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之取·露湾】
“披肩衣准备好了嘛？啊，还有宿营帐。”
原野的荒风呼啸地冲绞着歪斜旗杆，是两三百年前地球登月者初至此地时插上的，即便已经间隔这样长久，他们当时兴高采烈、激动欢呼之场面仍仿佛浮现于眼前。
然而，曾经遍布科考站的风暴洋早已破若废墟、尘屑如雾状弥漫，但是月宫却愈加繁荣华丽起来，拾起照片对比来看，可真令人哑言！
如此偏僻孤寂之地，哪怕是探险部的队员们，闻之亦会调朱颜。所幸初创月球的神明大人不忍其少女们受难，于是温柔地留下一个天然避风港，穿过雨海，被侏罗山勾勒出的弧线叫做“虹湾”，这里四季常夏，海浪经由地熔加热后变得恰近体温，平时极度害怕游泳的家伙，将脚踝小心翼翼伸至水面也定会惊叹以“哦——”的称赞舒适声。在虹湾西南处是赫拉克莱特海角，只要绕过去就将抵达“露湾”了。
相较于月面上众多旅游景点，露湾在舒适度、便利度以及美感上均不占据优势。对月宫来说，它太孤寂，而若要与极点称言，却亦不乏烟火气息，是这样一个普通地方。
站在露湾边缘，疲惫消逝的海潮褪向岩角外，踮起脚高高眺望，仿佛贝壳般的废弃舱室零散分布在环壤间，用不堪诉说着早已不存在的过去。
篠戸很喜欢这个地方，每次苦思现代诗缺乏灵感时，她都会硬拉着百々子来此处露营，只要“风吹撩起发梢，让穴位享受自然的按摩疗法”便能够获得恍如星河之脉络……当然，这种胡话一般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在一万年之前，战争就结束了。”
“没有人类踪迹的星球，连废墟都化作尘淆。”
“将生命埋葬的紫阳花，渐渐偷磨掉时光。”
“冬去春来，悄寂地摇晃。”
“雨雾朦散在山谷里，宛若彼世；”
“不慎踩进水洼，弄得靴袜湿漉漉的。”
“即使想要死去，也找不到麻绳。”
“双手掐紧脖颈，天空倒映入眼底。”
“连呼吸都洇染痛涩，即使如此，像吞咽刀片一样，”
“玷污白纸般空洞的世界，徒劳堆积着厌恶。”
“只能自顾自地呕吐，再拾起咀嚼着紫阳花。”
“……”
“写得好烂。”
“不许嘲笑姐姐！”篠戸侧过身，伸手去掐百々子的脸颊，对方大笑着挣扎，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模样。蒲草鼓起双腮，吐出毛茸茸的绒伞，不经意间，便偷偷钻藏进了少女衣襟里。
“啊啦……你们来得还真是早～”
一边在女侍扶握下离开天驾马车，一边仍保持温柔矜持之仪态，即使是在如此偏僻地方，身为华族的礼数也不可少。
“既然是露营，至少也自己走走嘛，”篠戸故意提高三分声音，“午餐已经准备好啦！有您此前特别嘱咐过的樱饼哦～”
围坐在电磁炉旁，棉花糖铺散铁网上，被烤得“滋滋”作响。打开用花瓣粘连的小敷包，取出樱饼、米糕、麻薯和生菓子，搭配一杯温度恰佳的煎茶，幸福当若如此吧？
“之前的事情……实在是有些过激了，请允许我向你道歉……”麻宫双手轻按住膝间，深深鞠躬，“本来已经写好了书信，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由自己亲口说出来比较好。”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都过去啦，”篠戸连忙挥挥手，“若是因此破坏掉露营的愉快心情可就得不偿失了！我们来写写诗歌吧！”
风消星云散，踮脚、静静伫立在景致交界线处，一边是残破不堪的昔日废墟，一边则是歌舞升平的不夜宫殿，从未亲身体验的思绪却接连浮现脑海间，伴随引力牵动的浪潮拍打着礁石，在耳畔前回响。
“真是容易勾起忧愁的景观……”麻宫抚捧茶杯，缓缓感叹道，“虽然初至月宫时就下定决心要将曾经全部切断，一度也确实抛却九霄云外。可每次目睹萧瑟凄凉的场景，它们便寻觅着藕丝，自顾自主找上来了！”
“嗯，一想起来那些事情，就很令人——厌恶呢，”百々子抻展双臂，迎风摇曳着懒腰，“若要置于天平两端比较，我一定会说：曾经所谓16年的生命，连陪在篠戸姐姐身边的一秒都不值。”
“啊啊……好夸张的表达！”
“诶，姐姐大人难道不这样想嘛？！”
“啊……其实我对过往并没有太多怨恨，”篠戸悠悠地收拾着樱瓣敷，“大概是因为“随意”的性格吧？只消一点乐趣，很容易就自我满足了。所以细细回味着旧时光，品尝不到痛苦，也感受不到喜悦，仿佛一段流水般自然，平平淡淡地随风挥散了。”
“诶……不是还有她么？”
