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二十八
(芹)
“嘿!”日阳大叫了起来。
小太阳——还是日阳?在这场抉择,我选择了后者。一来大家都叫她日阳了,我单独叫她小名,有些不方便;二来……
我们或许都害怕我们的过去吧。
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你在做什么呀!”我上前拉住她。
她的动作实在太吓人了啊!她竟然硬生生地把车前盖打开,找了个扳手,把发动机的管子拧了个一百八十度!
“修车,修车。”她说了一遍又强调了一遍。
“未免有些粗暴……”
“粗暴吗?”她手背起来微笑说,“嗯,那我妈妈以前给你正骨的时候也很粗暴呢。但是,有时候不粗暴一点不行吧?虽然自己也挺心疼的。”
我情绪有些复杂。好怪啊。日阳,明明昨天还用那样忧伤的眼神,抱着我,自责着,红肿着,那样脆弱着。但是,今天,笑着,模糊地笑着,像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一样,好奇怪。那好像不是她一样。但是这样说总是自私的吧?那也是她的一部分。就像丧失了,麻痹了似的。
“喂——你有听见没?记得吧,你原来脊椎侧弯……”
“啊,啊。记得。”我伸手轻轻在额头上摸了一下,“然后要做什么?”
日阳要开车送我去我的理发店。理发店本来就在塞西斯温泉街,但是因昨天我在日阳家歇了一天,今天徒步过去还是会迟到。
“稍等。”她打开车头一处小栅板,然后用力转动栅板里面的摇杆。发动机逐渐发出声音。
“这玩意……是手摇启动的?”
“嗯,大部分不是了。这是十年前的车型了,是锈名最早批量生产的柴油车之一。”她把手从栅板里伸出来,打开一边的车门,“来吧,‘芹菜小姐’,我送你上班。”
“不要那样叫我。”我强调了一遍,然后上了车。
现在二十九
(木实)
“杏仁焦糖曲奇两枚。”雇佣的服务生,那个年轻小伙子向我这个前台通知了一声之后,就接着忙活别的订单了。我有些忧虑地看着还剩两位数的客人,不知今天能否提早下班。
嗯,麦子和我共同经营的这家甜品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成了前台,很少下厨了。最多也就是麦子忙活不过来的时候,帮忙调一调冷饮。
完全就是店经理的派头啊。
“焦糖杏仁曲奇。”我掀开挡板朝着厨房里面通知一声,坐在柜台里面继续打点账目。然而就算是账目也已经差不多了,便开始翻起曾经在账本背后画的连环画。
是,连环画。当麦子有一天对账的时候看见我画的那副连环画,一脸古怪地看着我。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已经到了那种该揣着唱片欣赏怀旧流行的年纪了吗?
麦子,这个老男人——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毕竟他已经三十四了——他的脾气这些年来变化了很多。他曾经对待小麦的那股忘我劲已经逐渐消散了,更多是一种驴似的老实本分。工作的时候,眼里只有磨盘,仿佛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磨盘,磨盘是自己的使命。无关乎会不会厌烦,也无关乎人不人道,只要磨盘好了,一切便好了。
只要磨盘好了,一切便好了。
“只要面包做好了,锈名的地面上便会再度跑起柴油车,我已经转卖的老面包店背后的石板路也会生长起小麦。”
老驴有时候也会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老驴的手上是干面粉,一道道裂纹渗进掌皮。老驴端出来一盘焦糖杏仁曲奇,对着塑料窗外的我露出了预先准备好的笑容。老驴摁了一下铃。
“木实。”在我接过去曲奇的那一刻,他悄悄问,“你今天按时下班吧。”
“做什么?”我有些诧异。
“我做什么?不!是你做什么才对。”他还以惊诧,“你的样子,太容易叫人看出来了。就像恨不得从旁边的窗户翻出去一样。”
“啊,啊。”我说,“因为安啊。”
“就是你跟我提到过的那个机器人?”
“算是吧。它已经是个生活的瞎子了。”
“怎么讲?”
“跟你没关系。”我解开自己的围裙。这围裙真是奇妙,跟了我一年多,从来没被弄脏过。然后我围上围巾,拎起手提包走出柜台。
“你现在别走呀!”麦子说,“离打烊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关你什么事。反正这家店是我的。”
温斯特敏区的街景在眼前放大,麦子小声嘟囔着“这店也是我的”的声音被抛之脑后。
……
摄像店门前摆放的巨大横幅,密密麻麻写着所有在这里购买过相机的顾客的名字。一开始署名的顾客,字体也是很自由的,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后来顾客越来越多,大家就只能被挤到犄角旮旯,挤到这名字构成的恢弘大厦的底下。
店里不像摄像馆,更让人感觉是玻璃工艺品的博览馆。结构,奇形怪状的拓扑结构,后现代,毫无保护地摆着。到最后,只有一小面柜子摆放着可供出售的相机,还有一个小挂牌指向后院,“如需照相请往里走,店主不在也请往里走”。
我在一张看上去不那么昂贵的铁网椅子上坐下,对着后院叫了一声“老板”,然后开始注意摄像机的价钱。从几千到万元不等,但是都贵的离谱。
“起来,小姐,起来!”
