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三十四
(透)
来钱快。
来钱真快。
就在三天前,我完成了自己跟本安宁的第一次合作。我得承认,有的时候他的手段确实下作恶心,但是这跟我赚钱的目标没有本质冲突。
深井区最高档的酒吧相比我平时去的酒吧也差了很多。女服务生递上来的啤酒里散发出麦芽的香气,让我想起来三天前打翻的啤酒。
好像当时那个私油贩子死的时候也是手里拿着啤酒来着。
啤酒,啤酒,啤酒。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些心慌。尽管当时本安宁枪毙那个私油贩子时候我已经背过身,从头到尾只看见了顺着我脚下的石板躺过来的混着血的雨水,但是那样也够让人难受的了。
血水顺着电线杆盘绕,顺着跟它同一个颜色的红邮箱前进,慢慢爬上我的脚尖。
就像活着一样。
我感到头痛。远远近近又听到那个男人死之前的哭声。这倒是奇怪,他死的时候一声没叫,死之前一直在哭。他好像说过他有未婚妻,但是本安宁还是一边抽烟一边扣了扳机。
“服务生?”我呼喊了一句。
没有人来找我。那个人死之前的事情接二连三在脑海里回放。他一开始想跑,自己背着沉重的私油罐子,但是跑的没我快。我一下子抓住他的领口,然后他卸下私油罐子开始捶我的脑袋。我是那时候伤到头了?后来本安宁来了,他突然开始大笑,让本安宁救他。但是本安宁给他带上手铐的时候,他的脸就青了。他往本安宁脸上吐吐沫,这似乎激怒了本安宁,于是他掏了枪。
“服务生!”我狠狠地拍一下桌子,终于有人走过来。我抓住她的胳膊问厕所在哪,她给我指了方向,我跌跌撞撞地奔跑的洗手台前面。
我想吐。
我那时候做了什么?
本安宁把枪递给了我,用那种动物狡诈的笑容说,你来开枪吧。我默默转过头。于是他一脸遗憾地拿起手枪,亲自开了枪。那时候我背朝夕阳,面对一堵水泥墙壁。
我面前的影子爆开一团雾。
我终于吐了出来,我感觉自己的瞳孔在收缩,我对着镜子干呕。有几个酒吧的客人看过来,厌恶地跑到一边,然后接着看我干呕。
那人就这样死了?
就这样死了?
我的呼吸过了很久才平稳下来。这时候有人搭了搭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镜子,是本安宁。
“哈。”我自嘲一声,“你是活着的,还是幻觉?”
“冷静,冷静,我的朋友。”本安宁笑着说,“我只是正好在巡逻的时候听到有人反映酒吧里需要帮助。何况我也担心你的身体状况。”
“别介意。”我努力挺直了肩膀,然后转头说,“有些应激而已。”
“我第一次做事也这样。”
这句话我不相信。
“那么,我的好朋友,你还要跟我混吗?”本安宁有些无奈地摊手,“如果我们每办一件案子,你都吐成这样,我们可没办法继续合作下去。”
“只要你下回不在我面前动手就好。”我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角的污渍。
“哈,我尽量。”
本安宁简单嘱咐了一下让给我用水把池子冲干净就走了。我死死盯住他的后背不放。
这个人让我生理反感。
但是,当我看着手里崭新的三千元票子的时候,那是我的天使在耳边低语。
艾比伦塔!
艾比伦塔!
我似乎离你又更进一步了。
现在三十五
(東岛)
大都会蔓延的伤口,在这座城市里不断扩散,恶臭,毒药,感染。我抬头望向一片碧蓝色,它将我钉在空中,仿佛并不在那里。
我在等一个女孩。
那个私油贩子。
过了大约五分钟,我看见太阳光悄无声息地在天桥的尽头勾勒出一个姑娘的身影。她穿着皮工作服,被辅助支架包裹着,背着厚重的私油罐子。
“卡兹哈。”我招呼了一下,然后替她打开门。
她站在门前,并未往里走,这让我有些疑惑。她低头看了看她的眼睛,突然发现那两对狭小的瞳孔被眼白狠狠包裹了起来。
“姑娘?”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什么事?”
她如梦初醒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看见他的眼里突然浮现出一种警戒,这是在她连续往我家送了五六次私油之后再也没有见到的。她过了很久才说:
“東岛。”
“嗯。我记得你平时都会在后边加一个‘先生’的。”
“无所谓了。”她低下头匆匆往屋里走,“我今天忙,加完油就得走。你还能让我看看你妻子吗?”
