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
“嗯...帮我拿一束康乃馨,哦,算了,拿玫瑰花吧,要白色的,对。”
凛冽的冷风把缇娜的脸蛋冻得通红,她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右手指着货架上的一束白色玫瑰。
“小姐,这么冷的天来买花的人可真少见呐!我猜,您肯定是要去见情人吧!”花店的老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挺着大肚子笨拙的踩上了板凳,用极其笨拙的动作够着摆在货架上的白玫瑰。
“嗯...算是吧。”缇娜看着老板那臃肿的身姿,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诶哟!现在这年头,战争刚结束,很少有人像您这么有闲情雅致啊!”老板终于拿到了花,臃肿的身体又缓缓落到了地上,“一共十一支,你给十支的钱就好啦!”
“哦!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缇娜下意识地将左手伸入黑色大衣的兜中,打算将钱包掏出来结账。但碰到钱包的,并不是她那纤细的手指,而是她的手腕。
她默默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泄恨似的一下有多狠只有她自己知道。
“对不起,请等我一下。”
缇娜面带着略显尴尬的微笑,将自己那已经没有了手的前臂从左口袋中抽了出来,并将右手伸了进去,笨拙的摸索着。
“缇娜小姐,你来了。”
屋外的鹅毛大雪并没有夺走教堂内的温暖,缇娜刚一进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就迎了上来。
“嗯,今天的雪可真大啊。”缇娜的下嘴唇被冻裂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她将嘴唇抿起来,用舌头舔着那个伤口,铁锈的味道蔓延在她的口腔里。
“你在这稍微坐会吧,仪式马上就开始了。”老妇人将缇娜领到了一排座椅前,那一排还没怎么坐人。
“好的。”缇娜点点头,坐了下来。
教堂的窗户很大,缇娜便望着那花纹玻璃出神,她看着雪是怎么在空中起舞的,左晃,右晃,左晃,右晃...
随着雪花左晃,右晃的在空中飞舞,缇娜的身体忍不住的不停发抖,这倒并不是因为寒冷的空气,而是因为她所直视的那黑洞般的枪口。
那枪口从灌木丛里伸了出来,一丝偏移也没有的指着她,尽管腰间别着一把手枪,她却被本能的恐惧抑制住了所有的动作,只有颤抖,还在继续。
那时,缇娜刚刚才从空战中脱离危险,跳伞时又与自己的小队走散失联。她虽然是个有着军衔的医疗兵,但第一次在真正的战场上被枪口指着的恐惧,让她忘记了在军营里学到的一切。
“呵...呼...”从缇娜口中吐出的那不规律的白雾,仿佛是在嘲笑她连呼吸都颤抖了的无能。
缇娜闭上了眼睛,一秒后,她猛地将眼睛睁开,并将腰间的佩枪抽了出来,强烈的恐惧感化为了愤怒,她打算和面前的敌人拼抢!
“嘭!”
一声枪响,惊动了在树上栖息的鸟儿,让它们四散而逃。而扣动扳机的,却并不是缇娜。
缇娜看着那枪口冒出的白烟,火药味逐渐弥漫在空气中,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雪地里独有的那种沉闷的倒地声。
“你是哪个部队的?”草丛里站起了一个红短发的女人,看起来和缇娜的年龄差不多大,那个女人将还在冒烟的步枪背在了左肩上,看着缇娜袖子上的星条旗问到。
“瓦...瓦尔基里,C连...二班...”缇娜心中的恐惧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颤颤巍巍的回答着。
“瓦尔基里啊,听说你们部队里大多都是贵族大小姐,我还以为你们只是预备役呢,没想到你们还真上战场了啊。”那女人说着点了支烟叼了起来,在她熟练的踩灭火柴后,她向缇娜伸出了左手,“步兵师,E连三班,斯嘉丽·蕾德。”
“缇娜·西莱尔。”缇娜紧紧的握住了这位战友的手。
“走,看看刚才想打你黑枪的那个德国鬼子身上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斯嘉丽吐了口烟,“走吧。”
“走吧,缇娜,仪式要开始了。”一个金发女孩的声音把缇娜的思绪带回了现实。
说话的金发女孩是缇娜兄弟连D连的战友,格蕾·迈尔斯,她们在军营时经常会一起训练。
“哦...哦,走吧。”缇娜站起了身,跟随着格蕾的脚步。
“退伍之后咱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格蕾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甜美,听说她去部队之前,曾是一名大剧院的歌剧演员,幸亏战争没把她可爱的声音夺走。
“嗯,好久没见了,大家回来之后也都很忙啊。”
“是啊,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流浪汉,幸亏我们还能忙起来啊。”
“呃...你的眼睛...还好吗?”
