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微雪飘落,雪落在门前的绿化带上,已经融化后结成了一层冰壳。
这种时候就会想摸一摸这些闪烁着晶莹光芒的叶子,感觉这可能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某种本能吧。
敲了敲叶子,一块叶子状的冰壳落了下来,叶脉完整地被描绘了下来,像是某种水晶制的仿制品。
拉着行李箱,我举着这片“水晶叶子”朝向阳光处,却看见了一个女孩站在水塔底下。
站在雪中,肩头已经落上了一层雪花,站姿很是优雅,让人怀疑是不是学过舞蹈。个子并不太高,扎着低马尾,梳理得十分整齐。
直到看清她的面孔,我才确信了她是在这里等我的:她的面容和我很像。
虽然我一直没有特别注意过自己的相貌,不过相互之间十分相似这一点,可能在我们互相对视的瞬间就都发现了。
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举着叶子的冰壳看着别人,这种有点幼稚的行为被人看到让我有点害羞。
我立刻把手中的冰壳甩掉,稍微试探地问道。
“嗯...是陈洁吗?你看上去比以前高了很多。”
以血缘关系来说,她是我的侄女。但这样面对面地见面还是第一次。
她似乎还在犹豫着用什么样的称呼叫我。她的用词有种世故感,像是故作姿态的小大人。
“爸爸说小区里不大好停车。所以叫我来接你一下。”
“让你等久了吧。”
听见她口中的爸爸,我的心中意外地没生起什么情绪,这反倒让我有些诧异。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颇为记仇的人。
由此看来,爱与恨多半都是一种短暂的电突触信号,一旦不再继续激发,人便只能模仿着过去情绪的空壳。
乘在某种伪装的仇恨空壳中,我可以假装自己好像还恨着自己还恨着自己真正的哥哥和姐姐。由此假装自己还爱着自己的爸爸和妈妈。
“不。我只是在看着这个水塔,在我们那很少看见这种东西。”
陈洁领着我走出了小区,街旁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哥哥下了车,以他的岁数,说不定当我爸爸更合适些吧。差距这么大岁数,想找到些话题也不容易。
把行李箱放上了车后备箱,他冲着我点头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反倒转头对陈洁说道。
“有好好和你阿姨打招呼吗?”
“......阿姨好。”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意外地对这个称呼不讨厌,不如说反倒挺喜欢的。
“不去接姐姐吗?”
我随口问道。
“她说自己坐高铁去。也不知道买到票没有。”
坐进了车里,应该被我称作嫂子的人坐在副座,戴着有线耳机。是曾经在视频中窥见过一面的美人,不过依然只是一副事无关己,冷若冰霜的表情。
车上很暖和,像是完全和外界隔绝了起来。
我坐进后座,陈洁才准备进来,先拍掉了肩头的雪,才挪着身子坐到我身旁。
我才想起来自己身上也落了一堆雪,这下坐进了车里,搞不好会搞得到处都是水。
“要用吗?手帕。”
陈洁递来了一块白色的手帕。
“啊...谢谢。”
我开始想着自己给她买的礼物会不会讨她喜欢了。虽然以前听说她喜欢画画,但现在来看,她成熟的部分远大于小孩的部分。
要是能把余弦身上幼稚的部分分出来一点给她就好了。
坐在车里前进,很快就驶出了市区,进到了高速路上。
就这么坐着,果然会有些无聊吧。我不时转头看看旁边的侄女,要用手机放点动画什么一起看吗?