“当然可以,孩子。”我说。
她走到我家的厨房,卸下来私油罐子,然后开始加油。我注意到她期间并没有盯住油表,这让我更加疑惑。然而北桥在屋子里接着呻吟起来,我便先回屋去换水了。
“那个小姑娘来了?”我推门走进那个昏暗的小屋的时候,北桥跟我说。
卡兹哈来看了有十次北桥了,所以北桥也认得她了。北桥似乎很喜欢这个女孩,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我点点头说,是,然后打开一张上周日的报纸为北桥擦汗。
“好硬哟。”北桥疲惫地笑了起来。
“忍忍吧。抹布还在风干。”
“岛子,你知道吗?我今天闻不见厨房的味道了。”
“然后呢?”
“你是不是昨晚把厨房收拾了?”
“我还是会管管这些事的。”
她用温柔的目光瞧着我,让我感到不自在。然而当我把报纸翻面接着给她擦汗的时候,我瞧见一则新闻,动作停住了。
“怎么了?”北桥有些疑惑地望着我。
“没什么。”我有些慌乱地收敛起自己的失态,替她收拾好身子,“我叫那女孩进来看看你。”
我出门丢报纸的时候,卡兹哈正好加完油。我告诉她北桥已经醒了,可以去看看,接着自己在门前点着了一根只剩几毫米的烟头。
这根烟我已经抽了三天了。
这几天我都尽量忍着,只有烟瘾受不了的时候才拿出来嘬一小口,否则付不起那什么科赫淋巴液的医药费。
我的思绪回到这片天空。
我有时候会做白日梦。我梦想着我和我的妻子坐在一片名为赫希费尔登的森林里,坐在一块石头上,抚摸着一只鹿的皮毛。但是,天啊!鬼知道森林长什么样。我只是在学校的古文课上了解过而已,再就是路上瞥见一眼政府的种植场。
北桥!
我尽量把头抬得高高的。
要是我能再爱你一点就好了。
不久,房间里头传来关门的声音。我想这是卡兹哈看望完北桥又回来了。我的思绪又落地到那张报纸上。卡兹哈背着油罐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了她。她茫然地看着我——或者说,那双眼睛就连茫然也做不到了,毕竟茫然也是要以“有神”为前提的。
“孩子。”我说,“我看见报纸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我刚刚才看到的。我这两天都忙着工作和照看我妻子。是因为那个去世的私油贩子?”
“啊,嗯。”她慢吞吞地说。
“那是你们的人?”
“是。”
“我很抱歉,孩子。”
她死死盯着我,突然开口问道:“你实话实说,具——就是那个私油贩子——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我发誓,没有。”我摇头,“那是跟我不一样的另一批大队。而且我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警员工资太少,我现在基本上只拿警察的基本补助金,大部分时间在当酒保。”
“那就好。”她苦笑一下,“那是我们的人。这事对我们的打击有点大。”
“你们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她说,“我们不敢动警察。我们帮里的老幼太多了,如果真的跟警察翻脸,我们会遭不住的。”
“……你有跟北桥说这件事吗?”
“阿姨?不,我没说,这跟她没关系。本来跟你也没关系的,是你问了我才说的。我不想让她费神。”
我点点头,小声咕哝了一句“谢谢”,然后最后再看了一眼卡兹哈的脸颊。
我第一次从那张愁苦的脸上感觉到心痛。
我咬咬牙,本来想说“我认识报纸上的那个警察,本安宁”,但是我最终把话咽了回去。
不,東岛,做好你自己别多管闲事。你还有妻子。到时候如果你被牵扯进去,北桥就没人可依靠了。何况,就算你擅自把这个消息告诉卡兹哈,又怎么样?恐怕会连那姑娘也一起伤害。
我想到小时候看过的小说里的一句话。
“复仇是我们负担不起的奢侈品”。
现在三十六
(希拖)
我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躁。
是因为具的死吗?
是因为跟尔木吵了一架吗?
我不知道。
我顺着深井区的地下街道缓慢前行,四根手指夹着速食谷物棒与粗蛋白奶。卡兹哈紧紧跟在我左侧,右边是扉。扉跟具是好兄弟,具的死对于他的打击应该比看上去的大得多。卡兹哈呢,还是个少女。自打她入帮以来,应该是第一次死人。我是副帮主,所以必须体恤他们两个的心情。
何况,帮里从跟本安宁交易开始,已经两年没死过人了。除了跟热月帮正面冲突那一次。
话说回来,卡兹哈听见我要跟她出去逛街的时候,那长久黯然的眼神似乎温润了些许,并且认定这是什么“约会”。我不清楚。约会不是恋人之间做的事情吗?
