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歌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天才。
湖陵赵氏是个大姓,族人极多。赵丞相得势以后,攀附的远亲也多了起来,恰巧赵清歌的父亲,就是比较会攀附的那位。有时候赵清歌读书,都在腹诽:哪天丞相被诛三族,这门族亲的关系都诛不到自己头上。
不过也感谢这位远得不行的丞相伯父,赵清歌的前半生没吃过亏。
她出生时,父叔是当地的豪强——会欺男霸女那类。来当地任官的县官,都得好好讨好这一小支赵家,方便同谋办事,也方便自己三年期满考评升官。江湖会尊称他们为四大世家之一,毕竟赵家久在一方作威作福,田地商铺又很多。
但赵清歌这个名字,是她十岁的时候,才获得的。
原本她与同乡女子一样,不会有名字,大约以排行或者小名随便一叫……比如都喊她叫做赵十五。父辈攀附好丞相后,家族总算重视起读书这件事。兄弟都去读书,读得怨声载道。赵十五与姐妹们,却不必再去做针织女工了,只需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待字闺中。毕竟她的父亲说:“我家女儿嫁人为了做苦力?你们给夫家撑起面子就行!别到时候让人笑话,我们赵家的女儿,连什么锦绣珠宝都认不清!”
可惜赵十五的娘,不算是得宠有钱的婢妾。赵十五偏偏爱美,只好对着仅有的银钱计算反复,什么时候买什么衣铺的发簪布料,会比较划算。
后来赵十五敏锐发现,兄弟们不想读书,也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想跟以前一样出门乱混。于是赵十五自告奋勇偷听讲课,再替兄弟们写文章上交。捉刀的钱,使她立即富裕起来,甚至能给自己的亲娘买一身绸缎衣服。
“这件事被发现的时候,是因为家中来了贵客,我父亲炫耀我兄长的文章过去,贵客觉得不错,多问了我兄长几句……他哪里答的上来。不过他很讲义气,我父亲都想打死他了,他都没有供出我。是我不想看他挨打,站出来说,那文章是我写的。”
赵清歌提笔,继续用兄弟们练习的小楷,誊写一份言辞激烈的檄文。池音在一旁一边替她研磨,一边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听赵清歌讲自己的人生。
“后来呢?你父亲会为你的才华骄傲吧。”池音回复。
“后来是我挨打了。”赵清歌的语气平静无波,池音却猛然惊醒。
池音愤怒溢于言表:“凭什么啊?!”
“不知道,可能父亲觉得小女儿替兄长做文章,他们面子上过不去……刚开始贵客劝阻,说算了算了。我父亲还是拿了竹板,打得我连连求饶,我兄长都哭着扑到我身上为我挡伤。贵客一再劝阻,我父亲才停手。哦……那晚上,我就被定了亲。还是那位贵客替我取了个大名,赵清歌。”
烛火微微,夜色沉沉,誊写文章的少女,双手修长却不白皙。赵清歌的手掌粗糙,是练剑的结果;中指与无名指有畸形的茧,是握笔的结果。
池音看着她,心头一紧,恍惚觉得赵清歌在落泪。仔细一看,那是错觉。落泪的是烛火,积累的白烛堆积在灯台上,宛如积雪。
赵清歌微笑:“师姐,文章写完了。你要看看吗?”
池音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
池音说:“我哪里读得懂啊?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写这东西……不过你让我递给掌门,我就去。”
赵清歌说:“因为别的师兄弟写的文章,崎岖不堪。既然我们翠星峰有这个本事,那我应当出头。师姐,你也是。你打得过别人,不就去打了?”
