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瀚,匈奴与武朝华离之地,无法无天无君的开放牢狱。流迹于此地的,多半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里来来往往的有胡人,金人,匈奴人,汉人甚至还有红毛海鬼。若要以一个统一的名字来称呼他们,那就是江湖人。
在这里,买东西不仅需要银子,还得要傍身的好武艺。具备这两样,你便可以在北瀚买到这世上绝大数东西,包括人。这里男人多于女人,求死不得的女人又多于活着的女人。女人是被交易的绝大多数,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例外。
阎罗殿泉路口,即使白天遇到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酒棚里一片喧腾,此地接邻马道,是连接北瀚与武朝北疆的经络之一,不管白天黑夜总是云集着形形色色的人。
一拨汉子,四五张生面孔据了一张桌,在一群人中就显得有些扎眼。
“店家,加两张凳子!”始一入门,一个尖耳猴腮的男子就大声嚷嚷,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什么鬼地方,连凳子都摆不起。”
这群人中的领头人显然不是他。一目昭然的,他们之前立着一个高大的汉子,留有刀疤的眼睛眯着,神情倨傲的扫视过棚里的每一个人。
“没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老规矩了。”
说话的是店主人,一个枯槁瘦削的老人。露天的灶台上码着茶饼,锅里的热水沸腾,说这话时,连眼也不抬。
高大汉子还未说什么,那腮嘴猴便已叫了起来:“你这老头好不识趣!这样敷衍,莫不是瞧不起俺们!”
场面一下陷入凝着。当沉默行将爆发时,座中一个头巾男子忽然拊掌笑道:“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我这有一张空凳子,何不拿去?”
另一个胡衣男子也附声道:“我这一张也无人坐。”
有了台阶下,汉子脸色稍霁,抱拳四下道了声谢,眼令神使,两个小弟立刻过去搬了过来。一行人坐下,汉子趁机报出自己的名号,与二人攀起话来:“我们打川陕来,人送诨号‘范大鬼’,来做点营生。初到此地,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不知朋友们怎么称呼?”
头巾男子笑道:“惭愧惭愧,小弟厮混三年,并不显名,大哥有心便叫我一声‘笑鸮’吧。”
宵小?范大鬼心下嗤笑,面上不显,又转向胡衣男子拱手:“这位朋友?”
胡衣男子淡淡道:“谪罪之身,并无诨名。鄙姓胡,请随意。”
话罢,端碗夹菜,一个眼神也不给,显然是无心掺和。
范大鬼心有不满,却也没表现出来,只提声道:“店家,上酒切肉!”
老人瞟了他一眼,道:“今日只剩‘功德肉’了,要么?”
范大鬼皱眉,不明所以。笑鸮笑着解释道:“哎呀,‘功德肉’便是酸肉,北瀚的特产。怎么,范兄没听说过?”
这一番解释等于没解释,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调笑意味更是让他恼恨。牛羊鸡鸭肉,哪门子的酸肉!眼见周围人的视线都聚过来等着看他的笑话,范大鬼也不再问,道:“既如此切来便是。”
老人回头往屋里喊了一声,过了一会,一个老丑妇人端着两大盆肉炙出来。范大鬼先尝了一箸,倒是筋道耐嚼,微微泛酸,该是马肉。
这时老人提了一坛红盖酒来,搁在桌上一声沉响。老人看着佝偻,行的却四平八稳,想来也非一般人。范大鬼暗忖。
四个碗齐排摆开,小弟拎起坛子四碗都满上。暗红色的酒液看着倒没什么滓子,只是尝起来腥味颇重,十分涩口。
范大鬼面不改色的仰头一气饮干,重重搁下碗,豪迈大笑:“这酒也真是难喝,不知是什么酒?”