虽然女性恋人也不是不可行。但是我从没考虑过自己要结婚。
啊,结婚。我记得父亲死之前的那天晚上跟我的畅谈。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明天就会死呢,我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畅谈。
他说:“希拖,你该找个老公了。”
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人要我。”
“你自己不反思?”他对着我的脑门就是一个手刀。
我那时候傻笑了起来。我那几年好像一直很庆幸自己的父亲尽管六十岁了依然很风趣。
我答应了吗?关于结婚的事?
想不起来了。
酒臭味和腐烂的菜叶子的味道,远处舞鲤鱼灯的汉子们在一片水波粼粼中扩散开,炸开,就像舞女的裙子淹死之后沉入海底。那天空飞舞着银白色的盘子,皎洁的不像是月亮。
扭扭街。扭来扭去,烦人。
我掏了一下耳朵,卡兹哈好像试探了很多次想跟我牵手,我便把手伸了过去。那女孩带着脸红惊愕地看着我,虽然脸上的忧郁依旧没有完全散开,但是可以更加怨念地注视跟我们一起过来的扉了。
好像她对扉这个局外人打扰自己的“约会”很不满。
我为卡兹哈买了糖人。她果然还是个孩子,我明明嘱咐她那种东西只能看不能吃,她还是偷偷咬了一口然后埋怨起太苦来。
扉自娱自乐,但是远处公共足球场让他有些失神。或许是因为他曾经经常和具踢球。
不说我都忘了,扉和具,简直就是两个老小孩。有的时候甚至会抢帮里孩子的东西,我还收拾过他们。
具,他在临死前,一定是面朝钢铁,恶狠狠地对着本安宁啐了口唾沫,然后英勇地看着枪口闪出火花的吧?一定是这样。我清楚他,他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是我们之中最坚强的一个。
……
我的脚步在正前方三米远的地方停下。
那是一个热月帮的年轻人。他恰好拦住了我们的路,但大约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在那里喝酒而已。
我不想理他,抬起脚准备带着卡兹哈绕过去。
或许是偶然间蹭到引起他的注意,那个热月帮抬头看见了我,胸口的红色月亮帮徽愈发令人作呕,然后叫了起来:“雅阁宝!”
周围立马站起来一堆人。我想那些都是热月帮成员。
卖大饼的摊子人立马跑光了。
“我不想找茬。”我皱眉头说,“但是你们要是找茬,我也不带怕的。”
“冷静。”热月帮笑嘻嘻地说,“我们是想道歉的。”
“道什么歉?”
“上回那个被你们那个被我打断腿的帮众。”
我的呼吸一下子剧烈起来。他不提这件事我都忘了。
“抱歉我没有下手重一些!”他这样说着,然后爆发出一段大笑。
“卡兹哈。”我拦住身旁攥紧拳头的小姑娘,“我们走。”
啊,尔木。你经常教我冷静。我知道的。为了卡兹哈,为了扉,至少我现在会这么做。
“对了,你们还得节哀呢。”热月帮又嬉皮笑脸地说,“你们最近不是死了个怨种吗?要我说,要是他跟我们混,指不上能死的更光荣一点呢!”
扉并没有生气,只是征求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庆幸。
“我们走。”我小声说。
就在我们越走越远的时候,我听见身后的热月帮青年补充了一句话:
“嘿,你们听说了没?我那天可是亲眼看见的。那个懦夫,被警察打死的时候,哭的像个鼻涕虫一样。”
我的身躯震动一下,然后加快脚步。
约莫三五分钟,我拦住好几次想冲出去的卡兹哈,带着两人来到扭扭街出口。
“你们先回去吧。”我冲着卡兹哈笑了笑,嘱咐扉看好她,然后说,“卡兹哈,我去给唐卡里的孩子买点吃的。”
“希拖姐……”她胸口还在发抖。
我摇摇头,不说什么,在目送扉拍着卡兹哈的背走下楼梯后重新快步走进扭扭街。
我不知道自己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暴躁。
但是,他妈的,我就是这个脾气又怎样?
我走进一条小巷,猛地掏出一条布带,缠绕在手腕上。我顺着小巷前行,拼命奔跑起来,顺手抄起一架五金店的榔头。
我越跑越快。
我冲出小巷。
我看见了那一堆热月帮。很好,他们还在那里。
他们没注意到我。
我走到刚才嘲笑我们的那个青年身后,大叫道:
“嘿!”
他一脸错愕地回头,我一点反应的机会都没留,猛地把榔头甩到他的脑袋上。
他的脑壳凹陷下去。
他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