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去不去游泳啊——”
汐站在柜台后对着今天值班的绘和烛说到。
“才三月份,感觉水冷冷的。”
“室内游泳池都是恒温的,烛不知道吗。”
“我还真不知道...”
“所以去不去呀~”
“不是很有时间...”
“没关系,今天也没什么顾客,早点关门去玩好了!”
“店还没倒闭真是奇迹...”
“所以去不去啊!”
烛用力思考着不去的理由。
“怎么这么为难啊,票我会请你们的,就当员工福利了!”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
“还有哪里值得担心吗?”
汐托着腮,露出疑惑。
烛用嫌弃的眼神盯着汐,纠结再三,还是直抒胸臆。
“感觉店长是想把我们骗过去动手动脚,害怕。”
烛抱住自己的身体。
“不会啊!我成什么人了!”
汐欲哭无泪。
“店长天天和绘姐腻腻歪歪...看上去就是喜欢占年下便宜的类型。”
“我...烛还是小朋友啊!和绘肯定不一样。”
“想说我的身体不如绘姐那么有魅力吗?”
汐完全被烛绕进去了。没想到她也有为难的时候。
“店长...好恶心啊,对着未成年人...”
“绘!别傻愣着,说句话呀——快帮我作证,我真的不是变态啊!”
汐扯着绘的衣袖摇来摇去,绘还没见过汐这么委屈的神情。
“嗯...抛开这个不谈,我不会游泳啊。”
“怎么这样,只有我一个人喜欢泡在水里吗。”
汐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绘,活像一条落水狗。
“机会难得,去玩一玩也不是不行...”
“好耶!”
汐兴高采烈地在空中比了个V,然后侧身抱住绘的双臂。
“绘姐!你也太容易被店长色诱了!原则在哪里!底线又在哪里!”
“什么叫色诱啊!年纪不大,说的话胆子倒是很大。”
言行不一的汐用头蹭了蹭绘的肩膀。
“意思是我很色吗,嘿嘿。”
要用魔法打败魔法,虚假的混沌在真正的自恋面前不堪一击,烛被汐施加了沉默,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绘姐这么说的话我也没意见...店长先保证自己不会乱摸我们!”
“好的,我保证不会乱摸烛!绝对一定以及肯定,除非烛溺水了或者不可抗力因素。”
“不要诅咒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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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有点怕水。
并非因为绘小时候出去乘船目睹过家人溺水身亡,不是这种故事。但若要说的话,早上,中午还是夜晚的绘都不会游泳。
最大胆的程度,也就是轻轻浮在水面上。
整个人没入水中,只是这种想法便要让绘窒息了。
她当然也曾站在那无边无际的大海面前,正如每个单纯的孩子,极目远眺着,目光追随浪潮去到天际线,即使找不到水天一色的终点究竟远在何方,她还是抬着头,幻想着自己也能拿出勇气,起码先拿出小刀,刻上自己的名字,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直到她的港口对她关闭。她回头,只看见狂风暴雨,浪潮奔涌,撕碎了半边天空。
绘曾两次对命运产生怀疑。
一次来自无法选择的血脉,在15岁那年,她和母亲从市中心搬进城郊的小房子,开始相依为命。
另一次则是绘在高中遇到她的初恋。相遇如同白纸染上墨水,火苗燃烧成火焰,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美好且盛大的情感都需要着足以承载它的容器,可惜绘在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谁是另一个人的拼图上缺失的部件。
火焰寂静地熄灭,正如树叶缓缓离开树枝,鲜红褪色成深灰,并非所有离开都伴随着歇斯底里,只是乐曲播了最后一段副歌,赛车过了最后一个弯道,沙漏中落下最后一粒沙子,时间到了。
绘从未对那个人的离去怨恨。一切不过是命运的安排,让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早早无疾而终,至少是一种未竟之美。
她用理性解释一切,却用肉体接受了所有的伤痛。
她回头看向她的大海,之后转身离去,从此只踩着坚硬的地面。
没有退路,所以前进并不是一种选择。
即使要跨越山丘,或踏足谷底,全当作沿途的风景,未曾抱怨,也绝不停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刻在了她脑中,或许用的正是她刻上名字的同一把刀。
那片海洋仍在她的心底,只是她不再是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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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感觉好点了吗?”
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上绘的额头。
绘睁眼,窗帘间漏过的阳光迫使她收缩了瞳孔,下意识用手遮挡。
“妈,拉下窗帘。”
“唉,要多晒太阳啊,对身体好,说不定还能再长高点呢。”
“我都20岁了,早就不会再长高了。”
“20也有机会。现在小孩营养都好,我女儿这么漂亮,再高个几厘米都能去当模特了。”
“我对自己的身高很满意了。”
此乃谎言。绘确实不算矮,但164cm的身高在生活中还是会有力所不能及之处。至于稍微放松一下身材管理,就会明显看上去变胖了,也是其中一个坏处。
“明天回学校真的没关系吗?”