这声音很好笑,让人联想水塘里站着怪叫的青蛙。我听得出里面的严肃,但是还是笑了出来。
“那个棕色的皮包相机。”我转身朝着从后院走进来的店老板问,“不能再便宜了?”
“不——不!不不……不是,我叫你起来!”
他将要窒息的样子,拼命抓挠自己的胸口。
“做什么?”我有些被吓到,不安地捋着自己的头发。
“那是——那是艺术品!——不,不是相机,相机是…是商品!但是你屁股底下的椅子,艺术品,艺术品!”
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因为我感觉这个留着厚胡子的老板如果再这样下去真的会窒息了。
他奋力为自己的肺叶补充氧气,咳嗽起来。
“我以为这是能坐的。”我尴尬地笑起来。
“正常,唉,正常。”他捂着心口抚摸我刚刚坐过的那把铁丝椅子,嘟囔着“应该考虑保存起来了”,然后终于转换成接客模式:
“来买摄像机?”
“啊,对,对。越便宜越好,能录像就行。”
“拍录一体机?那可便宜不下来。”老板修正了一下胸前写着“meastor”的字样的名牌的朝向,“如果是纯粹录像机的话,加上放映机,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最低多少嘛。”
“三万五。”
“开玩笑!”
“两万五?”他有些试探性地问。
“那也要命了。”
“好吧,一万五。”
“这还——不对,那你一开始报三万五做什么?宰客也没这样的吧”
“老天,我只是问问你的心理价位!一万五差不多吧,但是只能买到巴索隆牌的。”
“隆巴索就隆巴索了,反正能用就行。”
“这款最大容量是两米三寸胶卷,只能录个三五分钟。”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皮夹。那是由米黄色布面和人造革缝制起来的小包:“五分钟不到就有点……”
“还有放映机。内反光放映机大约一万元上下,一般来说还要幕布脚架。”
安……它有录像读取功能吗?
有些担忧地望着朗伯斯区的方向。
“小姐?”“默哀斯特罗尔”提醒了我一声(这个外号取自他奇怪的名牌,是我刚想出来的)。
“唉,够了,够了。”我不大情愿地打开皮夹的内衬,“一口价,两万怎么样?”
“呜,小姐,你要亏死我。”他做了一个夸大的动作,狠狠扼住自己的脖子,伸长了舌头。
“钱是你的氧气吗?”我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
“小姐,钱真的是氧气。”他耸肩说,“这年头,没钱你活不下来。怀念!怀念工人党时期那高尚的思想风气!那时候就算没有钱你也能活下来。”
“哈哈,开玩笑。”我一边嘲讽一边从兜里掏出白教堂银行签发的一万元金票,然后递过去,“且不说你这个就你这老男人经没经历过工人党政时代,在现在这种政治局势说这种话……仄。”
“小姐,我可比你大起码十五岁。”
“哈——哈。”我翻白眼,抖了抖手中金票示意他接过去,“随你怎么说,先收钱。”
“两万呀,小姐,这只有一万。”
“这是限量版的。”
“哪里有限量版这种说法?”
“我规定的。”
“您开玩笑!”