这一番坦诚的话倒是惹得棚里一阵大笑。范大鬼得意,那厢笑鸮又来搭讪:“范兄好豪迈!这弹丸之地,哪能有什么好酒?这酒在我们这叫‘猴儿酒’,乃是用‘猴儿’的脑水作引子勾成,外来人喝不惯。我这坛呢,叫‘女儿红’,倒有几分滋味,范兄不妨一试。”
笑鸮随手一抛,几十斤重的坛子竟凌空朝他飞了去。范大鬼不起座,引手停住,连酒液也不曾洒漏半点。他也不用碗,拎着坛子便往嘴里倒。
同样是血酒,这坛子酒滋润甜口,与刚刚的猴儿酒可谓是天壤之别。范大鬼一抹嘴,哈哈笑道:“果然好滋味。”
茶棚的气氛炒热,一来二去范大鬼与笑鸮好似真的熟络起来。范大鬼有心宣扬自己,好为自己今后在北瀚立足。
吹嘘从前在川陕的光辉岁月,范大鬼好似真的醉了,举着酒碗,对笑鸮道:“你.......听说过‘灵机狐’吗?”
笑鸮顿了一下,许多目光明里暗里的都聚集过来,笑鸮面不改色接道:“‘灵机狐’的大名谁没听过呢?‘天灵灵,地灵灵,天地不灵灵机狐’嘛。范兄打听这个干什么?”
“哼哼。”范大鬼对聚集而来的视线很是自得,声音不由得大了几分,“我与他在陕北有过一段交情,这里也是他推荐我们兄弟来的。”
“哦,那想必是不浅的交情了。”笑鸮古怪地接了一句,场上人彼此会心一笑。
这边范大鬼还在高谈阔论,远处的黄沙马道又传来了动静。
先是咳嗽声,顺着风很远就传递过来,微弱而难以忽略。棚子里没有外行人,一霎间所有人都静了,预备要走的两个人此刻也都坐了下来,十几双眼注目着,等待着。马蹄趵趵,最后一个人影出现在视界末处。
后知后觉意识到异常的范大鬼疑惑的住了嘴,随着目光回头看,落日熔金之下,一匹黑马载着一个散着头发的女人,女人穿着一件银大氅,悠悠的朝酒旗过来。
这个人病得要死了。这是范大鬼的第一感觉。酒劲上脸,不觉女人已经行得近了,猴面男子指着她嚷道:“大哥,大哥,好漂亮的女人!”
范大鬼涣散的目光凝聚,这时才注意到女人的面目。
她极美,容貌还在其次。脸上的颜色很浅,连唇上那一抹红也是淡的,披散的青丝笼络在脸庞周围,眼下两弯淡淡的乌,病容恹恹。
酒饱肉足,一股邪火自小腹窜上,看到马上驮的沉甸甸的箱子,范大鬼更是觉得再满意不过。
马驻在酒旗外,女人踩鞍下马,优雅规矩得仿佛一个刚学马的人。
她走进门的时候,大氅的一角露出一截剑柄,范大鬼并未放在心上。大漠上每个人都有剑,能不能用得好,用得上才是关键。
“店家,茶。”
女人说话时仍在咳嗽,声音虽小,但却是寂静的棚子里的唯一声音。她走到空桌边,正预备坐下。
一条腿响亮的鞭在长凳上。女人停下动作,范大鬼歪头掏耳朵,轻佻的调笑:“美人,一个人喝茶多没意思。不如来我这桌,爷请你喝酒啊。”
“大哥,你这身板,当心她承受不住!”猴面男子放肆大笑,连着一桌四个人都笑了。范大鬼醉眼乜斜的肆意打量着,同时四下搜寻其他人的表情。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个人对此做出反应,棚子里的气氛安静到古怪,那个戴着毡帽的男子明明已经吃完,却不肯走,筷子沾着盘子里的酱汁吮吸,好像在品尝什么珍馐。
事出反常必有妖。范大鬼几乎在一瞬间回过味来,在川陕混迹多年的终究不是蠢人,收回目光时瞥到方才一直热情的笑鸮,此时却侧对着他,背绷得僵直。
酒意顿减,女人这时开口,居高临下的俯视,一绺乌发荡着,声音如干叶爽脆:“十天前,有一伙山贼在川陕地带屠了一个村子,恶首名叫范大鬼,往北瀚的方向逃窜.......你,你,还有你们?”