“唔……柳生千代子是在剑道班修学期时的师妹，虽然……她最初被安排的身份，是我的“学伴”。”
“就像月宫里姐妹羁绊一样，至于区别，我们可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篠戸轻轻嚼进半口樱饼，“连单独相处都要被监管，因此大家的联系绝对算不上亲密，完成一门学业后，简单说句：“阿里嘎多”，便再也不会见面了。”
“所以……姐姐大人，还未从剑道班毕业？”
“嗯，复读过许多次，如果要问原因……或许源属于“青梅竹马”特有的眷恋吧？毕业就无法再见面这种事情，肯定是很难以接受的呀。在抵达月宫前，她陪伴我的时光，要比父母、哥哥、以及宠物犬加起来都更加漫长……”
她将最后一块樱饼递给麻宫，后者婉笑着拒绝，于是便掰作两份，与依偎卧枕怀中的少女一同塞进嘴里。吃相放纵，话语也愈加随意起来：
“华族筛选未婚妻的标准中，剑道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居然仍赫列其行。哪怕始作者已诞自千年前，如今却无人敢于更改！所以呀……只需故意打错几个动作，便能换得足足一年幸福时光，这不是很划算嘛？”
“啊……我大概明白了，你说的应该是“家族规则”吧？”麻宫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搞不懂，明明只是提前出生几百年的脑残洋洋洒洒写出来、聊以自我满足的东西，为何总有人俯首叩头，供奉成珍宝典籍啊？”
“诶？麻宫学姐竟然是这样想嘛？”
平时对月宫阶级与风纪视若生命、一言一行都不失礼规的麻宫学姐，却在此刻用难听愠怒之语句斥责“家族规则”，篠戸和百々子竟悄然感觉到一丝可怕。
“哼，那些腐朽刺骨、半截入土的老家伙，还有唯首是瞻、恃强凌弱的愚绔子弟，”她压制住语气，让自己看起来不是过于冲动，“这下……这下被篠戸亲狠狠利用漏洞耍弄了吧，活该他们作茧自缚！”
停顿两秒，她扫视周遭一圈，伸手抓起茶壶，斟满杯，然后仰脖饮尽。滚烫的液体涌流进喉咙，立刻刺激得咳嗽起来，篠戸和百々子慌忙站身赶去相助，却被麻宫挥手劝止了。
“抱歉……每次想到此事都忍不住想要抱怨一番……还是继续讲你的故事吧，嗯……幸福时光，之后怎么样？”
“啊……反正最终他们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于是随便找借口硬塞进一张前往月宫的车票，”篠戸边说边揉捏着手指，“我想……现在千代子如此讨厌我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平日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忽然间不辞而别吧……”
“诶，竟然是这样——”
“才不是呢。”
简短而淡漠的话语在身后响起，不知自何时开始，柳生千代子竟然已经默默旁听许久了。
“上泉篠戸，我并非只会附和与依偎的人偶摆件，因此，无法充当你逃避现实、推辞责任之借口。
“为追求自己的幸福，用甜言蜜语给予我期盼与幻想，而外界不过是稍加些严辞厉语，便匆匆跪倒投降，然后轻易地仿佛丢弃垃圾一般，将不顾家庭与社会责难，陪伴、憧憬、追随你的少女甩开。上泉篠戸，在满月的庭院花园深处，躲避巡夜女仆偷偷亲吻、搂抱的时候，你难道只是在欣赏一个玩具吗？！”
“……”
“……所以，承认了吗。”
“绝对没有。”
“既然如此，”柳生千代子抽身拔出竹剑，朝对方扔去，“曾经在地球上度过的时间里，我常常恳求你教导剑术，因为天赋和记忆等问题，即使每天花费大量精力练习，也很难追赶课程进度……”
“所以，你承诺过，会把剑术锻炼到“世界第一”水平，这样无论以后遇见何等难题，你都会微笑着握住手腕，一点点挥动，直到我彻底理解为止。”
“现在，我即是世界第一，”柳生千代子从怀中取出另一柄竹剑，“如果你始终如一地坚守诺言，那么，你一定可以战胜我。”
荒野的朽风划过露湾，携带潮露拍打着雨衣和帆布，旧旅行者旗帜亦随之飘扬，哗啦啦作响。
“原来……还没有结束，”篠戸静静看向脚边的竹剑，轻轻躬身将其拾起，“此前都只是别人恻隐的宽恕、以及自导自演的忏悔而已，但有一些事情……我还得亲自去道歉才行……”
对立的少女们相互挥举着剑，瞄准对方的心脏刺去。
就在此刻，斩断一切被愤恨与苦怨所误解之情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