“好啦好啦,我就是开玩笑。你自己看看,7890开头的金票一般都是限量款。你找私人银行兑,起码能换一万五。何况我这是78901开头的,两万将将好。”
“这倒是真的。”他仔细捏住眼睛端详了一会,“既然如此,岂不更有收藏价值……”
“朋友,钱是要花的。”
……
十分钟之后,我拿着便携式放映机和“巴索隆”录像机走店门,腋下夹着三脚架。
三脚架是我揪着“默哀斯特罗尔”的领子让他“送”给我的。
现在三十
卡列尼娜看着那个十六岁的女孩。与自己同龄的女孩。
那是个盲眼的女孩。
说是盲眼,有些过分。但一定是看不清的。从卡列尼娜第一次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就这样笃定。那女孩从来没告诉别人,“我的眼睛看不清”,但是她的瞳孔是灰色的。
不同寻常的灰色。就好像干涸的胶水。
卡列尼娜是洗头都害怕药水流进眼睛的姑娘,所以她对这个女孩又慕又怕。她感觉女孩那两条腿竟然能结实地扒在自己家烟囱里头是一件很离奇的事情,但是又害怕自己被父母经常警告的、说是“扫烟囱女孩”特有的病菌传染。
是的,这个名叫塔的女孩,在卡列尼娜家扫烟囱。
有时候,她看见塔从烟囱里爬出来,浑身笼罩一种白茫茫的烟尘,笑着,用自己从没经历过的汗水笼罩着这笑容,然后跟她的母亲讨要工资,她就会感觉自己离塔不那么遥远了。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一定要吹毛求疵地用手摸一遍烟囱,然后因为一点灰尘就克扣塔的工资。甚至有一回,塔在里头好久没下来,她的母亲竟然要点火,想把塔逼出来,她吓了一大跳。她费尽口舌才劝住母亲,但是那天,名叫塔的女孩没拿到一分钱。
她有时发现自己心疼这个同龄人。
顺带一提,她从来没跟塔说过话,就连“塔”这个名字,也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今天也是一样。
但是偏偏今天,当她又一次望着那张被汗水粉饰的脸颊的时候,她的指甲咬烂了。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有个习惯,紧张的时候、全神贯注的时候会咬指甲。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自从她对塔感兴趣以来,她的指甲越来越短了。于是指甲的消失让她很生气。
她做了个决定。
当塔的身影消失在她家后院的尽头,她系上了高帮鞋,然后披着母亲的大衣走了出去。她躲在灌木丛里,悄悄跟着塔。她跟着她走了好远,穿过白教堂第三大街——那已经是卡列尼娜平时自己出门的极限了——然后爬上倒塌的吊车,翻过腐朽的栅栏。最后一个难关是从狗洞钻进去,可惜卡列尼娜实在做不到。
她停在了狗洞前面。
就在她又气又恼地重新咬住不存在的指甲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拍了拍。她下意识转过头,然后猛地缩进了大衣里。
“你跟着我做什么?”那个名叫塔的姑娘就算不解的时候也是笑着的。
卡列尼娜无法回忆起小学时候学习的元音辅音。
“嗯,嗯。怎么都无所谓哟。”塔耸肩说,“我告诉你,前面就是恶魔之地了。你最好不要过去,那里可能会遇到酒鬼的。”
“酒鬼怎地了?”卡列尼娜尝试皱眉。
“酒鬼会这样冲过来。”塔张开自己的双臂,“然后用鸦片酊把你迷晕。”
“我妈以前也经常说我爸酒鬼。”
“好吧,我重申一遍,是醉鬼,亡命徒。”
“你身上真的有细菌吗?”
“什么细菌?”塔因为这无厘头的问题感到不解。
“就是母亲经常强调的,瘴病。”
“哈!”塔的脸上涌现出“大笑悲哀”的表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母亲对你不公平。”
“怎么说?”
“她总是克扣你工资。”
狗洞前面窜出来一只老鼠,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但很快又回到正轨。
“这不是应该的吗?”塔拍拍手,“主子扣点仆人的工资,正常啦,正常啦。”
“但是……”
“而且,我已经习惯稍微报价高一点了。”塔悄悄地把手指头伸到嘴唇前方,“这样,就算再怎么克扣,也起码能回本的。啊,这个保密哦。”
接着,这个兔子一样的姑娘眨了眨眼:“对了我还没问呢。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这个问题让卡列尼娜有种做错事的惶恐:“我——关你什么事?”
“哇哇,大小姐气派!”塔吐吐舌头。
“好了,我要回去了。”卡列尼娜用脚尖敲了敲地面,却马上被塔喊住。
“等等!”
“做什么?”卡列尼娜气恼。
“嗯,我还没说谢谢你呢。那天,是你叫住你母亲不要在烟囱底下点火的吧?真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又遭殃了。”
“什么遭殃?”
“呜,就是会瞎掉的意思。”
“为什么是又?”
塔不说话了。卡列尼娜看见兔子眼底闪过难以察觉的色泽。
过了一阵,塔便转移了话题。她说,那我走咯?你没有想聊的了?你跟着我大老远来就想看看我住哪?卡列尼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出来,所以她仍然坚持自己是来上厕所的,然后在被嘲笑大小姐竟然在路边上厕所之后,拉着脸抚摸自己的领口往家走了。
塔又从狗洞里头钻了进去。这回她是真的要回恶魔之地了。
……
(灯)
“欢迎回来。”我用湿毛巾为塔擦了擦眼睛。
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塔用极享受的眼神,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背,脸颊靠着我的手心,让人有些心神不宁。我便顺势把手抽走了。
“别呀……”塔呢喃了一句,然后重新振奋起精神,“对了,灯,我今天遇到一个超有意思的女孩。”
“怎么个有意思法?”
“嗯……具体难说,等待会吃饭的时候我给你讲。”
我看了看餐桌上的预制菜:“我给你热热,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