似乎是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我准备做的事情,哥哥说道:
“别让她看手机。最近成绩都下降了,明明都到了要升初中的年纪了。”
他拧开了广播电台,放起了摇滚歌曲。副座上的嫂子稍稍皱了皱眉,撇过头去看向了窗外。
“陈缘你学习成绩不错吧,我从小姨那听说你数学还拿了全校第一名。”
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我搭话,总感觉过于突兀了,我也只好稍微点点头回应。
“也说你平常都会做饭,照顾几个表妹,真挺能干啊。陈洁你也要多学学。”
“好像在学校里的运动会里也拿了好几个第一?陈洁你也要多锻炼,不要老是生病。”
似乎是发现这样的话题我不大感兴趣,他又开始聊起些无关紧要的时政话题。
听见我给出了一点点应对,他好像变得挺高兴的,我却搞不懂他高兴的原因在哪里。
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一样。
爸爸死了,是在五岁的时候,还是六岁?已经记不清了。
并非是极端的天灾人祸,也不带任何戏剧性的情节,单单是因为糖尿病,又不注意生活保养。
人死的时候并不像一瞬间消失,而是裹起一层薄膜,像是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说着我们听不见的语言,而外面那层透明的东西变成了他们新的皮肤。
被这层空壳包裹着,他们将会浮上天空。
妈妈指着天边飘着的那缕轻烟说道。
妈妈只是个顽固的家庭主妇,在这么大的年纪非要生下一个不该出现的孩子,给大家所有人都添了麻烦。
之前爸爸活着的时候还好,而现在她甚至没有能力负担起自己的生活。
我甚至还没有开始长大,她就已经开始老去了。
代沟,不了解科技,没有多少工作能力,居住的地方周围也没多少好学校。
哥哥那时刚结婚不久,事业才开始起步。而姐姐依旧居无定所,看着我的眼神总像看一只丑恶的大蜘蛛。
“我没法养着她,既然你非要生这个孩子,那你就负起这个责任吧。爸爸的那份遗产我也不要了,你自己想着办。”
哥哥似乎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后,妈妈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的安慰也无济于事。
最后姨妈同意了,让我居住在她那里上学。
哥哥准备带走我,送我到那边去。
我向妈妈哭闹着,祈求着能让自己不要离开。但她只是坐着,甚至没有向我道别。
当时的我不知为何格外生气,但并非是对哥哥,而是对妈妈。我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哥哥面色铁青地教训了我一顿,当时的他仍然年轻气盛,用木条打过我的屁股。
然后,我离开了老家。
遇见了姨妈和妹妹们,遇见了小沐和余弦,以及其他很多温柔的人。
当时的感情,当时的记忆,已然褪色,像是遗留的蝉蜕。只是某种单纯的,发生过的证明。
大口喘着气醒来,发现我额头上已经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车里面有点热吧。要开一点窗户吗?”
哥哥突然问道副座上的嫂子。
“开了会有风灌进来。”
似乎像是没得到想听到的答案,他又偏偏头问道陈洁。
“你觉得呢?”
陈洁正坐在座位上玩着手指,突然被问道,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了。”
我插入到对话中。
“这样啊。”
哥哥说了一遍。
“这样啊...”
同样的话,他又说上了一遍。
不知为什么,感觉到陈洁似乎在盯着我,我觉得现在搞不好有机会能和她聊一聊。
取出了随身带着的,之前买来的填色绘本。
“这个...”
被我声音叫到,她转头过来,擡了擡眉毛。
“有什么事吗?”
“...我想着你会不会喜欢这个...嗯,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上色。”
她忽地露出一抹一闪而过的厌恶神情,随后又转成之前那番自若优雅的平淡表情。
语气中第一次带上了些许孩子气。
“不用。我对这东西...没什么太大兴趣。”
拒绝了啊。
不知道我有哪点惹火了她,不过我总是这样。或许我之前说的哪句话冒犯她了?
但我对她却没法直接的讨厌起来。
“那你先收下吧,之后送给别人也没关系。”
我把这本填色本塞进了她手里。
“那个...谢谢?”
已经进入了陌生的城市里,周围的雪很大,车窗上蒙起一层水雾。从时间来看,已经开了将近一整天。
陈洁似乎在水雾上画着什么,被我看见后,立刻把手指缩了回去,坐直了把手放在膝上。
这样一来算是一比一吗?
