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新年的真正一天，也能听见隔壁传来哥哥在训斥陈洁的声音。
比起严肃的指责，更多的是类似于学习是自己的事，每天都不能松懈，这样老派的鼓劲方法。
偶尔也能听见像是在杂志角落里能看见的心灵鸡汤一样的话，让人听了就脑袋发寒。
他们父女间的关系说不上太差，或者说真正的，真正的父女间应该是这样的吗？我对此并没有太多的经验。
“要只是让我来这写作业的话，在家里不是更好吗？我又不是自己想来这种不清不楚的地方...”
隐约听见争执中，陈洁抛下了一句话，急促地踏着楼梯下了楼。
我推开门，看见陈洁已经跑出了门外。
姐姐坐在大厅里看着电视，颇有兴致地听着这番不大不小的家庭争吵剧。
“小缘要去追吗？这个时候让她一个人静静比较好吧。”
“她没穿外套就出去了。会着凉。”
我追着她的脚步出了大门，道路上的积雪被往两侧扫开了，可路面中央还是留着薄薄的一层雪，我寻着她的脚印追了上去。
她在快步走着，我也追着用相同的步频赶上她，因为我的步子更大，两人的距离一下子就缩小了。
似乎是感觉到了我在追过来，她从快走变成了小跑。我也只好同她一起战略升级。
一路跑过街道与邻近的田野，乡野的道路间到处都覆上了一层冷冬的灰色。
直接追上去好像也没法做些什么，自己追出来的理由也有些不明所以。
随着她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也只是一直在后头追着。偶然发现已经绕着一栋屋子转了三圈。
她开始有些气喘吁吁地变成半跑半走了，转过头来，脸因为寒冷而变得通红，语气有些嗔怒。
“追着我很好玩吗？”
啊，似乎不小心就变成这样了。
“大概，跑得挺开心？”
“大人也会这样跑吗？”
我还不是大人，但也，不是小孩。
不过似乎所谓成年人，总是留有余裕地慢步走着，假如穿着西装鞋或高跟鞋在雪地上跑步，肯定已经摔倒了吧。
“要追别人的时候就会跑。”
“那为什么要追上来，你在可怜我吗？”
她继续往前走着。
“感觉你会冷。”
虽然这么说，她正浑身冒着热气，像是一块滚烫的石头刚刚泼上了冷水。
一直跑着就能暂时维持温暖，但这只是种幻觉。
很快就会凉下来，之前和学姐在外面跑步时就是这样。
我脱下外套递给她，虽然少了件外套可能会有些冷，但我平常就穿得很厚，就算少上一件也不至于感冒。
她没有伸手去接，感觉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不过她和哥哥并没有吵得那么严重，在我看来，她不像是为小事而赌气的人。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冷不冷我自己很清楚。”
我只好把外套挂在手上，等她身上的热度冷却下来的时候说不定就会想穿了。
她的话语，总让我有种奇妙的熟悉感。像是心室内跳动的一颗小石子，每次总感觉到一股隐约的疼痛。
“...为什么不能当一个小孩子？明明只是个小学生。”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惹火了她，她立刻回击似的说道。
“你在装什么成熟呢。明明也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几乎立刻，就好像是为了掩盖自己情绪的失态一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半空中吐出一片白色的湿雾。
“你觉得，我爸爸和妈妈他们什么时候会分开，是我中考之后？还是高考之后？”
她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在下达某种既定的判决。
“他们...嗯，关系很不好吗？”
“我不知道。或许只是我在乱猜吧...”
陈洁似乎有着某种隐约的依据，但是恐怕自己也不敢确认这样的事情。
“我也认识像这样的人。她...嗯，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就算这样，你也会很幸福的，在未来。”
不自觉已经和她肩并着肩，走到了一个小广场的边缘。
“所以呢？她是个优秀的人吧。”
这句话一下把我问住了。
余弦是个古怪的人，是个受人喜爱的人，同样也是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学会新东西，就能鼓起勇气的人。
假如让我在她面前夸她，我恐怕没法坦率地做到。
“是这样的...”
