,可以放心。”
“明白了,谢谢。”连巧客气地接过房卡,简单看了看,接着便将其中一张递给林月,“小月,你和云梦拿一张吧,你们自己看谁拿着哈。”
“好!嘿嘿。”
“然后嘛,喏,瑶瑶你保管吧。”
“嗯,”陆姐应了一声,收起房卡,“走吧,先过去把东西放下。”
“走啦走啦。”林姐也笑眯眯地催促道。
几人迈开步子,一边观察旅社内部的环境,一边往套间的方向走。应该是刚开业不久的缘故,装修相当之新,过道的墙面选择的是米色带有细小花纹的样式,大概是墙纸,林月不敢肯定,但确实挺好看的,在柔和的光线映衬下很是自然协调,毫不压抑。左右放着不少世界名作的仿品——百分之百是仿品,毕竟再怎么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真品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但风格不一,除开油画,还有写意山水的水墨画和明显胶片质感的彩色照片,甚至连石膏像都有——《断臂的维纳斯》——林月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然而事实如此,维纳斯就这么无缘无故地立在那,立在和它明显不是同一个时代的画作旁边,并且没人在乎这样安排到底合不合适。恐怕是老板个人的审美爱好吧,林月猜测道,所以即便设计师提了建议也无济于事。她感觉自己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好在她们要住进去的套房倒是简约大方。两个房间并没有直接门对门,而是有个不大的、姑且能被称为客厅的地方作为过渡。林姐和陆姐选了靠近套房门口的房间,偏里面的自然就算是林月和云梦的了。
分好后,连巧说道:“那休息整顿一下好啦。虽然差不多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但好像不是很饿耶。你们饿吗?”
“怎么可能饿?我感觉才喝完那碗粥没多久呢。”陆瑶满脸无奈地说。
“我也还好啦——”林月看了看云梦,少女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云梦都不太饿。”
“嗯嗯,那姑且当作是午休吧。简单收拾收拾,要睡一会儿也行,反正自由行动吧。等两点左右,咱们再一起去外面街上找点东西吃?”
“可以呀。林姐姐你要直接去泡温泉吗?”
“现在不去,不着急啦,人都已经在这里了,温泉又跑不了,时间多得很呢。反正咱们屋子里头也有小池子,如果想泡的话随时都能舒舒服服地泡嘛,不过总不可能从中午泡到晚上睡觉吧,哈哈哈哈。你们呢?”
“差不多的想法,嘿嘿。”
“那就行。好了,解散!现在自由行动,小朋友们。待会要是饿了,一起到街上吃点小吃。”
“好呀!”
说罢,她们各自进入房间。林月将背包放到小沙发椅上,和云梦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开门后的视野只能瞧见壁挂电视,右侧是洗手间,完全走进来才能看到双人床,但中间过道右侧实际还有间相当大的——至少按房间大小的对比来说相当大的——浴室,私人温泉池子就被藏在里面,刷牙洗脸用的盥洗池同样在这,水龙头边上放有一次性的洗发水、沐浴露和透明罐装的玫瑰花瓣,镜框则雕刻出玫瑰花瓣作为装饰,雕得极其细致,栩栩如生。
永远都在盛开的玫瑰。
林月多瞧了一会儿,莫名感觉这个出乎意料的小细节居然胜过了大厅走廊的一大堆世界名作——当然,输的只是仿品。
“这些玫瑰,雕得真好啊。”旁边的少女也不由发出感叹。
“是吧?我还挺喜欢这个的耶。你看,整个镜子是不是忽然变得有灵气起来了?魔镜啊魔镜,快告诉我,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呀?是谁呢?哦,原来是夏云梦啊!”林月故作惊讶道。
“你在干嘛啦,呵呵。”云梦捏了捏她的脸,“你仔细看嘛,镜子里的主角明明是你。”
“那你站过来点。”
林月拉住少女的手腕,后者满脸笑意地贴了过来。两人通过镜面凝望彼此,片刻之后,她们还是十足默契地改为对视。
她和她都明白,自己恋人眼中那近乎满溢的情愫只是一个漫长且热烈的吻即将到来的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