“啊!这可是我爸爸花了好多钱找华盛顿的一个大师给我做的,怎么样?是不是和原来的颜色一模一样?”格蕾指着自己的左眼颇有些炫耀的说。
缇娜微微偏过头,端详着那蓝宝石一样的瞳孔,天蓝色的瞳孔仿佛湖水一般,与格蕾的右眼像是两片没有涟漪的湖水,若不是因为那空洞的眼神,绝对没有人能看出来这金发姑娘竟然有一只眼睛是赝品。
“你的手...”格蕾的右眼微微转动,看向缇娜的左臂。
“已经习惯多了,刚回来的时候我连洗澡都要人帮忙呢,现在我都能做针线活了。”随着缇娜微笑着回答,她们走到了教堂中央,神父站在那里。
“现在,斯嘉丽已回到上帝的怀抱,成为了神国中的一员。我们相信,斯嘉丽的灵魂得到了解脱,愿我们这位姐妹,正安息于主的光明与平安之中,阿门。”
“阿门...”缇娜跟随着神父喃喃道。
“阿门...”
“别哭了,缇娜,牧师已经为他们祷告过了,他们肯定能上天堂的。”
军营的帐篷中,斯嘉丽坐到床上,微笑着搂住了正在抽泣的缇娜的肩。
“可是,如果我能早一点到他们身边的话...”说着,缇娜又忍不住哭了,她双手掩面,却拦不住指缝逃出的眼泪。“你什么也不用说,我都知道...但...明明昨天那个女孩还在睡觉之前给我们唱歌,可刚才...刚才她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我只能不停地给她打麻药...”
说到这,缇娜的眼泪又忍不住地涌出。
“你喝酒吗?威士忌?”斯嘉丽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银质的酒壶,打开后先自己猛灌了一口,烈酒的辛辣让她的眉头紧皱。
“来...来点吧。”缇娜抽了抽鼻子,伸手寻求着酒壶。
接过酒壶后,缇娜猛灌了好几口,浓烈的酒精才掩盖住她激动的情绪。
“我有跟你说过吗?”看到缇娜的情绪缓和,斯嘉丽开口了。
“嗯?”
“之前A连的一个新兵要把自己朋友的尸体从废墟里拉出来,结果那个新兵也被德军的狙击手打中脑袋了。”说着,斯嘉丽将右手比作一把手枪,插进自己的红发中。
“他真傻,但是如果是我我也会去那么做。”
“好吧,别人我不管,如果是我死了,亦或者是我受伤就要死了,你千万不要救我,我不想再搭上一个傻丫头的命,好吗?别让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着你的脑袋炸开,然后在‘哦!天呐!我竟然又连累了一个美丽女孩~让她也丢掉了性命~’中带着不甘和悔恨死去好吗?”斯嘉丽说话时附带着夸张的动作,夸张的像是表演话剧一样。
“嗯哼...”斯嘉丽夸张的动作和话语逗笑了缇娜,尚未拭去的眼泪流过了上挑的嘴角。
“两位!!!还不出来吃饭吗?听说今天要发巧克力哦。”
美妙的声音传来,格蕾站在帐篷口,两只灵动的眸子看着坐在床上的两人。
“来了,”斯嘉丽先站起了身,接着拉起缇娜,“今天吃什么?”