“但我不是。”
像是等待着我的话，随后立刻就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些鼻音。
“优秀的人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获得幸福。但我不是，我要赶快地...变得更加的...更加的像大人。爸爸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一直这样催促我。但是我却忍受不了...因为这样，他们就会更快地，更快地离开。”
“你着凉了。”
我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太大了，显得她像裹在斗篷里的小魔女一样。
奇怪的广场上，这个时间也有人跳着舞。
用三角桩子围了起来，几个小孩正在其内滑着旱冰。
最为奇怪的是广场上无轨的小火车，看上去像是为了游览一样绕着广场开着，播放着欢快的音乐。可是这里，这个地方，哪里有什么风景可看呢？
“我觉得...偶尔变成小孩子，任性一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这一刻，我认识到了。
她和我是很像的人，忧虑着几乎相同的事。我的周边都是些孩子一样的人，但她周边却没有。
我曾经也想过让自己变得更加任性，可以不在乎其他人，更加自由地活在广阔的天地里，但是却逐渐做不到了。
相似的变量，一定会产生相似的结果。
我一直相信着，这样公式式的道理。
所以假如由我，撞上了她生活的轨道，说不定她就会变得和以往的我不再相同。
我没法对她说出我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我一直顽固地认为，只有成为大人，才能有资格去换取更多生存以外的，奢侈的东西。
“所以你到底算是我的什么？我为什么非得要在你面前变得像小孩子一样？说到底小孩像什么样，大人像什么样，都是你一厢情愿的划定吧。”
“我觉得...大人是能够独立地活着，能够忍受去做自己不开心的事情。而小孩子就能任性地只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多依靠别人也无所谓...”
我说出了来自我的想法，没和其他任何人说出过的想法。
她看着我，一时露出惊恐不定的神色，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吓到了她。
“...然后，我们是不算多熟的关系，所以，我觉得没问题。”
不算多熟。
我们之间的缘分淡薄。
说到底，我们之间的血缘并没带来过什么必要性。我并非作为她的长辈或是同辈而存在于她身边。
说实话完全不互相了解，就算互相丢人也不会尴尬到哪里去。
很快就会相互离开对方的天地之间，这份人与人之间的桥梁会立刻断绝。
“我知道你的事，在来之前。”
陈洁盯着我的眼睛，眼神有些凶狠。
“我看见了你在房间里哭。我觉得我只要能可怜一下比我更悲惨的人，就会感觉心情愉悦。”
“可是...我们其实还是没那么熟吧。”
她大概和我也有不一样的部分，相似的部分越多，不清楚的部分就越显眼。有着兴趣爱好吗？能够交到朋友吗？有着为之努力的目标吗？有没有喜欢上的人？
互相像是未知的树洞，所以对着其中呐喊也没关系。
“那么。我们互相间都是被迫呆在这里的陌生人，就像被关进同一个电梯里一样。对吧。”
陌生，但安全。
我点点头。
“那你也可以吗？你能在我面前变成小孩子一样吗？你作为小孩子会想做些什么吗？”
她不怀好意地笑着，似乎真的变成了魔女一样。
我似乎从来没有太多愿望。
所谓愿望，对于我来说大多是实现了也不会有多开心的东西。
假如为一件愿望的实现所开心，那实现不了的时候一定会为其难过。
保持天平的平衡远比有这种愿望更重要。
但，如开天辟地似的，我首次升起了某个强烈的愿望。
“要坐。那个。”
我指了指广场上开着的无轨火车，正不断响起着欢快吵闹的音乐。
“你要拉着我游街吗？！”
我拽着她的手往那边走去，她像是在挣扎一样，但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我拽着走了。
“...我坐后面。”
她似乎想借着我的身子挡住视线。
“然后，我想要抱着你坐。”
她显而易见地皱起眉来，要是拿不出合理的原因，一定会扭头跑走。
我知道的。
“因为我很冷。都怪你不穿外套跑出来。”
“没有跑，我是走出来的。”
她最后还是乖乖坐在了我的怀里，感觉很温暖，不如说热得过分。
做一通自己不擅长的事，已经费尽了我的精力，感觉自己在渐渐切换回原本的形态。
只能尽力抱住怀中不安分的陈洁，有种猫一样的感觉，像是会轻易地从怀里逃走，身子说不定也会拉长，直到变得和我一样高。
周围的雪景其实意外地还不错，尤其是在花了钱在无意义的观赏火车上。
干脆把照片全部发给余弦，多一个人看，就算是少浪费了一分钱。
“你坐这个，真的开心吗？”
她仰头看向我，额头顶到了我的下巴。
似乎在怀疑我是否真的在发挥某种任性，亦或是自暴自弃的共同惩罚游戏。
“开心。”
“阿姨你完全没笑过啊...从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
“我尽量尝试——这样？”
我露出一个自以为从出生到现在，做出的最完美的笑容。
“吓人。”
她翻了个白眼。
这家伙有够麻烦的，对付这种人，该用些什么技巧呢？这大概还是问余弦比较好吧。
我心里打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