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周都几乎在下雪。
初华从壁炉里出来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没有想到飞路粉也会让自己的鼻子痒痒的。明明以前没有觉得飞路粉有什么气味。她暗自觉得在不会幻影移形的情况下,扫帚和门钥匙或许才是对于短途旅行更便捷的选择。
她打量着这个地方,自己站在一家空空荡荡的商店里,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壁炉边尤其严重。很快祥子也出现在这里。她们一起推开门,外面似乎是一条麻瓜的商业街道。两边的商店里挤满了吵吵嚷嚷的圣诞采购顾客,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俩从一家什么也没有的店里出来。
祥子显然对这段路很熟悉了。初华猜测之前她大约来过好多次了。她们一路走过各种闪闪发光的漂亮橱窗。往来的麻瓜们人人都提着大包小包的各类购物袋,带着焦急又幸福的神情。她们差点被一群急着冲进电器店的人挤散了,初华及时牵住祥子的手。
“我不知道路,这样可以,嗯,防止走散了。”她紧张地解释道。
祥子回握了,并没有松开。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一家红砖百货商店前,祥子停住了脚步。当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的时候,初华不由得感慨为什么这段路程如此之短。
这间百货商店的橱窗内到处都是蜘蛛网,摆着的假人模特东倒西歪的,身上套着的衣服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祥子走到一个格外难看的假人面前小声地说:“我们来看丰川明彦。”她呼出的气体在玻璃上形成一片小小的白雾。
那假人对她们眨眨眼睛,假睫毛差点掉下来一片,它微微地招了招手。这应该是可以跟上去的意思吧,初华想着。祥子主动拉起她的手一起走进橱窗里。
好像穿过了一层凉水似的。初华一个激灵,眼前的景象已经变了。假人和百货公司都无影无踪,现在她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候诊室内。这里简直比街上还要热闹,一排排男女巫师挤在摇摇晃晃的长椅上,奇形怪状的人们把问讯处堵得水泄不通。她们艰难地从一个不知为何脑门上长了一对大翅膀的巫师身边挤过去。“不好意思,麻烦您让一下。”那人张张嘴,吐出一大堆羽毛来。
祥子把初华牵得更紧了些,一路拉着她到了楼梯处。“我们不用去问讯处排队,直接去五楼就可以了。”她沉吟了一下,“我可能需要先说一下,我父亲他脑子不清楚,也不太认识人。如果他有什么失礼的举动……”
“小祥,”初华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她们相牵的手,“我们之间可以不必说这些?”
那么可以一直不放开我的手吗,一瞬间这样软弱的念头在祥子心里冒了出来。她对父亲的情感有点复杂。小的时候并没有与他留下过很多回忆,突然被家族驱逐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咂摸出些相依为命的味道,就发现他的脑子已经混乱了,且症状一天比一天严重。父亲成了完全指望不上的,象征性的一个符号,每每想起只会带来疲惫和烦躁。
长期照护病房区域的治疗师明显少了很多,走廊上只有偶尔几个在走动。这里的病人基本都被诊断为遭受永久性咒语伤害,只能指望不间断的药物治疗,也许再加上一点运气来使病情好转。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能在这里度过余生。
祥子父亲的床位在窗边,毫不意外地,她们俩刚进门就看到窗外有只鸟儿飞走。初华打量着这个病房,六人间里有五张床位都是满的。两个在睡梦中发出哼哼声的男人,剩下的两位一位全身变成了一种鲜艳的橘黄色,另一位全身长满了细毛,看不出男女。祥子父亲甚至是里面看起来状态最好的一位,她们来之前似乎他正坐在床上画画,到处散落着纸。
一位年轻的治疗师走了进来。“丰川小姐,来看父亲的吗?”他看到初华和祥子牵在一起的手,“和女朋友一起?”
仿佛被烫到似的,两人的手迅速地分开。
“不是女朋友,”祥子盯着病房的角落说,“好久不见,里奥治疗师。”
里奥耸了耸肩:“好久不见,丰川小姐害得我输了赌局呢。私下我和同事赌了一个金加隆,没人会在圣诞期间想起这些可怜的病人。”他走过去开始收拾被祥子父亲弄得到处都是的纸张。男人含混不清地开始喊叫,听不清其中的意思。治疗师拍拍他:“丰川先生状态还算不错,和以前一样说些没人能听得懂的话,画些符号罢了。”
“丰川先生——”治疗师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你女儿来看你了。”他往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又说:“她还带了朋友来——”
初华赶紧上前自我介绍,虽然祥子父亲神志不太清楚,但是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先生您好,我是小祥的同学,”她稍微顿了一下,“和朋友,三角初华。”
男人的发色很浅,在光线下像是灰白色的。五官依稀能看出些和祥子相似的样子,但是眼睛颜色不太一样,祥子的眼睛是像妈妈吗?
“硫。黄铜。”他突然指着初华大声说。
化学知识?初华疑惑了,她捻起自己一小簇头发,是因为发色?