“今天可是有牛肉罐头,快来吧,终于不用吃那该死的午餐肉了。”说着,格蕾就先行走出了帐篷。
“喂,”缇娜拽了拽斯嘉丽的衣角“我要把你的那份巧克力也吃掉。”
看着缇娜恢复了正常,斯嘉丽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回答到:“没问题,反正军队的巧克力比皮鞋好吃不到哪去。”
这时,缇娜才发现,斯嘉丽原来有两种笑容,一种是强撑着的,一种是发自内心的。
“怎么都是好时的巧克力,那时候的就那么难吃呢?”品尝着口中的巧克力,格蕾不禁发出心中的疑问。
祷告结束后,格蕾和缇娜正站在门外的走廊里,分食着一块巧克力,排队等待着献花。
“那时候就连最喜欢吃巧克力的那个小女孩,年龄最小的那个,叫...啊对,莉莲,她都只能吃下一小块。”格蕾将最后一点巧克力掰成两半,分给了缇娜一半,又将手中的包装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是啊,我还记得她第一次拿到巧克力的时候高兴坏了,结果给她苦的差点哭出来。”缇娜将巧克力整块放进嘴里,咀嚼的同时将衣服上的巧克力屑拍落,“走吧,到我们了。”
走到那黑色花纹的大盒子旁,缇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向那盒子中看去。
硕大的棺材内有着白色的丝绒打底,衬托着斯嘉丽那火焰般的红发,就好似躺在一片雪原之上,静静地睡着。
缇娜想将手中的玫瑰花放到棺材旁,却突然感觉一阵干呕,她知道,那是她拼全力憋着眼泪而使身体做出的反抗。这种感觉她很熟悉,很熟悉。
“你撑住,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茫茫雪原之上,用斯嘉丽的胸口淌出的血,开着一朵鲜艳的红玫瑰。
“啊...啊...啊...”斯嘉丽好像听到有人在说些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清,伤口的剧痛让她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缇娜用麻绳绑住斯嘉丽的身体,不顾战友劝阻一路狂奔过来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将斯嘉丽背起来了,她只能用双手拽着绳子将斯嘉丽向阵地的方向拖去。
“没事的,没事的...”她知道,如此慢的速度在这没有掩体的雪原上,简直就是活靶子,但她却一直不停的对斯嘉丽说着。
“傻子。”随着德军狙击手带着讥讽地一句嘲笑,子弹射向了缇娜。
不过或许是命运眷顾了缇娜,又或者是那一阵突然的寒风。子弹没有取走她的性命,而是夺走了她的左手。她先是感觉左手用不上力,然后又感觉左臂有一股暖流涌动,接着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剧烈的疼痛让她本能的想要哭出来,但她拼尽全力的憋住了,她用牙齿替代了左手,死死的咬住绳子,和右手一起用力接着向后拖去。
粗糙的麻绳蹭破了她的口腔,嘴角也被巨大的拉力撕裂,但她什么都顾不得,一步一步地走向阵地。
“嘭!”
又是一声枪响,刚刚德军狙击手射向缇娜的那一枪暴露了位置,缇娜他们的狙击手已经将那名敌军击毙。
猛地,缇娜感受到喉咙一阵干呕。
“你确定不和我一起去芝加哥吗?我会给你要个好位子的。”格蕾上车后没有关上车门,而是又一次问向缇娜。
“不啦,我家里还有很多事呢。”
“所以...你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对她说?”
“呵...没来得及。”
“小可怜。”
“不过这样也不错,如果说了,她又和我不一样,那还不如不说。”
“唉...你真的不去了吗?”格蕾叹了口气,最后一次询问到。
“不去啦。”缇娜向格蕾摆了摆手,将车门帮她关上。
“记得写信!!!”已经启动的车内传来了格蕾的声音,这声音就连在车外都觉得震耳。
“缇娜小姐,”缇娜看着慢慢远去的汽车,身后传来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说着,老妇人递给了缇娜一个信封。
“谢谢您,蕾德夫人。”缇娜接过了信封,收进了口袋中。
“斯嘉丽那孩子...唉...那我先走了。”老妇人的眼神涣散,女儿的去世让她的脸上堆满了忧愁。
“再见,蕾德夫人,您节哀顺变。”缇娜向老妇人鞠了一躬,她想说点安慰那可怜老妇人的话,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漫天的大雪堆满了街上的每一处,缇娜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抽泣声在无人的街道上显得那么突出。
“亲爱的母亲,
您身体最近如何?我已在法国驻扎数日,不过您不用担心,我身边的战友都和我非常要好,他们和我互相照顾,一起生活,他们就像是我的亲兄弟姐妹一般。
而且最近我身边来了一名新战友,她是一名医疗兵,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可惊险啦,她还想拿枪射我呢。不过后来我们驻扎在一起,她经常给我缝伤口,帮我洗衣服,我有时和她道谢,她竟然还会脸红。
有一次,我去找她借火柴,她就坐在篝火旁,她黑色的发丝,她挺拔的鼻子,她深邃的眼眸...
天呐,母亲,我觉得我对她怀有爱意,可我害怕她和我不一样,如果她不喜欢女孩怎么办。我根本不敢表达出我的爱意,但...母亲,我该怎么办?
斯嘉丽·蕾德”
泪水滴在了有些褶皱的信纸上,缇娜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大街,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洁白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