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野筱估计是讲累了，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黎氧的视线从曲野筱修长的胳膊一直移到她的小腹，就在不久前，黎氧细密地吻过这具身体，并认真地感受它的温热、感受每一寸肌肉微妙的律动。能看出来，曲野筱十年如一日地注重身材管理，她的身体有着优美的曲线，肌肉起伏恰到好处。合理怀疑她能轻松抡起10kg的哑铃，黎氧忍不住开始在脑中勾勒那幅景象。

曲野筱察觉到黎氧的视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拢了拢头发，盖好被子，微微侧过身去。黎氧很快明白，便收回视线，从床上坐了起来。两个人一时无言。但这种沉默并不是尴尬的沉默，相反，两人之间弥漫着平和的气氛。

黎氧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就是她通过将她们的过往全部击碎的手段，来彻底了解曲野筱。多年前的她肯定不曾想过，她们的未来竟然会由毁灭过去来构筑。如果黎氧不跟曲野筱上床，曲野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对她说出这些话。想到这里，黎氧忍不住叹气，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她又忍不住偏头去看曲野筱，看她披散在洁白枕头上的乌黑长发，看她清晰的下颌线，还有那双曾令她无限着迷的狐狸眼睛。少年时代，她觉得那双眼睛让她联想到毛茸茸的狐狸，甚至想去摸一摸。眼下，这双眼睛就在跟前，触手可及。于是黎氧伸出手，慢慢地接近曲野筱的脸，在曲野筱的眼睛旁停住。曲野筱没有说话，静静地眨着眼睛。黎氧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双眼睛，她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慢。她从指尖感受到了柔软的睫毛，温热的皮肤，甚至还有眼球轻微的转动。黎氧竭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她尽量平静地收回手，不快也不慢。她知道曲野筱看着自己，但不忍与她过久地对视，便直直盯着前方。

过了一会儿，曲野筱忽然说：“实际上你见过这个人，但你当时大概没注意到。”黎氧挑了挑眉：“啊？什么时候？”

“高中的时候。应该是高一……她悄悄的来看我。”

黎氧说：“还挺浪漫的。”岁月深处的刀子蠢蠢欲动，又要来扎她了。

“没什么，她心血来潮罢了。那时候正赶上咱们放学，我跟你走在一块儿，她看见了你。”

“……”

“然后她当场发疯，跟我阴阳怪气，说了一堆难听的话。”

“难听的话？怎么，她骂你了？”

曲野筱抿嘴停了好一会儿，表情很有些纠结。“……其实是骂你。她还说她看得出……你喜欢我。”

黎氧感到一瞬间的烦躁。毕竟被人一下子看穿总归是不好受的。她冷冷地笑了，感到一些扭曲的快意：“呵呵，她这是妒火中烧了。”不过她很快感到有什么事情被串联了起来。她努力回想起高中时的事情。“该不会是那个时候……”

“什么？”

“我当时不知道，你是怎么发现我喜欢你的……原来是那个时候……”

“嗯……确实是这样……要不是她这么一闹，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意识到呢……”

黎氧的心情自然是不怎么好的，因为总感觉那个人往她的事情里硬插了一脚。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又闷又该死的专情的曲野筱说不定真的会一直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情，那也不会有后来她跟曲野筱走得更近，她不会去曲野筱家里写作业，也不会和她一起逛街看电影，更不会信任她到跟她讲那个人的事情，夕阳，晚风，夏日回忆，一切的一切……对，这一系列的事情说不定永远不会发生……原来她黎氧这点福气还是拜那个人所赐。明明只是一个陌生人，却莫名其妙地在她的感情里造成了重要的影响。

真恶心。这就是黎氧现在最诚实的想法。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懒得欺骗自己，早已无拘无束地面对自己的爱憎和欲望了。恶心得让人难以忍受。

曲野筱似乎看出了黎氧心情不好，半晌，她开口道：“反正……都过去了。太执着于过去的事情，人会毫无意义地内耗……光是当下和未来的事情就已经够折腾了。”看她的表情，她这话似乎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黎氧说：“对，作为成年人来说，这样真不体面。我觉得悄悄地执着还是可以的，比如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想一想。”

曲野筱点点头。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个道理：应该放下，应该不执着，但是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去想，偷偷地去在意。曲野筱、黎氧都是这样，更多的人也是这样。

这一晚她们简直是彻夜长谈。她们根本没注意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逐渐变得黑暗而静谧，连汽车呼啸过马路的声音，一两声犬吠都是如此刺耳。她们有时沉默，有时说话，说以前的事，说现在的事，说未来的事。后来，兜兜转转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也就是那个“陌生人”。谈话的间歇，黎氧发现有眼泪忽然从曲野筱的狐狸眼睛里滚落，它静静地越过鼻梁，横亘脸颊，最后消失，余下冰凉的泪痕。

黎氧第一次看见曲野筱流泪。她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拥抱曲野筱，想要拭去曲野筱的眼泪，但是她缩回了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曲野筱也是。

大概凌晨三点的时候，她们点了外卖。两个人一起在房间里吃了烧烤，还喝了一点啤酒。这时候才发现都饿得不行，加上烧烤香气扑鼻，以至于两人都是狼吞虎咽。黎氧看到几小时前上司给自己发来的消息，知道又有工作要做了。她看见曲野筱也在敲打手机屏幕，不假思索地认为曲野筱也应该是在应付工作的事情。果不其然，曲野筱抬头朝她苦笑一下，说“需求又改了”。

黎氧和曲野筱刚刚联系上并在这座城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黎氧看来，充满着尴尬。她们毫无新意的约在一家餐馆见面，一开始两人简单谈论了目前各自的工作情况之后，黎氧是这么跟曲野筱寒暄的：她说，她一个朋友的表哥，还是堂哥……在某超一线城市工作。想着买车，结果摇号摇了十年了，还没摇到。

说着说着黎氧自己就笑了起来。曲野筱问她笑什么呢？

黎氧回答：“我们现在聊的都是这种车子房子的问题了。……呵呵。我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啊……”

她们点餐，互相谦让，请对方先看菜单。在半推半就之后，曲野筱先看的菜单。点完菜后，两人陷入了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黎氧再次开启的话题是这样的：

“信息茧房，你知道这个概念么？”

黎氧说完就后悔得想死。

“知道。网络越来越发达，我们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想看到的信息，久而久之的就形成了信息受限，群体极化。”曲野筱很给面子，居然硬生生接下了话。“虽然我不是做算法的啦。”

这是在干什么？……跟自己的同学开研讨会吗？黎氧一边想着，竟然一边说下去了。“嗯。每个人就像是蚕，用自己想看到的信息把自己包裹起来。但事实上这个问题在互联网时代之前就初步形成了。有了算法之后，它越来越明显。我有个学传播学的同学最近就在研究这个。……啊。”

“嗯？”

她终于无法忍受。“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啊……”

毫无长进。竟然和初中时候一样，想要强行开启话题的时候，永远只会说当下的生活。黎氧苦笑了。她再次把自己给尴尬得逗乐了。她平时和人聊天可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见到曲野筱之后就这样让自己都觉得难堪，这让她很难不怀疑是岁月深处的情感在作祟。

于是她们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工作打转。曲野筱提到她一个同学读的是过程装备，本想研究流体密封，后来也去当程序员了。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做码农。曲野筱打了个比方，“理想是做核电站主泵密封，现实是做矿泉水瓶子密封。她怎么办，就开始问我后端前端哪个赚钱了。”黎氧听了忍俊不禁。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有趣而笑了。不知何时，曲野筱也用这么轻松的口吻说话了。她不在的那几年里，曲野筱究竟变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