“正是我们!”猴面男人满口酒气,显然已经醉得狠了,淫笑道:“原来是官捕小娘子?你若识趣,就乖乖从范,省的害了自己性命。”
范大鬼心里暗骂手下不济事,一手已摸到刀把,心中顿时安定。面前女子脸上却泛起红潮,但那绝不是因为羞恼,她的眼和声音一如冷冽,没有丝毫变化:“就只有你们吗?”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不知道问谁,没有人回答,女人也没有等。就在那一瞬,猴面男子的头颅平滑的从脖子上滑了下来,谁都没看清,或许她是在问的那一刻出了剑,或许她是出了剑后,才问。
范大鬼不愧为老手,在女人动的那一刻身体就下意识的动起来。刀还没来得及起,一柄温热的剑就抵在了颈间,范大鬼僵在原地。剑沉重异常,锋刃漆黑,有着与杀人用途迥然相异的温度。这似乎不是血的作用,而是它本身的性质......
范大鬼适时想起了偶然听过的一个传闻:北庭妖魔豺狗,往往多同类残食者;而在四年前,一个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个局面。银裳黑马沉棺剑,人间行走罗刹鬼。挡道者死,拦道者死,碍眼者死。恶徒们避她如虎,也曾有人想要杀掉她,但无论去的是一个人,两个人还是一群人,结果都无一例外。是人邪?是鬼邪?如幽魂般的存在让恶徒们心生敬畏。他们默许了她的地位,成为他们之间超然的一员。人称——无常。
“你是谁......”范大鬼喃喃地说。
女人此刻殊美,面如桃花,眼若淩水,干脆利落的削去了他的首级。剩下两个呜呼大睡的家伙也被亳不自觉的一一喂了剑。
一地的血泊。女人收了剑,咳嗽更烈了。拄着剑坐下,老人端上一壶热茶,亲自为她斟茶倒水。第一杯茶女人并没有饮,抬手将它倒在了剑上,第二杯亦如此。老人三次斟茶,退下。
茶青碧色,澄澈,味苦而香。女人轻轻呷一口,在嗓子润上一会,方咽下去。自酌自饮,渐渐地,咳嗽声缓下来,栅栏的影子向东移了一步。女人系好剑,付了茶钱,依旧骑着马,沿着来时的方向走远了。
直到马的影子全然看不见了,棚子里才蜩螗沸羹的爆发出一阵呼气声。
“笑鸮,你捡回一条命。”胡姓男子仰头喝尽杯中酒,一串铜钱扔进碗里,对着老人遥遥抱拳:“告辞。”
“直娘贼。”笑鸮长吁一口气,脸色苍白,猛闷一口酒,总算止住颤抖,表情狰狞,“原以为是条肥羊,结果是个蠢蛋!自寻死路不说,差点我也得搭进去!”
胡尘羁客、人面笑鸮、虎獾,恶中翘楚。入北瀚者,武艺固然重要,然而首先要练的,是识人的眼力。活得久的人都知道,在北瀚,少沾惹汉人,尤其是中原人。没栓链子的女人最危险。
天暗了,酒棚里的人一二都散了,老人才停下擦拭盘子,慢悠悠的取了笤帚开始打扫。血已变成了一滩暗淡的痕迹,再扫一扫,完全的被沙子给掩盖了,全然看不出当时的怵目惊心。
老人一手拖了一个人的腿,如犁田一般将它们拖进了后厨。
酒旗猎猎,天夜屋昼。灯尚清醒,屋子里传出刀与砧板的声音。
在北瀚,牛与羊有更多其他的用处,并不时时有;而酸肉,则是永远都不会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