我在心里偷偷笑着。
总算到了市郊的屋子里,老屋换购了这样的新房,两层,很大。第一层直接就是水泥地连接着外面,远超一人高的大铁门也给人乡下的感觉。
门口已经积了一层厚雪,踏进去时能听见一阵酥酥麻麻让人牙酸的声音。
“妈妈说先去买点吃的来做夜宵,陈缘你先上二楼吧。你房间在里面那间。”
哥哥把我的行李箱卸了下来,一路拎到了二楼。
屋子平常应该没有人住,但无论是柜子还是床铺都打扫得很干净。
妈妈平常应该和余弦一样,是一个人住吧。但是在打扫方面就不一样,各种角落也擦得干干净净。
没有升起什么想法,自己真是冷漠的可以。
这样也好吧,过去已经是应该被抛弃掉的东西了。我现在也只是模仿着过去的情绪,试图着装作自己很深情的样子。
说不定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在乎。
无论是姨妈一家,还是余弦和小沐,说不定他们都消失了。我难过也不会超过五分钟。
就是这样吧。
一直觉得自己会很害怕失去什么,但面对后也只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柜子摆着一个空鱼缸,上面贴着的贴纸已经卷了边。
不受控制的,一段记忆闪回在脑中。
和爸爸妈妈在动物园玩,那大概是个热闹的节日,到处都是小孩子。动物的景象没有多少,相反,各种大人的裤腿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即使那样也足够开心了。
在动物园门口,有人在卖小鸡小鸭和小乌龟。我被叽叽喳喳的叫声吸引了过去。
“这是你孙女吗?要买小鸭子吗?”
当时我好像一直盯着小鸭子看,因为要比小鸡更黄一些。
爸爸蹲下来有点吃力,不过还是蹲在我旁边。
“这是我女儿。小缘想买什么?”
“哪种会更好呢?”
“要不买小乌龟吧。养得好的话,会比人还活的久的。”
我的眼睛闪闪发亮,看向了慢慢爬着的乌龟,花纹很漂亮,让人想拿张大白纸拓印下来。
“那我要小乌龟。”
不过很快就养死了,让我大哭了一场,倒是鱼缸活得最久。由此看来,养什么都不如养鱼缸。
啊,说起来我得和余弦打个报告,说好了到这里时就给她发个视频。
我把房间的门关上,坐在床上。
视频很快就接通了,对过了接头暗号。
“余弦你居然在外面啊。我还以为天冷后你就会缩进窝里呢。”
“我原本也这么打算的,不过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你看,月色真美。”
她打开前置摄像头,确实是一轮不错的满月。
“好老套...”
“阿圆今天表情好糟,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余弦笑嘻嘻地问道。
“为什么表情好糟是发生好事了啊。我连坐了十五个小时车啊,大概是有点晕车了。”
“现在的阿圆有点像1.0版本的,让人感觉很想亲一口。”
“我不记得自己有更新过。”
屏幕里的余弦一副要亲吻过来的样子,我赶紧把手机拎得远远的。
“倒是你,发生什么好事了吗?笑嘻嘻的。”
余弦用手指点着下巴,好像稍稍思考了一下。
“放了烟花?”
“居然能放啊。”
“用这个吓走了几个情侣。”
“好恶劣。”
“然后被刷新出来的警察追了。”
“这也算好事啊。”
“然后被初中同学骂了一通。”
“肯定是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吧。”
“最后接到了阿圆打过来的视频。”
“明天也会接到的。”
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冰凉的液体划过了脸边,余弦轻轻叫了一声。我才注意到自己正不住地流着眼泪。
“好奇怪啊,怎么回事呢。”
我胡乱抓着床头边的纸巾擦着眼泪,这样子让余弦看到,太丢人了。
即使想为自己流下的眼泪找出个理由,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试图解释的话语也融化成了一团。
我再次试着把脸挤成笑容。
“阿圆的脸变得好难看。”
“可恶。我可是为了你才勉强挤出笑容的。”
“那我也给你个笑容吧。”
屏幕对面的余弦扯着嘴角露出个滑稽的笑容。
“你是在模仿什么电影角色吗?”
“这是阿圆模仿秀。”
“你这家伙!”
听见了楼下的一阵动静,大概是妈妈回来了吧。再整理一下心情面对她吧。
“今天就先这样吧...明天,明天再好好聊一聊吧。再见了。”
和余弦简单告别了,我抹了一把脸,让自己重新清醒起来。
门被风吹开了,发出一声咯吱的响声。
奇怪,我刚刚难道没把门关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