祥子走上前来。“父亲。”她淡淡地打招呼。
“银。”男人说。
但是片刻之后好像自己陷入了疑惑。“银?”他快速地嘟囔着,听起来像是一连串的咕噜声,没人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治疗师把收好的那一叠纸递给祥子:“我就在旁边的办公室,有事可以来找我,你们陪他坐一会吧。”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似的,“丰川小姐要来参加医院的圣诞派对吗?虽然带些慈善募捐的性质,但是也会有不少年轻人过来玩。”他挑挑眉:“我也会去。”
“她圣诞节有约了。”初华打断了这位看起来想要接着介绍医院圣诞派对项目的治疗师。
他用怀疑的目光依次打量着初华和祥子:“好吧,我猜我该走了,有事请来办公室找我,我准备了,呃,比较好的茶叶。”
病房里一时只剩下熟睡着的病人偶尔发出的哼唧声。祥子把被治疗师叠好的那一沓纸递给她父亲。但他似乎对自己的画作又失去了兴趣,接过去之后就开始把它们撕扯成一片一片的。
初华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床头的小柜子上放着些杯子一类的物品,看起来都是医院统一发放的。帘子和被单都很干净,祥子父亲身上也收拾得比较整洁,对于一位长期神志不清的病人来说,他应该算是受到了妥当的照顾的。初华微微地安下心来。
“啊!”男人叫道。
他之前的画被他自己撕得还剩最后一张,他把那张递给初华。
诶?初华看向祥子。
祥子对她点点头:“他看起来想送给你。”
初华接过那张羊皮纸,线条歪歪扭扭的,勉勉强强能看出大致是一个三角形,三个角上各有一个圆圈,他似乎是想再往圆圈里画些什么。但是墨水糊作一团,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画画的时候会比较安静,我之前过来的时候和治疗师提过。”祥子收拾着那些被弄得到处都是的碎屑,“看来他们确实听了我的建议,之前他们对于能不能让病患用羽毛笔还有些犹豫。”
“他看起来挺好的。”祥子叹息道。
“但是是不是需要换个床位呢?起码不要在窗边?”初华提出。这一会的工夫,窗台上又停了几只椋鸟。鸟儿们往窗户里张望着。初华试探性地拿出魔杖,于是这些鸟扑棱棱地飞走了。
“像是来监视的。”祥子说,“也许若叶家怀疑他脑子不清楚是装的吧。”一开始只是记忆混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那个时候祥子自己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姑且都可以用突遭巨变心神不宁来解释。但是后来明显地状态一天比一天恶化了。她带了点讽刺的神情望向远去的鸟儿,我比你们更期待他其实是装成这样的,起码这样他有一天还有恢复的可能。
“父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一点私产的收入用来付医疗费,魔杖也被医院保管着。”男人又在床头柜上拿了些羊皮纸,开始涂画起来。祥子定定地看着他:“他们刺探不到什么想要的东西的——”
“但是会让人心里不舒服。”初华帮她补上了未说完的话。她仔细地把祥子父亲给她的画卷成一小卷放进口袋:“我去跟治疗师谈谈。”
好像有点逾矩了,小祥父亲的问题本该由小祥出面来谈,初华敲着治疗师办公室的门想着。但是她不喜欢那位治疗师看祥子的眼神。嗅到办公室里祥子喜欢的红茶味道的时候,她马上就原谅了自己的一点点不礼貌。
“哦您好,”治疗师有点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刚刚没有记住名字,您是那位……”
“三角,”初华简短地说,“小祥在陪她父亲,我来问问最近他的情况。”
这间小办公室似乎由四个治疗师共用,其他三张桌子的主人都不在,他们的桌上个人物品和各类文件堆得杂七杂八的。只有里奥治疗师的桌子像是被旋风扫过一样干净,上面还放了成套的茶具。此刻蒸气伴随着初华熟悉的气味正从茶壶里冒出来。
注意到她在看这过分整洁的桌子和茶具,里奥问道:“三角小姐,你要喝茶吗?”
“不用了,谢谢。我想我们还是聊聊正事?丰川先生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里奥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没什么变化,他算是一位比较好打理的病人了。不太发脾气,只是嘟囔些没人听得懂的话,喜欢画画。只需要注意别让他把墨水倒得到处都是,以及别让其他病人抢他的羽毛笔就可以了。”
“他还有复原的希望吗?”初华问。
“丰川小姐也这么问过呢。”里奥的语气中透着熟稔。他注意到初华明显地皱了皱眉头。“嘿,我觉得人会注意到一位美丽小姐是很正常的事情。您又不是她的女朋友,我问过的。”
“抱歉,请继续说。”虽然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但是无法反驳。
“诚实地来说,恢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里奥喝了口茶,“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好消息,他的状况应该也不会继续变糟了,现在很稳定。”
“最近这段时间有什么奇怪的情况吗?”初华估计着时间,“大约是从九月开始到现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内。”
“丰川小姐和您是这段时间他唯一的访客。就像我之前说的,长期照护病房这边来访者很少。大部分家属都把这些病人忘了个干净。我作为治疗师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只要记得按时缴费就可以。”
“如果需要给他换一个床位的话,手续办起来麻烦吗?”
“并不,”里奥说,“我这边登记一下就可以。但是方便问一下为什么吗?我们这边生态环境还挺好的,窗边经常有很多鸟呢。”
“就是因为这个,他不喜欢鸟。”初华迅速地说。
里奥看上去有些疑惑,但是他选择接受这个理由。“好的,我们会安排他搬到那个空床位上,窗边的位置就暂时空出来吧。”