“好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身体有点疲倦。”
绘也想多躺几天,干脆把假请到周五,这样还能接上周末。可大学里积压的任务还是催促着绘尽快离开温暖的床铺和温馨的家。
绘坐起身,翻了翻课表,今天的课都在上午,已经被她睡过去了,倒是没有了着急的理由。
放下手机,甩了甩手,一直卧床休息,肌肉都有点无力,绘慢悠悠地从衣柜里挑出一些衣服,塞进拉杆箱中,再从这些衣服里挑了一套自己穿上。
绘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很好,看起来非常...普通。
大约是没什么精神,下意识地选择了暗淡的衣服,叠加起来只剩单调的灰。
好消息是,因为生病瘦了一点。
罢了,反正戴着口罩,干脆再用头发遮住侧脸,也就没人看得见自己的脸了。憔悴也无所谓。
“要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吗?”
“不用啦,下午也没课了,我自己坐地铁过去好了。你还要工作吧。”
“工作,工作。唉,最近也挺忙的。还是要多赚点钱啊。”
绘和母亲挥手道别之后,踏上了回校的路。绘的家在城市的边郊,坐上下午一点空旷的地铁之后,要发呆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学校。地铁穿行在狭窄的通道里,先发出轮胎与轨道的金属碰撞声,随后被高速移动引起的空气振动声覆盖,最后只剩呼啸,到达下一站后,再重复。
下车的时候,白噪声带来的困意使得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人行道上铺满了长方形的地砖,绘拖着拉杆箱,四个轮子总不听使唤地滑向别处,像是养了只闹腾的宠物。
好不容易到了宿舍,放下东西,绘终于有机会摘下口罩,大口喘息,一下子又咳嗽起来。
在宿舍坐了半个小时之后,绘终于还是起身,戴上口罩出门,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转转,缓解一下并不美丽的心情。她路过校门口熟悉的街道,扫过一成不变的楼房,最终停留在一座崭新的建筑门口。
是一家咖啡店,坐落在路的尽头,纯白的外墙,巨大的落地窗,只在最顶上用黑体字写了一个英文单词,想必就是店的名字了。
绘试图唤醒身体里沉睡的英语之魂,她十几年学生生涯里积累的所有英文单词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不认识。
姑且算是吸引了绘的兴趣,她走进店里。
“您好,欢迎光临绽放咖啡。”
好的,这下知道了。
迎面向她打招呼的是一位高挑的女性,大约比绘高了半个头,上身穿着有些紧绷的工作服,左胸前的别针写着一串英文字母:cryptbloom,啊,就是店的名字。右胸前的名牌上一片空白。
大约是刚开店,连服务员的名牌都没搞好。唉,草台班子。
第一印象不算好,绘没有很高的期望,只是抱着打卡一家新店的想法。没有心情认真听服务员的介绍,绘随便点了她推荐的。
“您好,请慢用。糖和牛奶可以在自助区添加。”
绘向来不理解黑咖啡爱好者,太苦了。但等待的时间里,压制着的困意已经释放出来,给了她小抿一口的想法。
好苦...但是好香。
绘反复品味着充斥口腔的浓郁,又把咖啡凑近鼻腔。
这味道厚重却不黏腻,带着微酸,如同柑橘,回味又类似焦糖的微甜,彻底咽下之后,残留下的是苦涩。
或许美味的食物确实让人愿意短暂改变自己的口味,绘忍不住又抿了两口。
最终还是决定在这份苦涩中加一些甜蜜,绘戴上口罩,打算起身。
久坐之后站立,有些眼前一黑,目光寻找着自助台的方向,锁定,于是迈腿。
可惜大腿肌肉有些不听使唤,在最该绷紧的时候背叛了身体的主人。
绘下意识维持住了平衡,可巨大的惯性让咖啡洒了出去。
啊,好糟糕。
美味的咖啡。
它本该喝进绘的口中,可现在却落在了地上,沙发上,以及更糟糕的,正巧路过顾客的衬衫上。
“你**没长眼睛吗?我靠,全**洒我衬衫上了。我这件衬衫很贵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
怎么办...该做什么...先道歉吧,对,道歉。
“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啊,你不要以为你是小姑娘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嘴里残留的苦涩仍在舌根,绘想张口,嗓子又一阵瘙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对方仍然不依不饶。
如果没有起身就好了。
老老实实喝完这杯咖啡,不要想着加糖就好了。
在宿舍躺着睡觉,没有出门就好了。
没有走进这家店就好了。
“您好两位顾客,这边洒出来的咖啡我们等会立刻就会擦干净。”
“谁管你们擦不擦啊!我衬衫啊。”
“先生您的衬衫脏了是吗?给您带来了不好的体验我们非常抱歉,这条路前方就有一家干洗店,考虑到您的损失,这单就给您免单处理了。”
被洒了咖啡的男人顿时没有了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嘟囔了几句之后,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绘还站在原地发呆,最终低下头,坐在沙发上,看着服务员向她走来。
胸前的名牌挂着空白的纸。
绘率先开口。
“抱歉,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有站稳,刚才那单的钱我会付的。真的很对不起。”
“啊,您没有被咖啡烫到就好。账单的话我们已经免单处理了,您只需要付自己这单就可以了。”
“可是你只是个服务员吧!哪来的权利免单...”