池音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对。他们写的差,你写的好,那就应该你去出名!你等着,清歌。这次五大门派讨伐邪教,我一定要让你的檄文,被念给天下人听。”
池音怀着檄文,逃也似离开了赵清歌的住处,往山下跑。
没有灯火与月色的夜晚,要不是池音早就背下来了翠星峰的路,她定然都不知道会跑到哪里去。池音跑累了,坐下歇一歇,抬起头,启明星似有似无地钻出来,好像也是她的幻想。
“……凭什么。”
池音瘫坐的时候,侧脸仰望,望向天际。汗水混杂着一定不会是泪水的东西,滴滴落在地上。
“凭什么。”池音低低询问,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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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歌从小就明白,什么是价码。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子,自己的生母与嫡母都这样评价她的。别的兄弟死活学不会的圣贤书,她三遍就背得下来。别的兄弟懒得练的剑法枪法,她光是观摩,就已经打得过同龄的壮硕子弟。她最天才的地方,是会用自己柔弱的外表,与谦卑的风格,让任何人见到她的模样,都会心软。
她早就知道,她就是藏在这片乡土的金玉珠宝。她的人生,应该与读过的史书列女一样,身份显贵,道德留名。
赵清歌偶尔会恨自己贤良愚蠢的生母,不会争宠,没有半点钱财。她也会抱怨仁慈驽钝的嫡母,都舍不得约束儿子们。至于父亲?父亲运气好罢了,一介村夫,无勇无谋。
她没看得起过身旁的任何人。
如果不出意外,赵清歌想,自己就会嫁给一个本地的豪奢子弟——那人大约家中有个长辈做官,自己花天酒地,早就有了十几个婢女与五个孩子。那人不会洗澡,每天醉酒,口气都很臭。那人发狂发怒,求欢的时候又会对着女人跪地。那人就跟自己的父亲一个样子……愚蠢、猥琐、单薄、恶心。
年轻的赵十五,有了一个大胆的赌注。她有才华,她要出名。她不能留在这里……她受不了这个小城。她需要遇到一位长乐的贵客,救她出去。
当她被竹板狠狠杖责的时候,她忍着疼痛与哭泣,抬头看见那位贵客的不忍神情。
她知道……这位贵客,本身是五品官员,有两位郎君未婚,皆在长安侍奉君王。听说,两位都是二十多岁的美少年。如果能嫁去,就是她的最好选择。
贵客果然阻止了她发疯的父亲。
她赌赢了,松了一口气,放心晕了过去。
赵十五再清醒的时候,是被浓郁的焚香熏醒的。她咳嗽几声,睁眼见到两位母亲忧心忡忡看着她。亲娘喂药,嫡母落泪,好似真的在心疼她。赵十五生平难得感受到母女情谊,这一瞬间她想,是不是……不该认为她们愚蠢且驽钝。
她乖乖喝药,瞥见闺房多了一个屏风,屏风外站立两个男子,大约就是父亲与贵客。
隔着屏风,赵十五的父亲说:“十五娘,是父亲刚才气急了。打疼你没有?醒了的话,想吃什么?”
贵客的声音又传来:“好了,既然醒了,就让十五娘好好休息。”
赵十五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好像是故意让她听见一样,父亲郑重站在屏风前,对贵客行礼:“对了,小女排行十五,名清歌。”
贵客便笑:“哪有先问名后纳彩的?某虽逾矩,先见闺中娘子,将来仍是作齐身之妻看待。”
赵十五浑身如冰雪浇头,盯着手中的白瓷碗,捏紧,如握寒锥。
两位男人走后,赵十五,不,此时已经是赵清歌——抬头握住了亲娘的手,亲娘立即抽走;而嫡母,早就转移目光。
赵清歌问:“我……是要嫁给他,做续弦?”
嫡母叹口气:“长安五品官,你嫁过去,说不定就能当诰命夫人的。你看,阿母这辈子都戴不了冠……十五娘,这是好事。”
赵清歌深吸一口气:“凭什么?”
“凭你是我肚子里出生的!”
赵清歌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边摇头一边捂脸大哭。
嫡母竟然拍着亲母的肩膀安慰她,而亲母靠在了嫡母的胸怀里,长哭不已。
赵清歌都快不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什么名字了,就记得姓氏。那位朱姓的低贱妇人,不知哭得是自己,还是女儿,在正妻的怀里,责怪太有主见的女儿:
“你自己挣的命,你自己受着!十五娘,我管不了你的!你有主意,你去闯你的。你总不会跟我一样苦。是我害了你!怪我!怪我只是生了你,当不好这个娘!”
“讲完了。师姐,就是这样。我没想到是让我嫁给那位贵客,而不是他的儿子……贵客都六十三了。”
池音半醉一摊在草地上,哈欠连天,眼望圆月。赵清歌坐在旁边擦剑,平静讲述。
池音问:“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可以打赢我?”
赵清歌顿了顿:“师姐这么聪明,不必我把话说透的。”
池音说:“我很愚蠢,也很驽钝。”
赵清歌擦完剑,举起来,月光折射进她的眼睛,山川苍茫都模糊了起来。这模糊使她双眼通红,于是闭上,稍微缓一缓。
赵清歌回答:“我知道我聪明在哪里,也知道我要什么。我就会为了这个目标,用尽我的才华。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赢你。为了赢你,我这么多年,只在看你的剑法,你的招式,与你对招过无数遍,都是为了今天赢你。我出去打那些你的手下败将,都赢不了。只是对你,我用三年来钻研怎么赢你。你今日又喝醉了,才会败给我。”
池音轻笑:“你就这么讨厌我?”
赵清歌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是想说,师姐,我比你用心。”
池音闭上眼,在陷入沉睡前,最后说了一句肺腑之言——
“清歌,你以为,我是不用心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