“这是店里的决定呢。”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吧,你要当英雄自掏腰包吗?明明就是我的错,我会付钱的。”
服务员注视着低下头对着桌子说话的绘,不知道想了什么,之后转身走开了。
啊,我都干了什么啊。
剧烈的呼吸从口罩上方透出热气,刺激着眼睛,绘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不让眼泪顺流而下。
咳嗽打断了她的后仰,抬头看到一位年轻女性坐在她的对面。
还没等绘说什么,她先开口。
“店里的咖啡味道怎么样呀。”
“很好...”
“那就好。”
她是谁?为什么坐在我对面?
眼神盯上对方的脸,有些熟悉。记忆相互连接起来,大脑分析着眼前的画面,绘认出了来者。
是刚才的服务员啊。
她脱掉了工作服,解开了原先扎着的高马尾,现在散落下来,让绘更加注意到她的脸。
在今天之前,绘一直觉得黑咖啡就像滚烫的烂泥,自己绝对不会喜欢喝。
直到她尝过那杯被她洒掉的咖啡,绘意识到之前喝的只是涮锅水。
正如绘以为一见钟情只是偶像剧里的桥段,直到此时此刻。
“一直盯着我看呢。啊,认出我了吧,我是刚才的服务员。”
“但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汐,这家店的店长。”
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似乎是从绘的表情中阅读出了惊讶。
“啊...那你为什么还亲自服务。”
“如你所见,本店真的很缺人啊,我也想轻松一点呢。”
汐摊手,表示无奈。
“不管怎么说,钱我还是...”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绘的发言。
“我说了,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现在表明了我的身份,我应该有权利这么做了吧。”
“为什么...明明就是我的错...”
绘不自觉地低下头,压抑已久的眼泪从眼角渗出。
“你想听哪种回答?”
“...”
“官方一点的回答是:本店刚开业,偶尔亏一点小钱,培养店的口碑从长远考虑绝对是有意义的。”
“当然,我发自内心的回答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因为你看上去很无助。”
这是什么理由?绘抬起头,泪痕还挂在脸上。
“是你的错又怎么样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想办法解决。”
“就像那句话,没必要为了洒掉的咖啡落泪。”
其实原句是牛奶。
“哈哈,说白了就是想当次英雄而已,满足我的小心愿,好吗?”
绘戴着口罩,头发也遮住了脸的两侧,汐只好观察着绘无光的眼神,终于抓到她的视线,于是眨了眨右眼,试图用微笑挽救绘的悲伤。
这抹笑容击碎了绘的理性思考能力。
她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相遇,于是做了一个决定。
“谢谢。”绘的眼中又有了高光。
汐的微笑终于变成了大笑。
绘不想把憔悴的面容展示给汐。
她希望,汐对她们初次见面的回忆里,她是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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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绘小姐,初次见面。”
“你好,汐女士。”
“虽然这并不是面试的一部分...总感觉在哪见过你啊。”
“应该没有吧,或许是我长得很像您过去认识的人?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汐总是看着绘微笑。
只有汐知道,微笑中夹杂着些许的苦涩。
面试的结果想必无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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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在想,自己到底改变了多少呢?
分手之后,她坚定的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对谁产生爱恋,再也不会付出不怕心碎,再也不会做一辈子的梦。
从此见山不是山,再无可能。
绘心里的那场狂风骤雨还未停歇。
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她只是转头,在另一端看到了彩虹。
她不再追逐天际线,只是寻求旅途的终点。
没有哪个港口会是永远的停留,她就这么划着小船,跨越春去秋来。
可惜时间又一次带着恶意在她身上流逝。
已经是三月份了,距离绘离开校园越来越近。
显然找到工作之后,就不可能继续在咖啡店兼职了。
她当然不会忘记汐和烛。汐和烛应该也不会忘记她的,绘有这个自信。
可这就够了吗?
有没有在离开之前,一定要做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